裴霽的注意力從宋邇的眼睛移開，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聽著宋邇笑著打聽裴藝的消息，她像是得了失語癥，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幸好她從進入這個房間，話就不多，不說話，也不顯得反常。宋邇等了一會兒，才有些無奈地說：“你真的很不愛說話啊，這樣子在做研究時，團隊交流時，不會不方便嗎？”

    這個問題，裴霽會答，她認真地說：“不會，我們團隊的溝通效率很高?！?/br>
    這句話不知怎么戳到了宋邇的笑點，她忍俊不禁，點著頭，慢條斯理地說：“嗯，很高。能有那樣優(yōu)秀出色的研究成果的團隊，肯定各方面都是世界頂級水平，交流效率當(dāng)然也很高。”

    她對她很了解，知道她的研究成果。裴霽知道她有時候是有些愣的，但她不知道剛剛那句話，有什么問題，宋邇的話語里有著善意的調(diào)侃，像是裴霽說了很好笑的話。

    她的注意再度被宋邇的眼睛吸引了。

    裴霽修的第一個學(xué)位是臨床醫(yī)學(xué)，曾經(jīng)去醫(yī)院實習(xí)過。醫(yī)院施行的是輪崗制，她在眼科待過，見過許多失明的眼睛。

    失明的眼睛大多渾濁呆滯，像是沒有希望的枯井。但宋邇的眼睛卻不是這樣的，她的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沒有光，但很干凈，尤其微笑時，眼睛還會彎起來，像一道淺淺的月牙，盛著一汪靜謐的清泉。

    現(xiàn)在她就在笑，但笑著笑著，笑意就淡下去了，宋邇正色了些：“我很擔(dān)心裴藝，她其實偶爾會突然接到任務(wù)，忙得沒人影，我和她就是她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認識的，她一工作就很投入，又認真又負責(zé)?！?/br>
    她說著擔(dān)心，神色也緊張起來。裴霽又像患了失語癥，她連忙在記憶中尋找可模仿對象，精準地挑選出那天醫(yī)院里的那個中年人。

    他在將事情經(jīng)過告訴裴藝的家人時，也很不忍，但他還是把話說明白了。

    裴霽回憶他是怎么說的。

    他沒有立即說出結(jié)果，而是先講述發(fā)生了什么，富豪家潛入了匪徒，孩子被綁架，保姆拉響了警報，警方人手不足，裴藝恰好在于是幫忙，營救人質(zhì)時發(fā)生了突發(fā)狀況，裴藝保護人質(zhì)，裴藝殉職。

    很清晰。

    裴霽甚至還總結(jié)了這樣說的好處，講述事情經(jīng)過，可以起到一個緩沖的效果，便于家人接受事實。

    宋邇就在她的面前，裴霽想，她只需要復(fù)述那個中年人的話就好了，她記性很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可她卻開不了口。

    “我真的很擔(dān)心她，裴藝工作忙，但都會跟我交代一下去處，不方便說的時候，也會告訴我大概什么時候回來?？涩F(xiàn)在她沒音訊已經(jīng)三天了。我給她打電話，沒有人接，就不敢再打了，怕她在做什么危險的任務(wù)，怕萬一手機鈴響，會影響她，給她帶去危險?！?/br>
    裴霽越聽越覺得不安，難受，悲傷也漫上來。她馬上把那個中年人的話都拋出腦外，他說得太長了，這么長的話說下來，是煎熬。裴霽想另外找個簡短明白的說辭。

    她想到那個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的醫(yī)生，醫(yī)生說：“對不起，我們盡力了?！?/br>
    盡力了，但沒有救回來，裴藝死了。

    裴藝死了。

    只要把這四個字說出來就好了，四個字，說得快一點，兩秒鐘就夠了。

    裴霽張了張口，卻還是沒能發(fā)出聲音。

    宋邇看不見，不知道她的掙扎，她十分溫柔地說：“我擔(dān)心了好幾天，還好你來了，你是不是有她的消息？她什么時候回家？”

    裴霽眼底發(fā)燙，眼淚就這么流了出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因為她的疏忽，默認宋邇是有其他途徑能得到裴藝的消息，默認宋邇會去參加裴藝的追悼會，以致現(xiàn)在，宋邇錯過了裴藝的葬禮，連送裴藝最后一程的機會都沒有了。

    宋邇看不到裴霽的眼淚，她等了一會兒，聲音無奈了起來，卻沒有不耐煩，還聽得出淡淡的笑意：“大教授，大科學(xué)家，你怎么又不說話了？”

    “她……”裴霽開了口，她聽到自己說，“裴藝有個任務(wù)，秘密的，要去很久，怕你沒人照顧，拜托我來照看。”

    第4章

    人在不愿意面對某種困境時，會選擇逃避。

    裴霽選擇了逃避，她用一個謊言，掩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

    可既然是謊言，遲早有戳破的一天，或許是將來，或許是現(xiàn)在。裴霽希望是將來，等她想到更好的安慰說詞，有更適合的場合。

    而不是像現(xiàn)在，在裴藝葬禮的當(dāng)天下午，告訴一個期盼她回家的人，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剛剛還驕陽似火的天氣，突然陰了下來，烏云翻涌，狂風(fēng)大作，下起了暴雨。

    雨點被刮到窗上，劈啪作響。

    宋邇怔了一下，轉(zhuǎn)向窗子的方向，側(cè)耳聽了聽：“下大雨了?！?/br>
    裴霽看了過去，窗子上一滴滴雨水像珠子一樣，貼著玻璃滾落下去。

    夏天的天氣，就是這樣的，風(fēng)雨說來就來。窗外陰沉沉的，雨下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水汽四濺。

    惡劣的天氣一襯托，房子里的冷氣，就有些低了。

    “怎么這樣啊，這么急，都沒說一聲?！彼芜兊吐暤卣f，像是抱怨。

    裴霽回過神，看向她，過了一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宋邇相信了她的說辭，相信裴藝是接到了緊急的任務(wù)。

    裴霽心里仿佛有一塊石頭，暫時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