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玄境內(nèi)不分白晝黑夜，天永遠沉沉的令人感到壓抑。不過從星辰運轉(zhuǎn)來看，此刻已是人間入了夜。大長老的寢殿里燃著長明燈，燭火暖黃，照徹整個房間。

    大長老擁衾靠在床頭，臉色比之上次又白了許多，神色倦怠而憊懶。蒼白明秀的手里拿著信件，他低頭查看。

    冥十一站在垂落的簾幕后面，雙手下垂侍立一側(cè)。他聽著里面時不時傳來的咳嗽聲，心里擔(dān)憂。不知道為什么，大長老的身體在半月前突然急轉(zhuǎn)直下，修養(yǎng)數(shù)日仍不見好。那邊圣主似乎是隱約察覺到了大長老身體的虛弱，頻頻派人試探。

    他想著這些，心神不由得一恍惚，再定神時，燭火微微晃動，靠窗的地方憑空多出一道人影。

    冥十一心神一凜，身體暗自緊繃起來。因為這個人是如何出現(xiàn)的，他居然絲毫沒有察覺到。就是現(xiàn)在，若非他眼睛能夠看到，光憑他用神識去查探，也無法感知到這人的存在。

    他像是與天地直接相連，身影有高遠浩渺之意。冥十一不過只是望了一眼，只覺得雙目刺痛，似乎是因為窺視了什么不可言說的存在。

    “十一，退下?！贝箝L老聲音清潤，淡淡一開口，冥十一頓覺自己身上的壓力減輕了不少。他連忙退后，將身形籠罩在陰影中，不敢再往那人投去任何一眼。

    與此同時，他也在心里暗暗明了來人的身份。

    大祭司今日并未穿那身雪白的祭祀服，一身淡金色廣袖云袍，七十八星辰盤旋其上。

    且先不論他的容貌，天地初開，法則運行其中，誕生神明，而世間萬物由諸神所創(chuàng)。神明在前，凡人在后，再漸生文字。先后已定，因而世人怎可以語言描繪神明的容貌？語言有其缺陷之處，又如何描繪堪稱全知全能，近乎于完美的神明？

    故而不可直視，不可言說，不可褻瀆。

    大長老卻好似并不受神明本身的壓迫力影響，收起信件，也未曾起身相迎，只清淡一笑，問祂：“大祭司深夜來訪，有何貴干？”

    大祭司不言，寢殿中卻突然有星力涌動，退至陰影處的冥十一能夠感到，在星力消失之后，他的身體較之往常更加有力，那些長年累月留下來的沉疴也都消失了。

    凌息頓了頓，他的身體較之尋常人要更復(fù)雜一些，大祭司此番治愈，并不曾將其治好，但好歹減輕了他的傷勢。

    他垂了下眉眼，復(fù)又抬頭，笑著嘆了口氣：“我還以為大祭司會一直待在星移樓，等著我與圣主相爭，兩敗俱傷?！?/br>
    大祭司站在洞開的木窗旁，此夜無星，卻好似有星光云影繞在他身側(cè)，煌煌不可逼視。祂終于開口，聲音并不似神明的淡漠，反而有些許的溫和，似乎是很有耐心的，徐徐解答這世間的生靈的諸多困惑。

    “山海玄境眾生并不畏懼死亡，若是死亡能夠帶來希望的結(jié)局，便當(dāng)甘之如飴?！?/br>
    “你和他誰死，于現(xiàn)在的山海玄境來說，都是莫大的災(zāi)難。”

    “死亡并不令我厭惡，只是若能減輕傷亡，我亦不會吝嗇相助。”

    對著這樣的一番話，凌息并不曾感覺到什么合理性。他只是笑了笑，或許還有些諷刺：“如此看來，大祭司是將我和圣主也放到了棋盤上？”

    “天下為局，眾生做棋子，大祭司當(dāng)真是好氣魄。”

    “又或者，該稱呼你為——”

    “太微君上？”

    大祭司并不因為這樣的冒犯而動怒，祂即為神明，從洪荒之時就引導(dǎo)眾生從蒙昧中走出，引導(dǎo)他們從深山野林走出，創(chuàng)造城市，創(chuàng)造語言，逐漸壯大。那時的世人全心全意地信仰和依賴著神明，后來發(fā)生種種事情，神明消失，人族漸盛，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神明自此消失在時光長河中，祂也不曾在意。大抵是因為神明當(dāng)初引導(dǎo)眾生時，希望得見的就是如今這一幕。

    所以祂也不曾去計較凌息對神明的無禮，語氣平和寧靜：“于你而言，擅自使用尊神的力量還是太過勉強了。這本來就不適合你，若非你與芙鸞血脈相連，光是承受它，就足以導(dǎo)致你的死亡?！?/br>
    凌息臉色淡了下來，語氣雖然依舊清淡，卻好像壓著什么情緒似的：“你依舊不打算放過曦兮？”

    “她是最合適的，就是下一任，也遜于她遠矣?！鄙衩魉坪鯖]有隱瞞他的意思，但祂說出的話，下達的命令，除了位格與祂等同或者超過祂的神明以外，世間又有什么人能將其撤銷呢？

    神威浩蕩，如淵如獄。

    祂的聲音溫和而寧靜，猶如抬頭得見星河萬里予人的靜美之感：“自然，我不曾逼迫她。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發(fā)乎于其心?！?/br>
    “但是最終的結(jié)局，卻依舊在你的棋盤上，而非她想要的結(jié)果......”凌息靜靜聽著，有些疲憊地笑了下，輕聲道，“不是嗎？”

    大祭司的態(tài)度未曾因這句話而改變，溫和的聲音里多了些笑意，如此詢問他：“未到最后，你怎能得知，結(jié)果不會是她想要的呢？”

    凌息放在紙上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下，他不知道大祭司到底看到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間，他是想直接控制星辰，推演最終的結(jié)局。但這個念頭不過一起，他便悶哼一聲，有鮮血自唇邊溢出，喉嚨間一片腥甜。

    大祭司眼神淡漠，看著青年掩著唇咳嗽數(shù)聲，微微嘆息：“我說過，以你的身體，是無法承受使用尊神的力量的?！?/br>
    祂的身影消散在空中，冥十一在祂消失后急忙上前，查看大長老的情況。

    凌息撐著床沿，數(shù)縷墨發(fā)自他肩頭滑落，散落在被褥上。蒼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等心中那陣驚悸感散去，他才重新靠回床頭，疲憊地合了合眼。

    他只是在剛才，想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事實。那就是......大祭司之所以一直呆在星移樓不出面，不動作，是不是因為他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符合祂的預(yù)期？一切事情的走向，是不是都是按照祂的想法，在實現(xiàn)？

    掌控命運線的神明，甚至不需要親自出手，此間萬事萬物都會主動貼合祂的意志，創(chuàng)造種種偶然實現(xiàn)祂的想法。

    冥十一在之前聽到大長老和大祭司之間的對話時就感到心驚，他曾經(jīng)也聽到過山海玄境里那些人對大祭司的種種猜測。比如說大乘期修士不過五千載壽數(shù)，然而大祭司的壽數(shù)似乎無窮無盡，永遠看不到頭。他經(jīng)歷過數(shù)代圣主，容貌不老，也不曾死去。在山海玄境的典籍中記載，這樣的存在，要么是真仙，要么......就是神明。

    冥十一原本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神明早在那一戰(zhàn)中盡數(shù)消亡，世間只剩下法則還在運轉(zhuǎn)。而今晚的對話，讓他再次想起這樣的謠言。他咬了咬牙，知道自己或許不該問，但仍舊止不住心里迫切想要知道的欲望，看著大長老，遲疑著問道：“大長老，屬下能否斗膽問一句。大祭司是否當(dāng)真......是神明？”

    凌息側(cè)過頭，靜靜地望著他，在冥十一幾乎要感到惶恐的時候，他才收回視線，語氣輕得像是飄過山海玄境里的一簇風(fēng)。

    “是啊......祂是神明。東皇尊上五位從神之一——”

    “帝君太微。”

    ps：東皇太一有五大副手，輔佐祂執(zhí)掌群星：太陽星君、太陰星君、紫薇帝君、太微帝君、天市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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