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儼繼續(xù)道：“我父親說，法律不是鍘刀，而是天平，它不能主觀，它要在犯罪和倫理人情之間達到一個平衡，它要保障犯罪人的權(quán)利。我當時很不解，我又問，為什么壞人要被法律保護呢？我父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給我舉了一個例子?！?/br>
    這個例子說的是，一位身單力孤的母親，她的孩子被害死了，她為孩子報仇，殺了兇手，而她自己也成了兇手，面臨審判。

    陸儼說：“在這個案件中，兇手既是加害者，也是被害者。我父親問我，如果我是法官，我該怎么辦？我很為難，想了很久，好像終于明白他的意思。”

    薛芃也跟著思考了片刻，說：“人情上來說，也許大家都希望那位母親可以輕判，但在法律上來說，他們做的是同樣的事?！?/br>
    陸儼：“后來我父親問我，如果一個法官僅憑個人感受去判案，故意給他認為的‘壞人’判的重，給他認為的‘好人’判得輕，那么又該由誰來判定，這個法官的主管判斷是正確的呢？只有一視同仁，既保障好人的權(quán)利，也保障壞人的權(quán)利，這樣的法律才不會成為一些人任意妄為的工具?！?/br>
    “若是一個無辜的人被推上法庭，接受審判，所有證據(jù)都指證他就是兇手，所有人包括媒體都認為他應(yīng)該千刀萬剮。而法官也在這時遵照民意，判處死刑?？墒蔷驮谒佬讨?，證據(jù)又出現(xiàn)反轉(zhuǎn)，證實他不是兇手。這時候該怎么辦？”

    薛芃接道：“你舉的例子讓我想起陳末生。如果十年前他被判的是死刑，對于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來說，他們只會認為，這是罪有應(yīng)得。那之后也就不會有一次又一次的申訴書，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有人都會認定，沈志斌就是陳末生殺的?！?/br>
    說到這，薛芃將頭靠向他的肩膀，卻不防碰到了他的濕發(fā)。

    薛芃又快速站起身，將吹風機翻出來，插上插頭，說：“頭發(fā)不吹干要感冒的，你就知道念叨我，自己卻不注意?！?/br>
    陸儼一怔，將書放回到床頭柜上，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為自己分辨一句，反而乖乖坐好，腰板也挺得很直。

    薛芃來到他面前，將暖風開到二檔，一邊給他吹著頭發(fā)，一邊用手指梳理。

    一時間，臥室里只有電吹風的“轟轟”聲。

    陸儼沉浸在溫暖中，因為頭發(fā)在額前來回滑動，熱風也時不時滑過臉頰，令他不得不半瞇著眼睛。

    而目光平視的地方，就是薛芃的居家服領(lǐng)口和前胸起伏處。

    陸儼暗暗吸著氣，小心繃著身體，越發(fā)覺得口干了。

    此時聽著吹風機的聲音，再回想剛才的談話，又頓覺荒謬，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坐在薛芃的床上，跟她討論著法律的平衡性，和證據(jù)法學之類的話題。

    一想到這，還真的笑了。

    薛芃剛好關(guān)上吹風機，用手撥了一下他的頭發(fā)，說：“好了?！?/br>
    再低頭，剛好對上他的淺笑。

    薛芃問：“你笑什么？”

    陸儼垂下眼，應(yīng)了：“沒什么。”

    薛芃又古怪的瞅了他一眼，說：“那我去洗澡，你自己隨意吧。”

    陸儼點頭：“嗯。”

    薛芃抬腳進了浴室。

    門合上，不會兒就傳來流水聲。

    陸儼原本坐在床邊聽著，不到半分鐘就坐不住了，又起身回到對門，將剛才翻出來的筆記收好。

    想了想，待在對門也不妥，又下了樓。

    樓下沙發(fā)前有一個柔軟蓬松的圓墊子，巴諾就趴在上面，好像很舒服。

    陸儼掃了狗崽子一眼，笑了，在沙發(fā)床前坐下，用手揉了揉巴諾的頭，巴諾抬了下眼睛，撒嬌的發(fā)出“嗚嗚”聲。

    陸儼又試了試沙發(fā)床的彈性，不會太軟，躺下時腰部也有足夠的支撐，而且棉被和被罩都是新的，有清新的洗衣液的味道。

    陸儼躺下后刷了會兒手機，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聽到樓梯處傳來薛芃的聲音，說：“陸儼，十點了，早點睡吧，我也睡了，晚安?！?/br>
    陸儼先是一頓，還以為薛芃會下樓，但轉(zhuǎn)念一想，十點了，是挺晚了，便說：“好，晚安?！?/br>
    陸儼將燈關(guān)上，躺在床上許久，卻了無睡意。

    而樓上，薛芃將頭發(fā)吹干，就鉆進被窩，吃了一顆褪黑素，等藥勁兒上來，就關(guān)燈睡覺。

    臨睡前，她還在回想陸儼方才的話，還有他唇邊的淺笑。

    薛芃將頭往被窩里埋了埋，也跟著笑了。

    ……

    只是這一覺，薛芃睡得并不踏實。

    也許是下午看到了silly?talk的帖子，加上晚上暖氣燒得比較熱，睡著沒多久，薛芃就開始做夢。

    一個接一個，但夢境卻很模糊，好像有著復雜的劇情和人物關(guān)系，可是揉在一起卻亂七八糟的。

    薛芃中間醒了幾次，來回翻身，甚至將手腳放在被窩外透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又覺得冷了，加上她又做了個夢，人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她夢到有人死了，夢到她和陸儼一起去案發(fā)現(xiàn)場查案，有很多血腥的畫面，還有很多證據(jù)出現(xiàn)。

    他們逐一排查，終于鎖定了犯罪嫌疑人兩人，卻又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了更可疑的第三人。

    然后又是一些雜七雜八的劇情，比如第三人又如何狡辯，如何與警方周旋。

    這時，第三人的律師出現(xiàn)了。

    而這位律師不是別人，正是薛奕。

    薛芃和薛奕在夢中對弈，雙方都堅定著自己的立場，寸步不讓。

    薛芃堅守原則，不枉不縱，講究證據(jù)和實事求是。

    而薛奕則認為法律應(yīng)當客觀公正，就算是被告，他的權(quán)利也應(yīng)該被保障。

    姐妹倆因為觀念的碰撞和最終的判決，最終吵了起來。

    薛芃一下子醒了。

    她睜開眼，安靜地躺在黑暗中，過了好一會兒還有點緩不過神。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下午看了silly?talk的帖子，睡前又和陸儼聊了法律如何，而大腦需要在睡眠中整理消化白天吸收的資訊，進行重組，沒想到在這個過程里，給她編織了這樣一個夢境。

    薛芃嘆了口氣，坐起身，將床頭柜上的燈打開，下意識就要去拿水杯，卻發(fā)現(xiàn)水杯根本不在旁邊。

    哦，她把水杯落在樓下了。

    薛芃掙扎了一會兒，糾結(jié)會不會吵醒陸儼，可是口又實在很渴，嗓子都覺得干疼了。

    兩分鐘后，薛芃終于坐不住了，輕手輕腳的下了床，走下樓梯。

    樓下十分安靜。

    薛芃無聲的來到開放式小廚房里，打開一盞小燈，果然在案臺上看到自己的水杯。

    她拿起來喝了兩口，水已經(jīng)涼了，卻很解渴。

    陸儼睡的沙發(fā)床被兩排書架圍著，圈在客廳里，從薛芃這個角度，只能透過書架的縫隙，看到那里鼓起的棉被。

    薛芃喝了半杯水，喘了口氣，覺得喉嚨終于舒服了。

    她正準備拿著杯子上樓，這時就聽到書架后傳來一道嗓音：“薛芃？”

    緊接著，那鼓起來的棉被就動了，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薛芃一頓，走過去說：“我下來找點水，是不是吵醒你了？”

    說話間，她也繞過書架，就著微弱的光，看到躺在被窩里的陸儼，他頭發(fā)有些亂，眼睛微瞇，見到她后笑了一下。

    然后，他向她伸出手臂：“我也有點渴?！?/br>
    薛芃將剩下的半杯水遞給他，接著坐到沙發(fā)床邊，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巴諾。

    直到陸儼將半杯水喝光，問：“水有點涼，你怎么不燒點熱的，也不怕胃涼。”

    薛芃說：“怕吵醒你?！?/br>
    陸儼嘆了口氣：“我沒事，其實我也沒怎么睡著?！?/br>
    薛芃接過杯子，放在一邊，問：“怎么，認床了？”

    隨即就打了個很輕的噴嚏，鼻子有點癢。

    陸儼往后挪動身體，騰出一塊地，順手將棉被打開：“你穿的太少了，先進來?！?/br>
    薛芃也沒猶豫，順著他騰出來的地方躺下。

    棉被在她身后合上，炙熱的溫度籠罩下來，將她團團圍住。

    薛芃挨近他懷里，伸出手臂環(huán)住他的腰，她身上的涼，和他的熱，形成鮮明的對比。

    等薛芃緩過勁兒，才問：“是不是睡沙發(fā)不舒服？”

    “倒也不是?！标憙扒辶饲迳ぷ?，隔了兩秒，才低聲道：“是我心猿意馬，定力不夠。”

    薛芃一怔，抬眼對上他的目光。

    陸儼用筆尖碰了碰她的額頭，吸了口氣，又道：“想到你睡在樓上，我就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薛芃笑了，忽然問：“有沒有怪過我？”

    陸儼不解：“嗯？怪你什么？”

    薛芃：“怪我沒有早點答應(yīng)你。”

    陸儼“哦”了一聲，說：“沒有，我覺得現(xiàn)在很好。要是你早答應(yīng)，咱們也未必能像現(xiàn)在這樣，踏踏實實的在一起?！?/br>
    這倒是。

    薛芃想了一下，她和陸儼的性格磨合了很多年，主要是她太別扭，很多事想不明白，而陸儼也面臨過兩次臥底任務(wù)，加上后來鐘隸的離開，她和陸儼因此有了齟齬，再后來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案子。

    在這個過程里，他們的精力時常被外面的變故牽引走，實在難以集中在對方身上，尤其是她，幾乎要把感情從生活里剔除掉了。

    薛芃正想到這，就聽陸儼問：“今晚是不是做噩夢了？”

    薛芃安靜了兩秒，才點頭。

    陸儼又問：“夢見什么了？”

    薛芃將夢境簡單描述了一遍，說：“很多都記不清了，但是和jiejie爭吵的那段，我還有印象?！?/br>
    都說夢境是潛意識的映射，她也不知道她和薛奕的不合，意味著什么。

    是內(nèi)心的恐懼么？

    薛芃說：“如果她還在，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江城最出色的律師，將來還會成為最大律所的高級合伙人?？墒俏覅s不希望，看著她變成另外一個韓故?！?/br>
    陸儼一嘆，抬手順著她的頭發(fā)，說：“就算會出現(xiàn)一時的意見不和，不理解，這也只事磨合的過程。長遠來看，你們早晚都會在職業(yè)上找到新的平衡點。就像咱們之前聊的那樣，法律也在犯罪和倫理之間不斷的尋找平衡，它不夠完美，但它會更好?！?/br>
    薛芃將他摟緊了，說：“為什么你每次都能安慰到我，好像一下子就能切中脈搏？大家都說，男人和女人是很難說到一起去的，因為思考方式不一樣。”

    陸儼問：“怎么不一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