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陸儼很快將三十五年前的毒氣泄漏事件轉(zhuǎn)述了一遍,跟著又問:“不知道這件事您有印象么?” “毒氣泄露……”秦博成想了好一會兒,說:“在我印象里,南區(qū)工廠出的事可不止這一茬兒,尤其是三十多年前,接連出了好幾次事故,當然都不是發(fā)生在同一家工廠。像是這種事故,一旦發(fā)生,政府就會勒令關(guān)閉整頓,能不能復開都不一定。這樣吧,我先給你問問,你等一下?!?/br> 秦博成很快站起身,將辦公桌上的手機拿起來,撥了個電話:“李秘書,我這里有個事,你盡快讓檔案科查一下……” 等秦博成交代完,折回來,又笑道:“放心吧,我已經(jīng)讓李秘書去問人了,最晚明天也會有消息?!?/br> 陸儼也跟著笑了:“果然,我來找您是對的,謝謝秦叔叔?!?/br> “你啊,不要有事才想到回家,你mama老念叨你,有時間多回來陪我們吃吃飯,說說話?!鼻夭┏擅黠@是被齊韻之念叨得多了,又問:“對了,這幾天工作怎么樣,是不是比前段時間適應了?” 陸儼:“越來越順手,同事們也都很配合,刑事案件的調(diào)查也有它獨特的魅力?!?/br> 秦博成聽到這話,總算放心。 誰知陸儼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不過秦叔叔可不要忘記了,要是我在刑偵支隊表現(xiàn)出色,一年后還是希望能按照約定,把我調(diào)回禁毒。” 秦博成一頓:“怎么,之前的事你還想查?” “總得有始有終吧,就算鐘隸人沒了,也得有個說法,總不能死不見尸。這件事我是不會放棄的?!?/br> 這話落地,屋里陷入一陣沉默。 秦博成長嘆一口氣,先是朝門口看了看,隨即才輕聲說:“如果你真的不死心,一年后我會讓你回去,但這事兒就別在你mama面前提了,省得她擔心?!?/br> 陸儼:“我明白?!?/br> * 同一時間,薛芃也已經(jīng)回到市局,裝好防護服,戴上防毒面罩,踏進解剖室。 季冬允和助手已經(jīng)準備就緒,見到來人是薛芃,都不覺得意外。 薛芃上前,和季冬允、助手小晨一起在高世陽尸體前站定,一起向逝者鞠躬。 隨即季冬允說:“開始吧?!?/br> 薛芃端起相機,小晨也準備開始做筆記。 首先就是尸表檢查,只不過這次已在尸檢之前就知道高世陽是死于慢性汞中毒。 高世陽就和其它常見的汞中毒的死者一樣,因為長期接觸汞,或是吸入汞蒸氣,所以口腔黏膜、牙印、咽喉和食管均有不同程度的腐蝕現(xiàn)象,還有因為壞死而形成的白色假膜,結(jié)腸粘膜充血水腫,腎臟腫大,皮質(zhì)腫脹蒼白。 最主要的就是肺,剛一打開,水銀珠子就噼里啪啦的掉在臺子上,肺葉上全是水銀,水銀栓塞,窒息而死。 小晨一邊做記錄一邊說:“跟了季法醫(yī)這么久,像是這種水銀栓塞的肺我還是第一次見?!?/br> 薛芃沒接茬兒,一直在拍照。 季冬允說:“汞中毒聽上去好像距離生活很遠,但其實離我們很近,稍微一個大意可能就會種下禍根?!?/br> 季冬允語速不快,一邊取出高世陽的內(nèi)臟器官,準備稍后做檢材切片,一邊隨口講述幾例慢性汞中毒的案例。 “如果是液態(tài)汞,因為不溶于水,也不溶于胃酸和腸液,所以就算有少量進入體內(nèi),也會隨糞便排出,基本沒有中毒風險。但像是這種蒸汽汞就很難說了。有些地方還在用含汞的偏方煙熏治病,如果是一次兩次,汞蒸氣進入腸胃吸收量比較小,也會排除體內(nèi),可是高世陽長期吸入汞蒸氣,早已深入肺腑?!?/br> 小辰接道:“是啊,上學的時候還聽老師講過,國外就有病患是在接受腹部手術(shù)的時候,因為腸道需要插入減壓管,結(jié)果減壓管的水銀袋進入咽喉的時候破裂了,患者直接吸入,之后很多年逐漸出現(xiàn)肺損傷癥狀,過了二十多年才死于呼吸衰竭?!?/br> 薛芃始終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聽他們描述。 直到季冬允取出所有檢材,開始為尸體縫合,這才把話題扔給薛芃:“今天可不像你啊。” 薛芃一頓,意會道:“因為我沒有提問題?” “通常在案件分析,或是尸檢的時候,你會多說幾句話,今天怎么這么沉默?!?/br> 薛芃無聲的嘆了口氣,隔了兩秒才說:“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感覺很奇怪。我想,這個下毒者應該具備一些醫(yī)學知識,也一定是做足了功課,在殺人手法中仔細挑選,最終才選中這種殺人于無形的方法。” “從某種程度上是可以這么說?!奔径收f:“慢性汞中毒癥狀隱匿,而且多樣,就算是腦損傷,精神障礙,表現(xiàn)出來的也只是煩躁、焦慮、失眠、注意力不集中,偶爾還會情緒失控,這些癥狀其實很多老年人都會有。身體上還會伴有一些手指、口唇、眼瞼的細小震顫,牙齒松動,牙齦出血。就算去看醫(yī)生,也很容易會被漏診、誤診,一般人誰會想到自己是因為汞中毒呢?!?/br> “但是天網(wǎng)恢恢,事情還是敗露了。只不過這個下毒者很高明,起碼到目前為止,我們找到的證據(jù)也只能證明,制作汞香煙的人是高力鳴?!?/br> 季冬允已經(jīng)完成縫合,放下針線,轉(zhuǎn)頭看了薛芃一眼:“看來鐘鈺已經(jīng)被你咬死了?!?/br> 薛芃也看向他,盡管兩人都戴著防毒面具,看不清面貌。 “我記得老師說過,以前技術(shù)還不發(fā)達,人心難測,警力有限,他年輕時經(jīng)歷過很多案子,經(jīng)過各種分析和排除法,足以肯定犯罪嫌疑人就是‘那個人’,可是因為證據(jù)不足,案子就是沒法告破,這才成了懸案。所以當現(xiàn)在技術(shù)跟上以后,各地的刑技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以前的懸案再翻出來篩查一遍,那些十幾二十年都沒抓到的真兇,到最后還是會落網(wǎng)。” 高世陽的尸體已經(jīng)包好,薛芃邊說邊和季冬允一起離開解剖室。 直到外間,薛芃將防毒面具摘下透了口氣,又繼續(xù)道:“所以我相信,只要鐘鈺做過,以目前的技術(shù)一定可以驗出來。” 季冬允也摘下防毒面具,淡淡一笑:“那么你認為,現(xiàn)在問題是出在哪里呢?” “或許,是我們檢查還不夠仔細?!?/br> “是啊,技術(shù)再先進,也是人cao作的,如果從根兒上就忽略了一些東西,那技術(shù)再發(fā)達,也是形同虛設(shè)?!?/br> 季冬允或許只是隨口一說,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進了薛芃的耳朵,就好像黑夜中忽然點亮一盞燭火。 薛芃怔怔的看著季冬允,一動未動。 季冬允楊了下眉,問:“怎么了?” “哦?!毖ζM又眨了下眼,醒過神時垂下眼皮,略過手上的防毒面具,腦子里忽然閃過一道靈感,遂腳下一轉(zhuǎn),二話不說就推門往外走。 等小晨出來,薛芃已經(jīng)沒影了。 小晨問:“咦,薛芃怎么走那么快?” 季冬允轉(zhuǎn)身,說:“我猜,她大概揪住某人的把柄了。” * 薛芃快速換下防護服,又清理了一邊身上,很快回到痕檢科。 孟堯遠正在實驗臺前二次檢查搜集回來的物證,見到薛芃進來,招呼道:“哎,你還挺快的……” 薛芃來到臺前,戴上口罩、護目鏡和手套,隨即深吸一口氣,將防毒面具從證物袋中取出來,轉(zhuǎn)而拿起多波段燈和放大鏡,順著燈光的照射尋找蛛絲馬跡。 孟堯遠問:“防毒面具你不是查過了么?” 薛芃半晌沒說話,直到搜尋完每一個縫隙,說:“就是查過了才覺得奇怪,這面具你不覺得太干凈了么?” 孟堯遠說:“你的意思是,上面的指紋都被擦掉了,替換片上也只驗到高力鳴一個人少量的dna?!?/br> 薛芃:“防毒面具咱們都會用,出一次任務,上面一定會沾到一些皮屑,替換片上也會殘留很多飛沫。但是高力鳴這個面具,只在縫隙里找到很少的皮屑殘留,替換片上也只有少量唾液。如果真是他下的毒,下毒過程起碼一小時,而且香煙是消耗品,他一定制作過很多次,怎么會只留下這么點痕跡?” 也就是說,這個防毒面具根本拿就是為了證實高力鳴參與下毒而特意新買的,或許是鐘鈺哄騙高力鳴戴上它試了一次,這才只留下少量痕跡。 孟堯遠:“可能鐘鈺已經(jīng)將原來的防毒面具處理掉了?!?/br> 是啊,如果已經(jīng)處理掉了,那基本上就是大海撈針,難道真的去郊區(qū)的垃圾站,一包一包檢查么? 就算翻到了,那物證也已經(jīng)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移,受到污染,無法再作為證據(jù)了。 薛芃半晌不語,只垂著眼皮,盯著防毒面具,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記得之前就和陸儼一起分析過,這個鐘鈺一直有點表演型人格,而且還很自負,她要實施一次完美的犯罪,還要令高世陽夫婦痛不欲生,不得好死,所以才會采用這種下毒方式。 那么…… 薛芃忽然開口:“堯遠,如果你是鐘鈺,你做了這么多事,如果真的神不知鬼不覺,你會不會很難受?” 孟堯遠一愣,隨即說:“靠,那就憋死我了!反正我是干不了壞事,稍微有點成績,就得跟朋友或是家人炫耀一下?!?/br> “那你說,這世上會不會有人誰都不說,就自我欣賞呢?” 孟堯遠想了一下,倏地笑了。 “你笑什么?” “要是真有這種人,那他也要留下點東西才能欣賞啊。就拿你舉例吧,你的話就夠少了,平時有什么事也都自己裝著,除非分析案情和線索的時候,你的話才會變多。你看,連你這么悶sao的性格,都需要和人溝通,鐘鈺怎么可能比你還能忍啊?人是群居動物,是需要‘伙伴’的?!?/br> 人是需要伙伴的…… 而鐘鈺的伙伴只有陳凌。 薛芃瞬間釘在原地,瞳仁微縮,腦海中忽然乍現(xiàn)一道靈感,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薛芃翻出手機一看,是陸儼打來的。 電話接通,陸儼說:“鐘鈺的身世我已經(jīng)找渠道去市政府查了。尸檢怎么樣?!?/br> “高世陽的確是慢性汞中毒,沒有懸念。之前帶回來的筆記本,聲像技術(shù)室正在檢驗。物證我們也開始復查了……” 薛芃說到這,聲音略有遲疑。 陸儼聽出來了:“怎么了?” 薛芃拿著手機走到一旁,將剛才和孟堯遠的討論轉(zhuǎn)述了一遍,隨即說:“同樣的道理,不管鐘鈺是自我欣賞,還是找個最信任的人與她分享成果,她都得留下點東西才行?!?/br> “就算留下東西,也不會放在自己家里。”陸儼喃喃道:“而她最信任的人,又和這個案子相關(guān),就只有陳凌。” 薛芃吸了口氣,將音量放輕:“陳凌已經(jīng)去世了。但就算去世,也會留下痕跡,比如骨灰。如果我沒記錯,陳凌的‘后事’應該是鐘鈺去辦的?” 電話另一頭,陸儼明顯停頓了幾秒,開口時聲音里帶著震驚:“你想說的是……骨灰盒?” “嗯?!?/br> 陳凌去世,按理說她的骨灰是要親屬認領(lǐng)的,如果沒有親屬認領(lǐng)就會寄放在殯儀館,聽說有的骨灰長達近四十年都無人認領(lǐng),依然存放在那里。有些骨灰因為存放時間過長,已經(jīng)“期滿”,殯儀館就會按照規(guī)定采用樹葬、海葬的方式處理。 可是陳凌的情況與他人不同,她不是無名尸體,她的父母雖然很早就去世了,又沒有其他親屬,而鐘鈺是她的朋友,也是陳凌生前唯一去監(jiān)獄看她的人。以她們二人的關(guān)系,鐘鈺一定不會放任陳凌的骨灰“無人認領(lǐng)”,就算一時不便去辦手續(xù),也會先把寄存手續(xù)辦了。 思及此,陸儼說:“我這就讓東區(qū)分局去查,等我消息。” 這之后長達一個小時的時間,薛芃和孟堯遠都在專心復查物證,聲像技術(shù)室傳來消息,說是最快下班前就能出個結(jié)果。 直到陸儼的電話又一次打進來,薛芃飛快的接起。 只聽陸儼說:“鐘鈺去認過陳凌的骨灰,也交了寄存費,還將骨灰盒取出來祭拜過一次,祭拜之后就又送回寄存處。分局已經(jīng)去辦領(lǐng)手續(xù)了,手續(xù)一下來就去殯儀館取證,到時候分局的技術(shù)員會過去,你們繼續(xù)復查物證,不用跑了?!?/br> “好,我知道了?!?/br> 薛芃將手機放下,握著手機的指尖還在微微戰(zhàn)栗,背脊上也是一陣陣發(fā)麻。 就在剛才那一刻,她忽然有種預感,好像在冥冥之中和鐘鈺的“信號”連通了一樣,就好像“親眼”看到了鐘鈺打開骨灰盒的蓋子,將東西放進去。 就在那個瞬間,鐘鈺或許還會對陳凌的骨灰說:“看,我已經(jīng)做到了?!?/br> 想到這里,薛芃閉上眼,深吸了兩口氣,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還沒得到結(jié)果,心里已經(jīng)有了十足的把握。 這之后整個下午,似乎變得額外漫長。 物證復查仍是沒有找到直接指向鐘鈺的證據(jù),當然這結(jié)果也在預料之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