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復(fù)病房的活動室內(nèi)，躺了滿地的鬼魂。黎云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他有些微醺，看人的時候瞇起眼睛，時不時就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像是要將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的皮膚發(fā)紅，起了過敏反應(yīng)，這讓他渾身發(fā)癢，還隱隱有種刺痛感。

    過敏藥之前就囫圇吞了一粒，但似乎沒有起到作用。當然，也沒有和酒精發(fā)生什么不好的副作用。

    可能因為他現(xiàn)在成了鬼，雖然還是過敏體質(zhì)，聞到酒味都會有所反應(yīng)，卻是不會被這種身體的反應(yīng)給殺死。

    黎云低頭推了推面前的杯子。

    他遲鈍地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尹士康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酒，不是他口口聲聲說的低度數(shù)的那一類。他才喝了半杯，就已經(jīng)有些不太對勁。

    相比于他，尹士康和李叔的狀況更為糟糕。

    兩個老頭勾肩搭背，湊在一起一會兒小聲說話，一會兒又放聲呼喊。他們一吵起來，周圍那些醉倒的鬼魂也跟著大呼小叫。

    黎云皺起眉頭，想要阻止這些鬼，卻是提不起勁。

    他想了想，緩緩轉(zhuǎn)頭，看向身邊一直保持安靜的白無常。

    白無常握著馬克杯的杯把，杯子上印了可愛的小雞、小鴨，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的杯子。他的眼睛直直看著杯子，好像在思索什么深奧的問題。

    黎云湊了過去，又推了推眼鏡，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他看到白無常身上的光芒起了些微變化。原本純白的顏色，變成了一種微妙的粉紅色，又轉(zhuǎn)變成了淺淺的黃色、綠色，像霓虹燈一樣切換個不停。

    黎云過了好一會兒，才得出結(jié)論白無常也醉了。

    “這樣不行?！崩柙谱匝宰哉Z。

    白無常轉(zhuǎn)過頭來。

    黎云被人從后面勒住了脖子，急忙回頭。

    尹士康抓著他，“這位小兄弟，你也喝啊！一杯都沒喝掉，也太見外了！”

    “我酒精過敏?！崩柙平忉?。

    “大家都是鬼，你別拿那套糊弄我！”尹士康用力拍拍黎云的后背，“都死了，還什么過敏不過敏的！”

    黎云的身體被他拍得晃了晃。

    李叔拉住了黎云，又攔下了尹士康，“老哥，你別為難他。小黎，是好孩子！一個好小伙！平時一直是他照顧我。”

    兩個老頭大眼瞪小眼。

    “哦、哦……好孩子……我見過好多好孩子了……”尹士康忽然躺下，伸展四肢，還揮揮手，比劃了一個圈，“好多好孩子！”他收起那條手臂，又舉起另一只手，兩手一塊兒比劃，“最小，最小才那么點大……剛出生、剛出生啊……被扔在廁所里面?！?/br>
    尹士康的手頹然放下，“他們搶救了……周主任和王主任……那時候王主任還不是主任。他們搶救了好久，還是沒救回來……小王、小王那時候沒哭。這也不是、不是第一次了……可后來，后來啊，報警了，查了監(jiān)控了，怎么都找不到這小孩的mama。mama人沒了，找到、找到了爸爸。警察找上門，那個當爸爸的，根本不認！”

    尹士康氣憤起來，一揮手，掃開了桌上的各種杯子、瓶子。

    他坐起身，喘著粗氣。

    “那孩子在我那里留了好久。小王來看過她好幾次，看著看著就哭了。最后還是小王給她、給她落葬了……”尹士康吸吸鼻子，“那孩子跟了她好一段時間?！?/br>
    旁邊有鬼出聲附和“是小乖嘛！”

    “是啊，是小乖啊。”尹士康笑起來。

    “她一直跟著那個醫(yī)生？”黎云問道。

    尹士康點頭，“是啊，跟著小王，還長大了，是個漂亮的小姑娘?！?/br>
    “現(xiàn)在也跟著？”

    “早、早投胎了。”尹士康搖頭，“小王結(jié)婚，有了小孩，她就投胎去了。她看過小寶寶之后，就投胎去了。還是小王產(chǎn)假回來，給接生的。”

    黎云好奇問道“她沒投胎當那位王醫(yī)生的孩子嗎？”

    尹士康依舊搖頭，“沒有。小王有自己的孩子。她肚子里，那時候就有小孩了。”

    “是胎兒孕育出了新的靈魂?！卑谉o常插嘴說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都沒抬頭，還入神地看著杯子里的液體。

    “小乖等著那孩子出生，就找其他孕婦投胎了。”

    “我們還幫她參謀了，選了個好人家?！?/br>
    “前幾天還看到小乖來打預(yù)防針了?！?/br>
    周圍的鬼魂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那個被他們?nèi)∶行」缘暮⒆幼匀灰呀?jīng)忘了他們，也看不到他們。他們不敢和她有太多接觸，怕影響到她。只是那樣在這家醫(yī)院中重逢，看到她健健康康，他們就已經(jīng)感到欣慰。

    尹士康是最欣慰的那一個。

    他生前、死后都迎來送走了太多的人。死了之后，能以這種方式再相逢，比起生前那種離別，要熨帖許多。

    如小乖那樣的靈魂，他也見了不少了，每一個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留下來的動力之一。

    “你們有見過外國的鬼嗎？外國人，見過外國人嗎？”黎云腦子清醒了一些，詢問周圍的鬼魂。

    尹士康看看黎云，“外國人死了之后和我們也沒差?！?/br>
    他當黎云是好奇心作祟。

    “那個外國人信不信宗教？”黎云又問。

    尹士康腦中閃過什么，但醉酒后遲鈍的思維讓他無法反應(yīng)過來。

    “信佛?！被卮鹄柙频氖橇硪粋€鬼。

    黎云無語地望著對方。

    對方無辜地說道“真的信佛，好像是東南亞來的。那邊信佛的好多。”

    “沒有歐美的嗎？”

    “沒見過?！?/br>
    “這就沒有了?！?/br>
    眾鬼又是七嘴八舌地回答。

    尹士康盯著黎云看了一會兒，“你要找信、信那什么的鬼？”他想了半天，想不起那個詞，腦袋暈乎乎的，身體很快就又躺了下來。

    “我爸媽信教。他們死了之后，我還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黎云老實說道。

    “外國人要去天堂的吧？”

    “就跟咱們酆都一樣?！?/br>
    “信佛的是不是要去西方極樂??？”

    眾鬼又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黎云聽了半天，只覺得他們都不著調(diào)。

    他有些泄氣?？吹缴磉呉粍硬粍拥陌谉o常，忍不住拉著他問道“白無常，你有見過嗎？”

    這問題，他在初見的時候，就找黑白無常打聽過了。

    白無常果然搖頭。

    只是比起上一次，他多說了一句“黑前輩可能知道?！?/br>
    黎云拉著他不放了，“真的嗎？”

    “嗯，黑前輩當黑無常很久了，很久、很久。他什么事情都知道?！卑谉o常認真道。

    “你帶我去找他吧。你帶我去找他?！崩柙埔琅f不放手。

    白無常似是思考了一會兒，居然點頭答應(yīng)了。

    黎云還記得李叔，連忙拉了李叔一把。

    李叔迷迷瞪瞪，就靠在了黎云身上。

    白無常端著那馬克杯，空著的手揮揮衣袖，將帶著黎云和李叔離開了醫(yī)院。

    他離開時帶起的風(fēng)驚醒了室內(nèi)的眾鬼。

    尹士康拍拍頭，看了眼時間，“趕緊收拾收拾，別讓人發(fā)現(xiàn)了。”

    眾鬼忙碌起來，就發(fā)現(xiàn)他們偷偷拿來的杯子少了一個。

    “康叔，是王主任的杯子?！币粋€少女模樣的鬼魂苦著臉說道，“買給她女兒的那個?！?/br>
    “哎，算了算了。那杯子也不貴重，就是以前超市買的。”尹士康這么說著，卻是一樣愁眉苦臉。

    那杯子本身是沒什么意義，也就是王主任在孩子小時候買的許多日用品之一，前段時間被王主任隨手拿到辦公室來用了。

    問題是莫名其妙地少了東西，少的還不是零食飲料這些大家共用的東西，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肯定會說起來。

    “都盯著點，別讓誰給誤會了?！币靠迪铝嗣睿肓讼?，又補充了一句，“再看著點，看看咱們這附近有沒有什么信教的外國人。還有那個叫黎云的小朋友，你們都離遠點，也注意著點。”

    其他鬼異口同聲答應(yīng)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