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她似乎知道容從的態(tài)度在微妙地轉(zhuǎn)變,這甚至是連容歡都不易察覺的細(xì)微。容從轉(zhuǎn)身停下來仔細(xì)端詳楊眉,眉梢眼尾每個細(xì)節(jié)都沒有放過,專心之致,令她不由紅了臉。 容從反問:“你有什么辦法可以取信陛下?” “奴婢還不能說……”楊眉眼神閃爍, “但是奴婢知道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奴婢有辦法令陛下對奴婢敞開心扉?!?/br> 容從頜首:“這是你當(dāng)初堅持要去永順宮的理由,我只是把機會交給了你, 你可以嘗試努力, 并不需要向我承諾什么?!?/br> 楊眉急急說道:“可我想證明給你看。” “我想證明我對你有用?!睏蠲既萆箲], “我……” “所以你真的去挑釁容歡了?” 楊眉面上閃過一瞬的凝滯, 氣息紊亂。 容從的目光自下而上, 帶著審量:“容歡說你知道很多,他還說你什么都知道——” “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楊眉咬著下唇, 繃著臉一語不發(fā)。 “你好像藏著很多秘密?!比輳拇蛄克? 目光在她身上轉(zhuǎn)了個圈, 徐徐收斂,然后緩緩一笑:“不過沒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什么, 楊眉眉心一抖,看著他轉(zhuǎn)身:“你已經(jīng)不需要我了嗎?” “你就不怕我把事情說出去嗎?” 容從佇足:“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是、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睏蠲济姘兹艏垼骸拔抑皇窍胱屇阒馈还苣阈挪恍?,比起容歡你會更需要我, 我對你而言更有用。” 容從卻笑:“我想你可能誤會了,我從未覺得那個渾小子對我而言能有什么大用處?!?/br> 楊眉執(zhí)拗而篤定地說:“所以你才需要我。” 容從牽動唇角:“可我已經(jīng)不需要你了?!?/br> 楊眉容色恍惚,看著容從轉(zhuǎn)身撇下她,她下意識喚:“師傅?!?/br> “我不是你的師傅?!?/br> 他沒有回頭,甚至不曾停頓。徒留下楊眉孤身立在原地,面無血色,渾身顫抖。 站在拐角處,容歡將身形藏于陰影當(dāng)中。 * 這天溫濃例行到太醫(yī)府探望昏未醒來的李監(jiān)查,意外發(fā)現(xiàn)前來探視的還有別人。來人一身女官打扮,品階應(yīng)該不算低,看似應(yīng)是尚事監(jiān)里出來的。 溫濃認(rèn)不得她是誰,她卻知道這位正是聲名赫赫的那一位,輕輕點頭與她示意:“姑娘可是阿濃?” 對方客客氣氣,溫濃自然以禮相待:“不知這位大人是?” “我在六司之一的司簿司任職,與李監(jiān)查略有幾分交情,趕今日得空,便想著過來看看她。”這位司簿姓葉,掌尚事監(jiān)隸下六司之一的司簿司,據(jù)說是李監(jiān)查同期,溫濃從前只去過造辦署和織染署,與這司不熟,也就對她不識熟,“聽這里的醫(yī)官說你每日都來探視,不巧上回不曾碰面,今日倒是遇見了?!?/br> “李監(jiān)查為人刻板,性子也不太好惹,識熟交好者委實不多,前陣子還聽說她徒弟遭難沒了,我生怕她無人照看,難得有你與她親近,又能對她如此上心,她若醒來必要感激零涕?!?/br> 溫濃有些不好意思:“我從前在織染署跟了她一段時間,說起來也算是她的半個徒弟,師傅有事徒弟服侍,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聽說這位是信王跟前得臉的人,葉司簿沒見她之前還曾擔(dān)心會否是囂張跋扈小人得志的嘴臉,見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竟是相當(dāng)出人意料的平易近人,心中生出幾分好感,不由與她多聊幾句。 葉司簿與李監(jiān)查私下交情本就不差,再加上都是容從肅清尚事監(jiān)之后被提拔起來的人,一來二去更加熟絡(luò),早在李監(jiān)查出事當(dāng)時她就曾在第一時間趕來探視,對她發(fā)生這樣的事故感到相當(dāng)意外與自責(zé)。 “自責(zé)?”溫濃不解。 葉司簿本不欲多言,但見溫濃對李監(jiān)查是真的上心,而且她也多少曾從李監(jiān)查口中聽說過這人,知道李監(jiān)查對她的私下評價并不差,這才說起:“她這人行事較真,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終,那日她向我借用了司簿司的文錄藏館的鑰匙,當(dāng)時天色已晚,我曾告誡她說別看太晚早點歸宿,畢竟前一天才剛出了常制香那樣的事情……宮里人人心神不寧,我沒想到她這一宿去了,走的時候竟會發(fā)生那樣的意外……” 一聲輕嘆在溫濃耳邊響起,她想到當(dāng)日李監(jiān)查說要查常制香的死因,卻未料想她是去了司簿司。可司簿司掌宮人名籍登錄及賜廩之事,藏館收的宮人名籍檔案的登錄,她去查那個做什么? “李監(jiān)查似乎對常制香的死不得釋懷,她要查的應(yīng)該正是常制香的宮籍資料?!币览畋O(jiān)查現(xiàn)在的身份其實是可以隨時調(diào)取在籍宮人的入庫資料,可她卻選擇入夜之后悄悄去查,足以說明她對常制香的死有其他看法。 溫濃心中百轉(zhuǎn)千回:“那你覺得呢?” 葉司簿淡笑一聲:“宮里的事,不能太過較真。” 若是太過于較真,很可能就會變成李監(jiān)查這樣。 等到葉司簿走后,溫濃重新琢磨她對自己說的這番話,意識到葉司簿這是在暗示她李監(jiān)查的意外有問題,否則這種事情她不該輕易對一個認(rèn)識不到半天的人說出來,即便是與李監(jiān)查關(guān)系交好的她。 也許只有像葉司簿這樣的人才符合宮中明哲保身的活命法則,她知道問題的根本,但她不會去較真,當(dāng)個糊涂的人很多時候會比清醒的人更輕松自在。 但溫濃可以從中看出葉司簿與李監(jiān)查的關(guān)系是真的好,她將唯一的良心交給了溫濃,因為知道比起她一個小小的司簿,有信王作后盾的溫濃更適合去碰這樁事。 從前的溫濃也是葉司簿這樣唯我利己的類型,因為上輩子的她比葉司簿更加渺小而脆弱,也許小小的一記拳頭就能把她打得滿地找牙,根本不堪受到任何沖擊。 但這輩子卻不一樣了,她有迎難而上的資本,她有陸漣青! 溫濃頓覺熱血沸騰,她想替李監(jiān)查做點什么,哪怕只是一點點。溫濃給李監(jiān)查掖好被褥,出門拐彎打算追上葉司簿,可惜她沒遇見葉司簿,出門不慎撞翻了藥徒手里的托盤。 “?。 ?/br> 藥徒一聲慘叫,饒是溫濃眼疾手快,仍然沒能接住盛有藥汗的湯碗,把那碗藥給掀翻了。 溫濃心虛得五體投地,灰溜溜替小藥徒撿碎片:“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要被罵死了!”生怕挨罵藥徒也就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孩,一時情緒激動差點沒哭出來,溫濃理虧在先,不好意思讓人家替自己挨罵受罪,于是自告奮勇幫他把重新煎藥送藥的活給扛下來。 直到她利索把藥端到了人家病房門前,溫濃才意識不該逞這么好心的。 因為這里住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張院使千叮萬囑讓她別靠近的忠國公他老人家的病房。 溫濃站在門口躊躇不安,遲遲沒有推開門,掙扎著要不要把小藥徒給喊回來,正在這時屋里傳來一道蒼老的啞嗓:“進來。” 這下想跑都跑不成了,溫濃不得不硬起頭皮敲開那扇薄弱的門板。 屋里并沒有如預(yù)想那般充滿了沉悶的病氣與藥味,床的側(cè)面一扇窗口半開,老人背身就坐在窗的面前,溫濃看不見那人的臉,只能瞧見一頭滄桑的白發(fā),以及垂垂老矣的背面:“把藥放下吧?!?/br> 溫濃小心翼翼把藥碗重下,趁老人沒有注意到她,作勢就要不動聲色地趕緊退出屋外去。 卻不想老人忽然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咳嗽,那動靜仿佛能夠把他整把骨頭給震散,嚇得溫濃趕緊從桌上倒了杯溫水給他送過去:“您老沒事吧?” 老人家邊咳邊抖著雙手,好不容易接過那杯水,勉強啜了兩口止住了劇烈的咳嗽:“謝、謝謝你?!?/br> 溫濃不停給他順背,直到他的氣勢漸漸平復(fù),這才長松一口氣。 “你是……” 老人家目光一抬,本可以不與他打照面的溫濃就這么曝露了。那一眼說不出的古怪與違和,溫濃心怕他老眼昏花把自己錯認(rèn)成郭婉寧,忙不迭喊道:“奴婢給忠國公請安?!?/br> 郭婉寧總不會喊自己是奴婢,自然也不會這么生疏地稱喚自己的祖父。 老人家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我知道你不是婉婉。” 溫濃暗松一口氣之余,又怕忠國公起刁難之心,更不知應(yīng)該如何面對他老人家。 “剛才謝謝你給我遞水,我這一把老骨頭,想要起個身都不太利索?!敝覈皇菙[了擺手,說話語氣都不像是對她有什么計較之心。 溫濃偷偷打量他,忠國公白發(fā)皚皚,面布褶皺,微佝著身子坐在扶手椅上,面露病容,同時帶著上了年紀(jì)的滄桑感?;蛟S是抱病在身,他的模樣確實相較容光煥發(fā)的郭老夫人顯老許多,溫濃見過他咳嗽不止的大動靜,對他那身病骨頭還真有點怕:“藥是熱的,不燙口,我給您端來吧?” 忠國公頓聲:“好?!?/br> 反正不見也見到了,溫濃索性替他把藥呈上。 “我這原有侍候的人,你來的時候正好出去找醫(yī)官了?!?/br> 忠國公在太醫(yī)府養(yǎng)了這么久的病,總不可能不見好,如今雖然能夠下榻了,可年紀(jì)實在是太大了,病了許久,總不可能調(diào)理到完全康復(fù)的狀態(tài)。 “若是能夠乖轎坐車,這兩日便要動身出宮,總不能一直賴在宮里頭?!闭f著,他頓了頓聲:“信王殿下恐怕也是不樂意見到的?!?/br> 這事溫濃不好作聲,避而不談。 大抵是溫濃的無趣掃了興,又或者忠國公的身子沒好全,他沒有繼續(xù)說話,沉默地喝過藥了,將碗遞回溫濃手心。溫濃接過之時,注意到忠國公的目光,生怕又像郭老夫人她們那樣往自己身上打主意,提著一顆心假裝收拾托盤和藥碗。 臨走之前,溫濃聽見他說:“府上給你添麻煩了,望見諒?!?/br> 溫濃腳步一頓,默默搖頭。 將門闔上,溫濃一時有些感慨,畢竟要讓這樣一位老人家給她至歉,心情實在很復(fù)雜。但她總不會與老人家置氣,還是這副病弱的老人家。 溫濃回去打算把這事跟陸漣青說說,在即將到達(dá)永信宮的廊道前方,她注意到了一抹身影。 楊眉朝她看來,竟像是……在等她? 第129章 剖白 我們都一樣。 楊眉的視線不偏不倚, 筆直投了過來,竟是真的在等她。 溫濃迎上她的目光,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尋思片刻走上前去:“你哭了?” 楊眉眼眶紅腫, 分明是剛剛哭過,可她還是佯裝振作,搖了搖頭:“溫jiejie,你能陪我說會兒話嗎?” 溫濃略略遲疑,不過還是點了頭。 還記得當(dāng)初管教的姑姑與嬤嬤相送之時曾經(jīng)說過一番話,都說難得她倆機緣相當(dāng),或可同行照拂, 總會獨自一人要強上許多。 她與楊眉同期進宮,并且還是同時進的永福宮,照說應(yīng)該可以更親近??杀舜俗匀胗栏m之后, 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即便中途輾轉(zhuǎn)有了幾次交集, 可溫濃自認(rèn)并沒有任何值得楊眉相知相交的地方, 她也不覺得在楊眉心里, 能有什么心底話可以對她這個不算熟悉的同期說。 楊眉特意來找她的目的, 溫濃是真的摸不著一絲頭緒。 兩人坐在避雪的亭臺,然而室外溫度極低, 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會坐不住。楊眉穿著一件深襖, 將素凈的小臉縮在絨領(lǐng)間, 微微瑟縮:“紀(jì)總管要整肅永順宮。” “陛下身邊原有的人將有半數(shù)以上會被撤下?!?/br> “聽說是永順宮里有些嘴碎的宮人在陛下跟前亂嚼舌根。”溫濃點頭,這是陸漣青的意思, 說這事時她也在場,理當(dāng)所然知道這件事,“你在為這事而感到憂心?其實你不必顧慮太多, 我想你應(yīng)該不會被撤下?!?/br> 楊眉牽動唇角:“因為我是師傅的人?” 師傅?溫濃心中默念,不動聲色。 那日舒光齋的小家宴,容從當(dāng)著陸漣青和太后的面親口護下楊眉,以這兩位當(dāng)時的態(tài)度均已默認(rèn)了她的身份,只要在小皇帝跟前嘴碎的宮人不是她,那么楊眉肯定會被紀(jì)賢留下。 楊眉輕聲喃喃:“當(dāng)日你從水牢把我救出,讓我留在你的房里養(yǎng)傷,還幫我瞞著容歡,可我卻不知感恩不告而別,你可會怪我?” 溫濃搖頭:“我救你只是不想遭受良心譴責(zé),我不肯答應(yīng)將你留在身邊是因為我必須首先保全我自己,這樣的我沒有什么資格責(zé)怪你,我知道你的離開是因為你不得不為自己打算,你需要另謀出路?!?/br> “溫jiejie真是個好人?!彼佳鄣痛?,勾著輕淺的弧度:“正因你是這樣通透明白之人,才能吸引得了那么多人忍不住向你靠近,就連我也不由自主對你釋懷?!?/br> 溫濃被她說的,怪不好意思的。 “溫jiejie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出來了,我從你那里離開之后,轉(zhuǎn)而找到了師傅?!睏蠲紨科鸫诫H那個淺淺的弧度,幽幽說起:“我自入宮以來所能接觸到的人不多,能夠信任并且深交之人寥寥無幾。當(dāng)我無所可去的時候,我唯一能想到的人,便只有師傅了。” “在這座皇宮里頭,唯有他會向我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