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入葬
杭州叁叁醫(yī)院,急救室外。 查媽淚眼婆娑看見自家小姐穿著白袍子從走廊外跑出來,和護(hù)士撞到一起,又爬起來跑。 查媽情緒激動的上前和她抱在一團(tuán),語無倫次哭叫:“小姐啊、小姐?。∵@可怎么辦啊怎么辦!老天啊怎么辦啊.....” 醫(yī)院的走廊都是她的哭叫聲,畫面悲哀而詭異。 “快去見見你爸爸!”常子英叁倆步上前把查媽一把掰開,用力扯住還在呆愣的常安,大步拖到病房門前,用力推進(jìn)去:“快去!” 這是她最最熟悉的場所,每天不知道要待到幾個鐘頭,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床上的那個人會是自己的爸爸。因為眼淚充盈,她看不清楚,胡亂抹一把奔到手術(shù)床前,“爸爸!” 常迎崇眼睛瞪的很大,呲裂著眼皮就是不合上。他始終撐著一口氣,在等自己的女兒:“女兒啊……”他的女兒,還小,沒成家,沒mama,可是誰能替他照顧她?! “爸……” 可,再沒能有回應(yīng)。 常父帶著血淚不甘,喉嚨里嘔住一口氣,合上了這看俗世的一雙老眼。 這四個字,成了兩個父女一場的人最后一次對話。 沒人知道那一刻。爸爸死亡的那一刻,她心跳緊跟著驟停的感受。她瞬間感到難以呼吸。 常子英聽見里面一聲響,飛奔進(jìn)去拖住完全跪倒在地上的常安。 她不聲不響,無聲無息的流眼淚。 臉色蒼白,血色全無。 叫她也沒有反應(yīng),就是死登登盯著床上,滿臉冰涼的眼淚,活像沒有生命的玩偶,機(jī)械的眼神。 常子英早紅了眼圈,逼著她埋在自己胸前,不讓她再看。 “安安!你還有我,哥會帶你去香港,什么事也不會有的,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相信大哥好不好?!” 病房里一片死寂。兩生一死,是個人都沒能好好站著。 1937年 10月29日 冬 常迎崇頭七過后便正式入葬。 一抔土一抔土地灑在棺木上。常大伯母和一幫姊妹拉著常安,時不時低頭用帕子抹眼淚,只有常安不哭不鬧站在那里。 常安忽然穩(wěn)穩(wěn)地上前幾步往坑里看。 棺木只剩下最后一個角,那里面是她的爸爸。 她心臟忽然一陣猛烈地抽痛,渾身脫了力氣,離她最近的常子英眼疾手快拖住她不穩(wěn)的身軀,紅著眼看她,“安安……” 而常安只是無神地望著天。 耳鳴了。 只有鏟子插進(jìn)土里、鏟子拔出土里,土蓋上棺木的聲音。 就像噩夢里揮之不去的聲響,嗡嗡嗡個不停。 太恐怖了。 天空是一片霧茫茫,沒有云,什么都沒有,只是一片空曠的灰白色。 十分空曠、十分令人心慌,也十分……令人絕望。 常子英心疼地不斷拍她無神的臉,“看看我,看看我安安……”她干澀的眼角終于無聲掛出一滴淚劃過面龐,在常安那時的世界里,她的燈火滅掉了,一絲不剩。 十月的最后一天又是大雨,天氣很冷。 律師公事公辦地宣讀遺囑。 “常小姐,沒有問題的話請這里簽字,摁手印?!背0步舆^筆,緩緩簽下自己的名字。律師交給她一份復(fù)件便離開。她撐著雨傘,看著墓碑上的人,手中的文件紙書很快被雨水打濕,她渾身冰冷。余笙擔(dān)憂地看著她,扶著常安的肩膀上下摩挲,哽咽。 常安忽然說:“笙笙,幫我爸爸做個祈禱吧?!?/br> 于是穿一襲黑裙子的余笙,放下傘安安靜靜低頭,后來余笙抱住她,在冰冷的雨季里常安得到了一點(diǎn)溫暖。 她實(shí)在沒什么力氣了,也找不到宋定。 常安很想念他,想聽他說話,想見見他。 可是他為何了無音訊? 她害怕,夜里甚至蜷縮在被子里嫌冷,后來查媽陪著她睡才好過一些。 沒人能體會這種心情。 上海淪陷的那天夜里她徹夜無眠,平白睜著一雙眼,默默做了決定。 常家的上下老小都聚集在大廳——查mama、燕子、司機(jī)李叔一家、一位定期來修理花園的長工王伯。 他們的大小姐站在那里。 常安帶孝,身上只有黑白,因她黑發(fā)白膚,面容姣好,在旁人眼里依舊美麗不減。常安看著這些在常家少則叁五年,多則十幾年的成員,真誠平穩(wěn)地開了口:“我很謝謝你們,這段時間里一直幫助我、陪著我度過難關(guān)?!?/br> 查媽已經(jīng)在抹眼淚。 “你們都知道,昨天上海淪陷了,按照這個局勢,恐怕杭州也不能平安。就像我爸爸的意思,咱們都要早做打算?!?/br> 常安吸了一口氣,“爸爸已經(jīng)去世了,房子對我而言變得很大,也很空……我會搬出去,房子出售?!?/br> 燕子也開始抹眼淚,李叔問:“房子賣掉?大小姐是要我們走?” 李叔一把年紀(jì),看著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兒家孤孤單單一只,心里也難受:“小姐要是還要用我,我自然呆在這里……大不了打過來了就回老家避難……” 常安上前一步,緩緩掃望一遍這里的人,“你們和我相處了很多年,我不會忘了你們……” 她低頭,又抬頭。 “爸爸生前和我說起去香港后,給你們的補(bǔ)償,我得幫他完成。無論如何,我要盡可能保護(hù)你們。” “按照你們的薪水,每個人領(lǐng)五倍。再分點(diǎn)家里能兌錢的東西給你們,算作路上盤纏了。” 她最后鞠了一躬,“謝謝你們。希望你們都平平安安的,有緣再聚?!?/br> “好好好,知道了……那小姐要搬去哪里?” 常安勉強(qiáng)微笑:“我暫時住在日租界,醫(yī)院也有宿舍,不用擔(dān)心。” ...... 眾人散盡。 cao持多年的老人查媽含著淚,又哭又笑地給她做了一桌子飯菜,都是她愛吃的。 常安讓她也坐下來吃,查媽沒吃幾口放下筷子,苦口婆心:“安姐兒,你身邊離不了人,我留下來給你做做家務(wù),” 查媽哽咽,“你看你工作那么忙,顧不上照顧自己怎么辦,我在好歹能給你燒點(diǎn)好吃的,你又不會洗衣服做飯……” 常安小口吃著,安靜聽她說。 “你看你從小到大也沒吃過什么苦,放你一個人我哪放心?。 ?/br> 常安也舍不得自己這半個母親般的人,“現(xiàn)在局勢緊迫,我問了去重慶的火車票,隨時會買不到。你得盡早走,不然真回不了家了。” 況且通貨膨脹愈演愈烈,火車票的價格飛速增長,已經(jīng)是一筆驚人的數(shù)字。 常安把這些實(shí)際情況都打聽好,認(rèn)真理智做了打算。 查媽狠狠拿起筷子,“大不了我不走了!” 常安握住她的手,“查mama,我表哥不久會帶我去香港。我到那邊再找工作,再找個貼心的阿姨照顧我。我會很安全的,你放心。” 常安也是苦口婆心。 查媽何曾不想回家和丈夫團(tuán)聚,她經(jīng)常碎碎念,做夢都都夢見老家。只是放不下這邊,常安就像她的第二個女兒,握緊常安的手掉眼淚,也欣慰:“你大了,懂事了,我只是舍不得你啊。” 常安:“有緣再見,我沒辦法保證什么,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br> 查媽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好、好,我不圖別的,只要你好就好了。我的好姑娘啊……” 常宅空了出來,常子英忙著自己企業(yè)搬遷和家里的事,第二天早上才抽身過來和她見面。因常安住的日租界出入得有通行證,所以倆人約在外面的咖啡廳。 常子英看她一會兒,“是不是瘦了?” 常安搖搖頭。 常子英近來也很疲倦,黑眼圈橫生,內(nèi)心焦躁,加上常安這事兒足足幾天沒睡好,熬得人憔悴不堪:“別墅和汽車都是值錢貨,只是你也知道當(dāng)下市場特殊,多半是賣不出去的了。” 常安點(diǎn)點(diǎn)頭,“我想到了?!?/br> 前幾天遣散家里人,常安說要出售房子,也只是給他們吃個定心丸而已。 常子英繼續(xù):“我昨天和我們家商量了。好在伯父生前去香港的準(zhǔn)備也差不多,所以家當(dāng)不很麻煩,要變現(xiàn)的就是一些古董字畫,這個好辦,我們趁早處理掉。那兩輛車我看看能不能安排美國的貨輪給你裝過去……” 常安點(diǎn)點(diǎn)頭,“我沒意見?!?/br> “你今天下午跟我去辦手續(xù),銀行現(xiàn)在還在正常營業(yè),以后說不準(zhǔn),把能轉(zhuǎn)匯到香港的錢,都轉(zhuǎn)過去先?!?/br> 常子英手被她握住,“哥哥,辛苦了?!?/br> 常子英一抬頭,露出久違的熟悉的笑:“這算什么,叔叔就你一個女兒,我們不能放你一個人在這里,一家人幫忙是應(yīng)該的?!彼此萘艘蝗Φ哪?,也不忍心:“再說,你也很辛苦?!?/br> 常安笑了笑,“我真的很謝謝你們?!?/br> 常安一直很堅強(qiáng)。堅強(qiáng)到查媽也拿著包袱上了火車的那一天,她就病倒了,延長了醫(yī)院的喪假在公寓里休息。夜里冷清時便睡不著覺。有時看著那盆蘭花發(fā)呆。 終于有一天,她趴在桌上懶懶的,墻上掛鐘到了十一點(diǎn)半,她百無聊賴地考慮中午吃點(diǎn)什么,敲門聲響起。 一打開門,挺著個大肚子的余笙提著兩大袋子,“我買了好多菜,中午做給你吃?” 大病初愈,臉色慘白,不著邊幅的常安在門口愣呆呆的,只知道看著她。 英雄 上海臨時駐扎警備司令部內(nèi) 眾參謀官辦公室 高煙大佐走進(jìn)來,眾人紛紛起座行禮,足跟并攏,妥妥的九十度彎腰,整齊劃一。 “嗯,諸位請坐?!?/br> 按照約定好的時間,會議就此進(jìn)行。 高煙走到大黑板,拿起棍子指向張貼的大地圖,聲音鏗鏘洪亮,“諸位,觀察當(dāng)前局勢,我軍要……” 鴉雀無聲。 最后,他用棍子在某個點(diǎn)上畫了一個無形的圈——浙江。 “我們的最終目標(biāo)是要配合他們占領(lǐng)杭州,明白了嗎!” 眾參謀:“是!” 高煙點(diǎn)點(diǎn)頭,背著手踱步:“我們要想盡一切辦法,時間是我們必須爭取的點(diǎn)……” “大佐!”有人起立。 “說?!?/br> 現(xiàn)場討論聲音愈演愈烈。 有一個清雋的年輕軍官,不輕不緩地提出意見:“我有另一種看法,補(bǔ)充渡邊參謀所說。既然遵循情報部門協(xié)助原則,我們還可以在……”。 高煙聽完眼睛一亮,如是點(diǎn)點(diǎn)頭,“嗯,很好。這倒是提醒了我。” 高煙和副官走后,眾人松一口氣,現(xiàn)場又恢復(fù)一片喧鬧。在烏煙瘴氣和討論聲中,藤原橋心無二意地研究情報,在紙上書寫要遞交的報告,頭發(fā)依舊很短,胡渣生出,立領(lǐng)扣子解開一顆,桌上一杯白開水已冷,玻璃煙灰缸里很干凈。 話筒響,被話務(wù)員接起。 “好,等下……藤原參謀,找你?!?/br> 他接過,“你好,藤原橋?!?/br> 那邊是一個中年男聲,“先生。” 藤原橋停下鋼筆: “請說?!?/br> “她近期會去香港?!?/br> “……時間?” “我查到船票,11月19號,晚上七點(diǎn)四十,從寧波港務(wù)局乘坐吉力一號輪出發(fā)。” “知道了。” 掛起電話,藤原橋深深皺起眉頭,喉嚨微癢,他咳嗽了幾聲,很快淹沒在打字機(jī)的聲音里。 ——煙癮犯了。 --------- 作者有話說:哎.....常父是個好爸爸,我特別喜歡他,真的。 常安屬于面冷心熱的人,常父把她教養(yǎng)長大,一手構(gòu)建了她的世界觀,對她而言十分重要,他的死亡在這種猝不及防的國家之大變局,愛人又不在身邊的情況下,對于常安的打擊是很深刻的。 但不要誤會,常父的死是意外,和男主沒有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