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犯傻
常安坐診室內(nèi),為了盡快診完病人,忙的午飯時間都縮短了。 她摘下聽診器,“最近有沒有吃什么刺激藥品?” 問話的對象是這位瘦削的老人家,兒子大概不清楚,問他。 老人家直搖頭。 常安觀察到他眼神閃爍。 她翻開病歷本,說出的話毫不避諱:“抽煙?喝酒?還是逛妓院,去煙館?” “爸?”兒子一聽就似乎知情什么,欲言又止,“醫(yī)生勞煩你等下,我?guī)鋈枂?!?/br> 常安點點頭。 半響,老人和兒子拉扯著進來,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兒子難為情地替他說:“是吃了藥,那個......那個壯陽的?!?/br> “藥名?” “爸?別啞巴了!跟醫(yī)生講病才能好!” “不曉得……別人給我的?!?/br> 常安按經(jīng)驗給他開藥,對他兒子說:“最好把那藥名弄清楚,我對癥下藥更安全一點?!?/br> “兩天后再帶他來,算是復(fù)診。藥先開著吃,記得飲食清淡,有什么忌諱的我也寫好給你……運動不要太大幅度,有什么不好的反應(yīng),一定及時帶他來醫(yī)院。” 她正色道:“老人家這心臟這么快,再多跳幾天……我實話實說,送醫(yī)院急救都來不及?!?/br> 那中年人點頭道謝,老爺子面部肌rou鼓鼓,臉色又黑又紅拍拍屁股埋怨:“沒事!女娃娃就是嚇唬人……哎呀,回家、回家!早說不來了!” 又是一個不信女醫(yī)生的病人。 她還是耐心又慣常性地做了些心理輔導(dǎo),解決好這一位,她到門口:“下一位?!弊谝紊虾人疂櫳ぷ?,登時聞到一股淡雅的脂粉味。 常安抬起頭。 這病人不太像病人,是個妙齡女人,風(fēng)韻十足教人一眼難忘,是朵兒嬌艷的粉牡丹?!澳愫谩!迸寺曇糨p柔,把病歷遞給她:“常醫(yī)生?” “對。請坐。”常安帶著淡淡的笑意,讓病人安心。 “是哪兒不舒服?我看看?!?/br> 常安看病歷的功夫,佐藤熏的杏眼掠過辦公室的環(huán)境,白色窗簾,名人訓(xùn)牌子、醫(yī)護守則、眼前人的眉眼、白袍;銀色聽診器,最后是她拿著病歷本和筆的手。 在常安的眼里,病人似乎心不在焉,輕輕提醒:“李小姐?總是胸悶是嗎?”這名叫李素云的人笑笑,拂一下頭發(fā):“是啊?!?/br> 常安把掛著的聽診器重新套回耳上,“請褪下你的外套,我聽一下心率?!?/br> 佐藤熏從醫(yī)院出來,拎著西藥回福海里。 福海里的男管家見錦瑟回來,沒停在打算盤的手:“宋先生來找你,我給他泡了茶,還在樓上等著呢,快去。” 房中。 “劉秘書的缺兒,你去了?” “是?!?/br> 佐藤熏不動聲色的笑笑:“那應(yīng)該高興?!?/br> 他沒笑:“多謝你?!?/br> 佐藤熏搖搖頭,這又有什么?不過有解決一個色欲熏心的男人罷了。她起身幫他把領(lǐng)帶結(jié)正一正,撫落他肩上的灰,抬頭彎唇:“好了?!弊约簯?yīng)該慶幸,藤原橋雖不再碰她,也還不曾排斥她這些禮節(jié)性的親近舉動。 抬頭時,倆人視線交匯。 藤原橋眼里有沉沉的墨,好似福海里燒好的開水會有g(shù)untang的蒸汽,給房間踱上屬于陰天的面紗。他開口:“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佐藤熏明白,快了。整個杭州市的交通網(wǎng)絡(luò)、防空洞布置、下水管道……都在那個秘書資料室。 休息日,常安和宋定約好一起給日租界的小公寓置辦些生活用品,公寓的老房東剛當(dāng)外婆,平時自己居住?,F(xiàn)在隨著兒子搬到新屋方便照顧小孩,因此公寓里家具是齊全的。 她按著計劃,先去了老公寓等宋定下班,兩人準(zhǔn)備好一同從樓上下來時,小馬路對面站著個買煙的女人。 常安認出是那個因為胸悶來過醫(yī)院的女子,嬌艷牡丹似乎也記得她,隔著街和她點點頭。 牽著常安的藤原橋看見佐藤熏,手用力緊了緊。他面色無變,常安抬起頭時還照常笑了笑,“認識的?” “嗯,”她拍拍他胳膊,“是我一個病人,你等等我同她說句話再走?!?/br> 藤原橋另一只手捏成拳頭背在身后,松開了她,“那你去吧?!?/br> “常醫(yī)生巧。”女子拿著手包,頭發(fā)比起醫(yī)院又新燙了卷,妝容濃淡相宜,只是難掩倦色。 “你好。”常安詢問她的身體近況。聞見她身上的煙味,職業(yè)性地囑咐:“你呼吸道容易發(fā)炎,煙還是盡量要少抽,容易引起咳嗽?!?/br> 佐藤熏應(yīng)著常安的話,沒有看街對面緊皺眉頭的男人,笑了笑,“多謝?!?/br> 隨后她看著常安走回藤原橋的身邊,被他牽著手帶離這里,兩人似乎要去逛街。從始至終,藤原橋都側(cè)過臉耐心陪著常安說話,沒有看過她一眼。 …… 藤原橋在老地方和佐藤熏接頭。 她今天上午貿(mào)然出現(xiàn),下午藤原橋便來找她。 “膠卷已經(jīng)順利交到參謀一線了。我回去就可任職參謀部?!碧僭瓨蛩梢豢跉猓孢m地坐在凳子上喝茶,“熏,我們成功了?!?/br> 佐藤熏擰著帕子:“我們什么時候走?” “再等幾天,我把該解決的人都處理掉?!毖鹊脑捳Z被他輕描淡寫,家常便飯地陳述。 佐藤熏的高跟鞋在桌下噠噠兩聲,幽幽一句:“那個常安,我……” 藤原橋淡淡的:“你想怎么?” “……”佐藤熏頓住,冷笑:“我要怎么,當(dāng)然是老辦法。你要保她?就算我不動,有人也不會放過她。她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了,又知道太多?!?/br> 佐藤熏和賈申芬都是他在中國竊取情報返回國的左右臂膀,但他們互不來往。這些年都是和藤原橋單線聯(lián)系,除非佐藤熏私下找過他。 他聲音也隨之冷下去:“你越矩了。” 佐藤熏笑了笑,“我并未做什么,只是打聽了你那位醫(yī)生罷了?!彼酒饋恚滩蛔÷曇纛澏叮骸盀槭裁??你給我個理由。明明都是利用,為什么她就是特別的?” 他一瞬間看出她的憤恨與不甘所醞釀出的殺意,也站起來俯視她: “不要動她,這是命令。” 又說:“熏,你如今自由了。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走?!?/br> 佐藤熏置若罔聞:“你先回答我,為什么她不能動?” 藤原橋提醒她的失態(tài):“不要多問。” 佐藤熏拿起眼前的茶杯,先是笑了一會兒,抬手摔出去。陶瓷碎片撒了一地。 “……” 藤原橋表情沒變,也沒看她一眼,只是安靜道:“不要無端端發(fā)瘋?!?/br> 僵硬死寂的氣氛瞬間爆發(fā),炸裂似火山里猩紅的濃漿,滾滾流淌到神經(jīng),將人理智吞噬殆盡。 佐藤熏不愿再忍耐。從那個在日本的歡好之夜,他叫了常安的名字后她就一直壓抑到疲倦,有好幾次她很想問又不能又不敢。她對藤原橋的愛存有敬畏,他是自己效忠的對象,也是活下去的依托和動力。 “我有什么錯呢?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佐藤熏退后幾步,弓著身子低聲咆哮:“你知道你自己這樣像什么嗎?” 她還是以一種喃喃自語的方式來外泄,聲音忽高忽低,悶雷雨點一并交織,帶著人生的疼痛烙印,放縱自己無理取鬧。 “我原本以為,你就是這樣的,不溫不火?!?/br> “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和我坦白,但是為什么,為什么……” 她無力地坐在床沿,說話斷斷續(xù)續(xù), “原來不是,你也會笑,也會難過……就是那個人不是我,是她對嗎?” 藤原橋從頭到尾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 佐藤熏大哭, “你喜歡她……你喜歡她,是吧!但她是個麻煩,她是支那人……你以后的仕途,會因為她受到阻礙的!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廢在她身上!” 藤原橋眼神里隱隱多了一份憐憫。 佐藤熏奔過去,半跪在男人面前:“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幫你啊……不要給自己留軟肋,這句話是你教我的。” 她眼神凌亂狂熱,眼淚躺在臉上,發(fā)絲散亂楚楚可憐,妝花了,露出年輕的皮膚和五官,她拼命搖著他的肩膀。 可他不動。 佐藤熏一直想要把眼前的人看個透徹,可奈何永遠有一道門豎在那里,“我會永遠陪著你,保護你,她能給你的……我一樣也能給你啊!你也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不要給自己留下麻煩,求求你你別犯傻!” 佐藤熏不搖了,頹廢地坐在地上,任眼淚毫無秩序的兩邊流淌。 藤原橋從沒見她這樣失控發(fā)瘋。 他們都擅長隱藏真實和隱忍不甘,活的很累。此時的她比任何時候都不美麗,卻很真實,真實到藤原橋想起多年前在特訓(xùn)基地初次和她見面時的樣子。 干干瘦瘦,彷徨無助地看著自己,眼神懵懂卻倔強:“我會永遠效忠你的。”她那時候還小,當(dāng)時的藤原橋覺得她根本不懂這八個字意味著什么。 可她真的做到了。 這個女人因為他來到遙遠的異鄉(xiāng),忍辱負重。 她一直在默默幫助他。她是真的對他好。這六年來他對她有對戰(zhàn)友的珍視,有對女人的憐惜,更有對朋友的照顧。所以他想放她離開,為她爭取到這晚來的自由。 “熏,”男子的聲線微微清涼,帶著磁性心平氣和:“放你自由是我僅能為你做的一點事,你本不該屬于任何人?!?/br> “離開福海里,回日本也好,待在中國也好,從今以后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別再為別人賣命?!?/br> 佐藤熏抬起頭淚眼婆娑,她何嘗不明白他的苦心,“但我不想離開你。我只想一直陪著你……”她又低下頭去,往日風(fēng)情面具般消散殆盡,只剩下不清晰的呢喃:“你太殘忍……” 藤原橋搖頭:“你本不該和我有什么干系?!?/br> 佐藤熏默默流淚,為自己,為這世道,為從前,為以后,為這男人。 藤原橋想起常安在海邊對他的回笑,于是也探究性得端詳佐藤熏的臉,印證過心中猜想,他很快移開視線,“你和她不一樣?!?/br> 他接著回答,“熏,你和我才是一樣的人。我們沒有心,沒有家,也沒有自己選擇的權(quán)利。我們都是有病的人,又怎么能夠替別人治病。” “……” “自由多好,我給你,快離開吧?!?/br> 佐藤熏無力地抬起頭,他的眼聚焦在某處,好似透過這里看見遠方,在這個賓館的下午,帶著涼意硬生生刮過佐藤熏的身體每處,尖銳的疼。 她當(dāng)著他的面大哭一場,從沒哭的這么肝腸寸斷、這么酣暢淋漓過。 ------------------------ 佐藤熏不是女二,她是獨立的,后來也有了自己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