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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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主躲閃不及,居然讓她咬了個正著,唇齒間的東西軟而薄,帶著些許涼意,讓她想起在桃月亭吃的一角小方糕,糯糍為衣紅豆為餡,偏偏點(diǎn)了一星薄荷。 與此同時那層云山霧繞的薄霧散去,失主模糊的面目漸漸清晰,顯露出端麗的五官,鼻梁挺直,眉眼猶如遠(yuǎn)山煙云。 . 如愿猛然驚醒,直接翻身坐起,被她踢下榻角的半床薄被掃過丟在榻下的小玩意,叮鈴哐當(dāng)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 驚得臥房外邊的侍女立即進(jìn)來,手腳麻利地扶穩(wěn)那些東西,該歸位的歸位,被子則由一向在如愿院內(nèi)伺候的菱葉抱起來。 “娘子還睡嗎?”菱葉抱著半床被子,“被面拖地上都臟了,娘子要是不睡,奴婢得拆洗了去,過會兒再給娘子換新的?!?/br> “不睡不睡。”如愿連忙搖頭,順帶縮起雙腿,看著菱葉招呼幾個小丫鬟上前一同收拾,驚魂未定,“我昨晚……喝醉了?” “是啊。醉得可厲害了,讓香桃jiejie扶著回來,一路亂動,弄得香桃jiejie滿頭滿身的汗。奴婢服侍您沐浴,您還不肯,非說您是仙女不用洗澡;要您喝醒酒湯您也不喝,說仙女只喝露水;”菱葉向來嘴上不留情,“睡榻上也不踏實(shí),榻下這些東西就是您掃下來的。好在鬧了半宿就睡了,沒吐……” “……可以了!”如愿趕緊打斷菱葉,一把抱住羞得能冒煙的腦袋。 昨晚的記憶在她這里停留在桃月亭,她自斟自飲,星光和月光一同漫過大開的窗戶涌進(jìn)她懷里,而她對面的道長坐在西府海棠和鳳凰木之間,熱烈的紅色反而襯得他縹緲如仙人。 她記得桃月亭上菜用的瓷具或是石具很美,記得菜色清淡而口味上佳,甚至記得倒酒的瓷杯里特意放了枚新摘的花瓣,但后邊的事一無所知,連怎么出桃月亭的都不記得。 更別說回家以后撒的酒瘋,什么“仙女”“露水”…… 如愿越想越窘,滿臉通紅,狠狠一頭磕在屈起的膝頭,捂住燙紅的臉喃喃:“我怎么是這種人啊……” “您是什么人已經(jīng)就這樣了,料想也沒得改?!绷馊~面無表情,“娘子還是先梳洗吧,先前已讓人去夫人那兒通報了,過會兒夫人還得過來呢?!?/br> “你怎么不早說!”如愿驚得彈起,襪子都沒套就趿拉著繡鞋躥出去,慌忙在梳妝臺前坐定,胡亂抓起梳子梳頭。菱葉又招呼閑著的侍女過去服侍。 待如愿洗漱梳妝得差不多,剛固定好挽起的一部分長發(fā),臥房的門再度推開,除了正在替如愿盤發(fā)的那個,余下的侍女全都垂手退到一邊,齊齊行禮:“見過夫人?!?/br> 林氏只讓她們都下去,沉著臉上前,另找了支碧玉簪,尖尖的簪頭在如愿發(fā)間比劃。 “這個不太合適!太莊重了,我沒戴耳鐺瓔珞,顯老……”如愿趕緊躲閃,一躲,銅鏡前沒了遮蔽,林氏嚴(yán)肅的面容映在其中,如愿看得一怔,“阿娘?你怎么了,早上不開心嗎?” “你說呢。”林氏放下簪子,旋身坐到撤了枕被的榻上,眉頭緊皺,“說清楚,你與那姓獨(dú)孤的怎么回事?” 如愿又是一怔,茫然地眨眨眼睛,旋即又傻笑一下:“是路上遇見的,非要我?guī)妗!绷质系脑捴赶蛐蕴黠@,如愿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獨(dú)孤行寧,誤以為是她帶著小皇帝湊熱鬧打架的事情敗露,“他是君,我是臣,往后指不定什么時候還要見面呢,我總不好拒絕,萬一記恨我怎么辦?!?/br> 她越想越苦,耷拉著眉眼,“我也不想的……” 林氏本想罵她不想還同人喝酒,但見女兒皺著臉可憐巴巴的模樣,又有些心疼,轉(zhuǎn)而暗罵獨(dú)孤明夷以權(quán)勢壓人,不知廉恥。她在心里啐了一口,眉心倒是松了松:“既如此,往后你與他……” “可千萬別有什么往后了!”如愿連連搖頭,“帶他玩太折壽了,我還想多活幾……”她靈光一閃,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后縮了縮,“阿娘,該不會是阿耶最近官場不順,知道這回事,想出賣我吧?別啊,就算我是朱雀橋底下?lián)斓?,沒有生情也有養(yǎng)情,還是你們已經(jīng)找著親生女兒,不需要我了,想著把我累死好給親女兒騰位置,嗚嗚,你們好狠的心……” 說著如愿就開始嚶嚶假哭,邊演邊偷摸抬眼瞄阿娘,林氏又好氣又好笑,一手刀劈在如愿后脖子上,直劈得她嗷嗷痛叫才收手。 林氏冷臉:“你再胡說八道,我現(xiàn)在就把你丟去朱雀橋,我看還有哪家人生得出你這個小魔星?!?/br> 如愿立馬縮頭表示不敢。 “往后少喝些酒?!绷质鲜帐?,另起話題,“醉酒后像什么樣子,累人累己的?!?/br> “我沒想到嘛。我酒量沒那么差的,但是桃月亭的酒好像不能混著喝,上來的又有魚膾之類的生食,應(yīng)該是這個原因吧?!比缭鸽[約回想起同樣喝了半壺酒但神情自若的玄明,想問問林氏昨晚具體的情狀,轉(zhuǎn)念又覺得丟人,作罷,只摸摸額頭,“總之這回是我不好,丟人現(xiàn)眼,還弄得家里亂七八糟的?!?/br> 她低下頭,真心實(shí)意地道歉,“昨晚回來得肯定很遲,給阿娘添麻煩了。我不是故意的。過會兒我再去找香桃她們道歉?!?/br> “知道就好?!绷质险f得冷硬,面上卻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你且等等,叫香桃送個酸筍雞皮湯來,你熱乎乎地喝一碗解酒,順道同她說話?!?/br> “嗯。” 林氏跟著“噯”了一聲,又笑笑,“對了,你沒忘吧?今天你得進(jìn)皇城,去嫏嬛局領(lǐng)告身,喝完湯換身衣裳就快去,別讓人干等著,以為你性子嬌縱不好相與?!?/br> 第52章 直面 一更 這一早如愿過得相當(dāng)緊湊。 解酒、重新梳洗、入皇城, 趕到嫏嬛局時巳時過半,負(fù)責(zé)登記的女官已等了一會兒。好在這位尚宮生性柔婉,并不在意如愿誤了時間, 只遞給她一枚書簽狀的腰佩, 囑咐她妥帖藏好,往后以此為信物進(jìn)宮門。 “定的時間原是午時, 你并未逾時。原本提前一刻到是為顯鄭重, 誰料雙方競相提前, 竟如爭搶一般,便將報道的時間約定俗成地提前半個時辰有余,屬實(shí)無理。”尚宮姓楚, 面貌如聲音一樣柔和可親,語調(diào)溫柔而不失威嚴(yán), “既已領(lǐng)了告身,便需謹(jǐn)記:嫏嬛局僅作書庫之用,與內(nèi)宮外朝均無糾葛,不論何人前來借閱, 但凡合書庫規(guī)矩、拿得出身份信物,一律借出, 不得借故拖沓;閑暇時你可隨意翻閱庫中書籍,只是不得臟污、損壞、占為己有,由你自己手抄的抄錄本則歸你所有,不受規(guī)矩限制。書庫規(guī)矩就這兩條最為要緊, 余下的待你下月上任, 我再與你細(xì)說?!?/br> 楚尚宮溫聲提點(diǎn)剛?cè)牍賵龅暮筝?,“今日你就在庫中走走,先辨識各門各目的書籍, 與你的同僚熟悉一番,往后也好共事。” “多謝尚宮?!比缭笗?,雙手接過腰佩貼身藏好,“不知我的同僚在何處?” “應(yīng)是在戊區(qū)丙柜前后。” 如愿應(yīng)聲再謝,向著楚尚宮指出的方向走過去。 嫏嬛局獨(dú)占一殿,范圍極廣,除了先前楚尚宮所在的位置辟出了不大不小一塊空間置放桌椅,余下的空間全是高高的書架,取上邊幾層的書還得用□□。這些書架間的間隔相同,由此在嫏嬛局分割出無數(shù)互不交錯的道路。 越往深處走,越有遠(yuǎn)離人世的感覺,四面都是書香,偶爾能瞥見一角女官的章服,聽見翻動書頁或是木梯移動,一晃而逝。 真是寂靜,也真是落寞,果真像是仙人藏書的秘境。 繞過一個高高的書柜,面前卻陡然亮起來,戊區(qū)緊挨著透風(fēng)的門墻,殿外葳蕤的綠意和清香的風(fēng)一起涌進(jìn)室內(nèi),半卷的竹簾投下一格格的紋路,書柜間滿是斑駁燦爛的光影。 然而丙柜間并沒有新任女官的身影,只有一堆尚未整理的書籍,像是拿下來以后忽然遇上急事,就匆匆地先擱置著。 如愿莫名其妙,繞過丙柜,斜前方的竹簾綠影后突然多了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如愿一驚,迅速返身藏回書柜后。 人聲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但聽不真切,如愿豎起耳朵,也只能模糊地聽清幾個詞,大概是“婚事”“嫏嬛”“同僚”之類的碎片,唯一長一些的是半句算不上話的話:“……如此,韓王那里如何交代……” 果真是韓王。 如愿心頭一緊,但后半句話又洇沒在風(fēng)聲里,沒有前因后果等同。 片刻后人聲漸熄,接著是撩開竹簾的行動聲,她趕緊從柜后出來,裝作剛到此處和對方不期而遇:“……啊,原來你在這兒啊。楚尚宮說你在丙柜,我一路過來沒看見,還以為是我記錯了。” 鄭文依眉心一顫,迅速把剛才不歡而散的怒意壓下去,表情有些僵硬:“哦……先前在整理書冊,我有頭暈的病,理了會兒就出去透氣……倒是讓你久等了。” “沒有,我順著書柜過來的,剛走到丁柜就看見你了?!比缭高m時做出微窘的表情,“說來我領(lǐng)告身都誤了 時間,幸好楚尚宮沒為難我?!?/br> “楚尚宮確實(shí)柔婉大度。”鄭文依稍松一口氣,一改先前幾次見面時的冷淡,主動說,“既是剛來,應(yīng)當(dāng)還沒熟悉各柜間拜訪的書冊,若是不介意,可以先同我整理一番?!?/br> 如愿點(diǎn)頭,跟著這位顯然是韓王一系的同僚往丙柜走,眼見鄭文依彎腰去取那疊堆在地上的書冊,歪頭湊過去:“《鏡花》《觀月》……傳奇?嫏嬛局里也存?zhèn)髌???/br> “聽楚尚宮說,書庫內(nèi)的藏書年年更新,由民間挑揀而來的書籍也有。既然是自前朝流傳至今的傳奇合本,料想有些過人之處?!?/br> 如愿觀察著鄭文依的細(xì)微表情:“你好像不太喜歡傳奇?” 整理書冊的手一頓,鄭文依扭頭看了如愿一眼,又面無表情地轉(zhuǎn)回去:“確實(shí)。粗略一看,文采詞藻確實(shí)不錯,故事卻庸俗不堪,女方多為山野精靈、花妖狐魅,甚而為龍女仙子,一見男方卻舍了修為仙道,竟隨他去了。一為囿于情愛,二為無媒茍合,成何體統(tǒng),屬實(shí)敗壞女子的名聲。” “不好這么說吧。如果男方不好,那女方當(dāng)然可憐可恨,”如愿覺得膝蓋有點(diǎn)疼,“但如果兩情相悅,男未婚女未嫁,男方也沒有誘騙威脅,有情人終成眷屬,也挺好的嘛?!?/br> “傳奇中可不只是yin奔,還有行茍且之事的描繪,有傷風(fēng)化。” “你覺得情.欲齷齪?” “自是如此。”鄭文依頗為不屑,“骯臟齷齪,君子不屑?!?/br> 理智告訴如愿不應(yīng)該和這個驕傲的世家嫡女相爭,但不知為何,她忽然想和鄭文依辯駁,即使冒著尚未上任就和同僚鬧得不歡而散的風(fēng)險。 如愿沉默片刻:“可君子也有父母,或許也將有兒女?!?/br> “……什么意思?” “你情我愿,男女之事,不就是要這樣才能生兒育女嗎?《周禮》說‘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再說既然是仙子妖魅,本就不受人世的束縛,大概也找不到什么媒人,yin奔又從何談起?至于情.欲之事,本就是天性,吃飯喝水難道也齷齪嗎?我想既然能從前朝流傳至今,還能收入書庫,總不是什么以此為噱頭的爛俗書冊,大概只是提及而已。至于情.欲,因情生愛,因愛生欲……” 如愿突然想到什么,眼瞳驀地一縮,重復(fù)了兩遍“因愛生欲”,猛然回神,繼續(xù)說,“既然情與愛不齷齪,那么由此而生的欲.念也不齷齪。” 鄭文依默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把最后一本傳奇合本放回原位:“你是在與我論辯嗎?” 如愿搖頭:“我只是覺得有些傳奇中描繪的情愛很美,也很自由,或者說我是羨慕那些仙子花妖,不受人世規(guī)矩的束縛,喜歡誰就告訴誰,試著和那個人在一……” “夠了!”鄭文依卻突然發(fā)怒,狠狠一推書柜,書柜巍然不動,一塊充血的紅印迅速在她掌心里漲出來。她怒視如愿,胸口劇烈起伏,“無有人倫,無有道德,這種東西有何可羨慕的?若你要在書庫清凈地立足,勸你還是有些廉恥為好!” 言罷,她不顧世家嫡女的風(fēng)范,也不顧剛剛發(fā)泄怒氣的對象是新晉的同僚,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短暫的摸不著頭腦之后,如愿也有些惱,但她沒空追上去和鄭文依打架,因為在剛才的話里埋藏的一個火星剎那點(diǎn)亮,一上午被擱置的心緒終于翻涌上來。 同時在腦海里響起的是燕嬋的話。 ——“你能想象他親你嗎?” ……當(dāng)然能。 不僅能想象,她還非常想。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想。 他吃角黍時想,他喝茶時想,甚至躲藏在攤位后面的那個瞬間也想。如愿哪里是被七夕的曖昧氣氛影響,她是被玄明眉眼間的神采蠱惑,被他在光下泛著柔軟薄光的嘴唇勾引,才不自覺地向著他蹭過去。 只是這些一瞬而起突如其來的念頭都被壓抑,出于一團(tuán)亂麻的少女情思,不敢冒頭,不敢提起,最終變成醉酒后的迷離夢境,夢里的接吻糾纏。 被死死壓制在湖底的氣泡終于冒上湖面,“?!币宦曊ㄩ_,炸出所有潛藏在心湖中的感情,如同在臉上驟然炸開的熱氣,壓抑得越久,此刻就越強(qiáng)烈。如愿靠著書柜緩緩屈膝蹲下來,渾身發(fā)顫,整個人如同浸泡在熱燙的溫水里,每一寸肌膚都在向外發(fā)散熱量。 她蜷縮起來,緊緊攥住心口的布料。 萬籟俱寂,胸腔內(nèi)的心臟劇烈跳動,一下一下,心跳如同擂鼓。 ——她喜歡他。 元如愿喜歡玄明。 可他偏偏是道長,不染塵埃不沾凡俗,周身細(xì)雪腳下凡塵,怎么看都和情愛這回事不搭邊。 如愿緊閉雙眼,等著那陣震顫和眼皮上薄薄的熱意一同消退,緩緩睜開眼睛,瞳中滿是光影。她無聲地露出笑容:“那我就去勾引他?!?/br> ** 京兆少尹童有安非常焦灼。 這是他第一次以述職的方式直面紫宸殿中的皇帝,原因是京兆尹因病請假,鄭鳴先于官場上又無野心,在韓王那邊若有若無的暗示下,童有安一口接下了述職的活。 朝臣進(jìn)宮只靠兩條腿,偌大的大明宮,從丹鳳門一路走過來,童有安兩腿酸痛腳下生疼,偏偏本朝的風(fēng)尚和前朝的風(fēng)雅奢華截然不同,冷硬兇猛,紫宸殿前空曠得令人脊背生寒,唯有通向正殿的大道兩側(cè)站著人,全是披甲執(zhí)銳的金吾衛(wèi),鎧甲和槍尖的寒光閃得童有安一陣陣地頭暈。 他不敢多言,待大監(jiān)通報后,深埋下頭,以碎步走過寬闊漫長的大道,進(jìn)殿后直接跪倒:“臣京兆少尹童有安拜見陛下,恭請陛下圣安?!?/br> 第53章 怪事 二更 “朕躬安?!豹?dú)孤行寧說, “童卿不必多禮,請起?!?/br> 童有安立即謝恩,但皇帝不說賜座, 所謂的“請起”就只是客套話, 他還是得跪著,只是能仰起頭, 順道看清殿內(nèi)的景象。 紫宸殿是內(nèi)朝議事的場地, 布置和宣政殿同樣莊嚴(yán)肅穆, 只在規(guī)格上略有縮減,另外多了幾個隨身伺候的宮人,看宮服都品級不低, 一個個垂手低頭,立在一旁仿佛塑像。 年少的皇帝高坐在由層層臺階墊高的皇座上, 小臉緊繃,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臣子;下首側(cè)座的則是攝政王,懨懨地以手支頤,半閉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