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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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長挺拔,道袍上的鶴紋猶如陰陽咬合。 那瞬間如愿莫名欣喜,忘了最后面對白蕪時的那點焦灼,直往對面跑,跳到他面前站定,雙手習慣性地背在身后,上半身朝著對方稍傾,笑盈盈地直接喊了上回交換的稱呼:“明鏡!” 玄明倒被她驚了一下,讓突如其來的稱呼弄得一瞬心亂,迅速抬起眼簾,見是她,濃密的睫毛又緩緩垂落些許,恢復成安然半闔的模樣。 他有心想如她一般叫得親近些,“如愿”兩個字都提到喉嚨口,又像是過分黏膩的蜜糖,怎么都吐不出來,憋了半晌,只憋出個模糊而含混的“嗯”,倒是憋得眼尾染上些不明顯的紅。 如愿一無所知,也不會盯著他的臉看,只直起腰,依舊笑著問他:“前兩天我去玄都觀都沒遇上你,今天倒巧。你是出來散心嗎?” “嗯?!毙饕灿X得巧,他從不把毒當成郁結(jié)于心的事情,當日王府里的話聽過就是過去了,到如今依舊是該怎么過就怎么過;他也甚少到玄都觀和王府以外的地方,偏偏今天偶然出來,就遇見了如愿。 他輕柔地把問題拋回去,“你也是出來散心?” 第16章 花囊 修道之人,談何風月(此處應有f…… “不算吧。說出來走走也行,但主要是來約個圖樣,蒙在行燈上的那種?!比缭负翢o戒心,一開口就把來龍去脈全交代了,“我剛約完出來,碰巧就遇見你了?!?/br> “行燈的圖樣,”玄明從不知這種工匠活的細節(jié),還挺新鮮,“原來是要另找人畫的?” 玖拾光整理 “也不一定。要是客人沒特意要求,肯出的價也不高,”如愿刻意停頓,賣了個關子,轉(zhuǎn)眼又大方地把匠人間半公開的秘密告訴玄明,“那我就自己畫一個糊弄,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客人不會怪罪我的?!?/br> 她抿出個狡黠的笑,說得得意,眼睛卻仍清澈,像是傳奇里rou爪子抓著金銀和人做交易的小狐貍,就算知道這倒霉狐貍滿腦子只有錢,也舍不得打罵,只想著揪揪她的耳朵,最好再揉上一把。 小狐貍笑意漸收,“但是嘛……” “但是,”玄明淡淡地接話,“這回客人出的價夠高。” “……被看穿啦!”如愿立即擺出投降的姿勢,又一把捂住臉強作扭捏態(tài),活像是沒臉見人。 她演夠了,放下手,露出的依舊是輕松的笑顏,“不是我不想偷懶,實在是他給得太多了。所以我這次特意來約畫,說起來接單子的地方我們還一塊兒去過呢,就在……” 她往后跳了兩步,將要把白氏車行的位置指給玄明看,突然想起什么,半抬起的胳膊落回身側(cè),稍側(cè)的身子也扳回去,垂落在臂上的發(fā)梢一瞬起落。 如愿看著玄明,糾結(jié)得眉眼一團皺,兩手指尖一下下地對敲,“嗯……還有件事?!?/br> “什么?” “好像也沒什么,就是……”準備好的話要到嘴邊,如愿又有些異樣的不舒服,仿佛一口氣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有種難以捉摸的焦灼,灼得她輾轉(zhuǎn)難安。 她抿抿嘴唇,本著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信念,強行壓下那點情緒,清清嗓子,“若是我有個朋友喜歡……呃,也不算,或許得說是有些好感,畢竟不熟……總之,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你愿不愿意去見見她?” 玄明微微皺眉:“誰?” “這我就不能說啦?!比缭笖[手,八字沒一撇的事,也摸不準玄明會怎么回復,才不能把白蕪供出來,她認真地替白蕪作保,“但是可以放心,是曾見過你的人,也不是壞人?!?/br> “曾見過我?”玄明只覺得荒誕。 “嗯,曾見過的?!比缭覆豢贤嘎兑稽c細節(jié),語氣卻篤定,“是個漂亮、有才氣,脾氣也很好的年輕娘子。” 玄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也只是一眼,清淡地掃過女孩的眉眼,他迅速垂落眼睫,睫毛輕輕一顫,有種仿佛秋葉委地的落寞。 “料想是哪里出錯了吧,或許是認錯人了?!毙魈?,指尖在自己臉頰上極輕地擦過,眉目低垂,委婉地吐出拒絕的詞句。 他旋即抬眼,輕輕搖頭,語氣疏離淡漠,眉眼間剎那又有了初見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雪,“修道之人,談何風月?!?/br> “……也是哦?!比缭覆畔肫饋磉€有這茬,道門各派對婚姻的態(tài)度不同,她懶得一一弄清,也從沒問過玄明是哪一派的,訕訕地按他的態(tài)度點頭,“那不提了,就當是一時迷夢吧,我會轉(zhuǎn)告她的。” 她緩緩呼出梗在胸口的那口氣,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慶幸,想告辭,又有些舍不得,半晌,磨磨蹭蹭地說,“我要回工坊了,你想去懷遠坊逛逛嗎?” ** 鎖舌松開,鎖“當啷”一聲墜到門把上,如愿拔.出鑰匙,推開厚重的木門,邊走邊和玄明解釋:“隔壁藥坊更寬敞些,也比我這里干凈,但我剛才瞄了眼,上著鎖呢,大概是我?guī)熃阌殖鋈タ丛\了。我等會兒還得做活,委屈你聞木頭味兒了?!?/br> 玄明毫不介意,踩過潔凈的地面,嗅著空氣中明顯的木竹氣息,依著如愿的安排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正對著另半間的梓匠臺。 “天熱,不點茶了。過會兒水開了,勞駕自己泡,水溫自選,濃淡也能自選。”交換了姓名就是朋友,如愿熟練地削減朋友的待遇,取的還是陽羨茶,但燒上水就不管了,嘴上還要討便宜,“我很體貼吧?” “是?!毙鞑蝗边@一口茶,無奈地應聲,“體貼極了?!?/br> 如愿朝他嘿嘿一笑,扭頭在木架上翻找,翻了半天,總算取出藏在盒子里的油紙包。 她細細吹掉上邊不存在的灰,確定紙包干燥而無破損,才放到玄明身邊的茶案上:“這里邊是紅脊魚的脊骨,已經(jīng)曬干了。你拿回去吧?!?/br> “你……”玄明一怔,極少見地說話頓在無意義的位置,詞不達意,“真找到了?” “不是我抓的。前幾天開遠門那邊西域胡商開市,我逛遍大半攤位,總算找著了。”如愿果真理解成另一個意思,老實交代來源,想到那個看準了她非要不可就坐地起價的胡商,她忍不住磨了磨犬齒,隔了這么多天,還是想揍那胡商一頓。 幸好玄明的美貌有平復心情的功效,她趕緊多看幾眼,吐息幾次,繼續(xù)說,“我本想著托師姐把需要的藥材都調(diào)配好,但又怕你就診的那位醫(yī)師生氣,就只能給這么一味藥材了。說起來,你上回心口痛的事,醫(yī)師怎么說?” “沒什么大礙?!毙髌届o地扯謊。 “哦……那我就放心了?!比缭负敛粦岩桑樖滞炯苌弦幻?,又摸出個東西,托在手里遞過去,“這個也送你?!?/br> 是個香囊。小小一個,正好能握在掌心,靛青色的底上用藍白兩色的繡線刺出舒展的花型,因選的顏色素淡,花型也不夸張,男女皆宜,佩在身上都不顯得奇怪。 玄明垂眼看看那只香囊,再看向如愿:“香囊?” “是啊,上回在馬車里,我不是差點送你一個香囊嘛?!边@回事說起來又有點臉紅,如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指,“那個舊了,不好送人,我就新做了一個,里邊填的香草還是那些,頭暈時嗅一下會很好多?!?/br> 她攤開手,“里邊還放了干花,就是我掐下來的那枝。我說了要留下來的?!?/br> ……竟還記得。 她總是這樣,記得些微不足道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說過的話費盡力氣也要兌現(xiàn),哪怕面對的是謊言,是萬千心思藏在心里不肯吐露的騙子。 玄明心念一動,從她手里取了香囊,極清淡地笑了一下,真心實意地道謝:“謝謝?!?/br> “你……笑了?”如愿一臉詫異,驚得好像看見了白龍穿花褲衩,“是……笑了吧?”她夸張地叫起來,“哇——道長居然會笑的嗎?” 她這一套問句打得玄明措手不及,剛生出來的一點柔軟情思一掃而空,他哭笑不得,下意識地拿袖子掩住下半張臉,聲音從袖后出來,顯得有些悶:“我又不是泥胎塑像,自然也會笑的?!?/br> “那你能不能再笑一下?”如愿咽了口唾沫,順桿往上爬,“認識這么久,我還是頭一次見你笑呢?!?/br> 她流露出的期待實在太明顯,整個人湊過去,滿眼都是面前的道長,要不是念著禮儀,恐怕能直接上手把擋臉的大袖扒拉下來。 玄明反而有了些逗弄她的心思,甚至沒去想這種心思該不該有,又是從何而來,只淡淡地說:“可我現(xiàn)在不想笑?!?/br> “怎么這樣!”如愿霎時有些失望,轉(zhuǎn)念又明白是被逗了,她照著露出的漂亮眉眼瞪了一眼,直起腰,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繞回面向玄明的站位,故意重重咳了兩聲,“一般來說,如果我朋友這么拿喬,是要被我咯吱的。但是,鑒于我們還沒有那么熟,所以……” 她暫停發(fā)言,鼓著一側(cè)臉頰,像是個碰一下就會滋出水的河豚,玄明眉眼舒展,瞳中倒映出氣鼓鼓的女孩:“所以?” “所以,”如愿又咳了一下,單手叉腰,豎起一根手指,嚴肅地說,“這位道長,欠我咯吱一次。等再熟悉一些,我準咯吱你?!?/br> 對上她肅穆的神色,玄明眼睫輕動,大袖下滑,重新搭在膝上,而他驀地輕笑出聲。 一瞬間大雪已霽冰河破封,清涼的水卷著碎冰滔滔而去,岸邊卻悠悠地開出花來。 第17章 篾條 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 如愿反倒看呆了一瞬,差點脫口而出成串的贊美,想到玄明的性格又強行剎住,改成和他的美貌八竿子打不著的交代:“我要做活了,接下來不一定能一直接話。你坐會兒吧,茶水管夠,邊上的書也可以隨便看。想回去了,或者要出去……” 她邊說邊套圍裙,中途突然卡了一下,皺了皺眉才接上,“……出去記得和我打個招呼,我送你?!?/br> “嗯?!毙鲬暎瑥哪莻€停頓里聽出了些許異樣,“怎么了?” “這個啦?!比缭钢苯愚D(zhuǎn)身給他看,手仍背在腰后,兩手各勾著一根系帶,本該系出的結(jié)卻還沒個雛形,“結(jié)又沒系好,剛才手一抖差點打了個死結(jié)。每次都是這個地方麻煩,要摸好久。” 說的時候她還在嘗試,可惜反手打結(jié)總是不太方便,兩根系帶纏在指尖,不是太松就是怕打成死結(jié),總差那么一口氣。如愿懊惱起來,干脆松手,任由兩條系帶耷拉在后邊,“算了,不打了。” 玄明適時起身,輕輕勾住那兩根不聽話的帶子:“我?guī)湍???/br> 如愿一怔,旋即微笑:“好啊。打活結(jié),也別太緊,我怕勒?!?/br> “嗯?!毙鞣泡p動作,指尖纏著系帶,視線下落,難免落在如愿身上。 他比如愿高大半個頭,站得不遠不近,從毛茸茸的發(fā)頂?shù)嚼w細的腰身都在視野里一覽無余。最惹眼的地方在頸后,一頭黑發(fā)抓到胸前,平常不見光的一小片肌膚就露出來,白皙細膩,蹭著落在肩上的淡色發(fā)帶,顯得格外乖。 而如愿也確實乖乖站著,腰背挺直,雙手乖巧地在身前交握,姿態(tài)介乎等待主人撫摸的小貓和等待兄長夸獎的meimei之間。 玄明勾著系帶,有一瞬間的恍惚,連如愿輕聲的詢問都沒聽見。 “……好了嗎?”如愿沒法從腰后的力度判斷,試探著又問了一句,還是沒聽見回應,她忍不住嘟囔,“這個地方果然是被咒了吧,正手打都打不上嗎……” 料想這結(jié)是打不上了,如愿體貼地打算發(fā)言表示無所謂,腰間卻突然收緊,玄明淡淡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好了?!?/br> “……哦。謝啦,麻煩你了?!比缭缚绲借鹘撑_后邊,抓起一把篾條,從中抽出一根,熟練地固定在臺上。 玄明也跟過來:“還有我能幫忙的么?” “不用啊,你是客人,是在我的工坊里歇腳,哪兒有讓客人幫忙的道理?”如愿頭也不抬,握穩(wěn)手里的刻刀,利落地一刀刀切下去,在篾條上切出一條條深度一致的凹痕,乍一看仿佛要把篾條雕成搓衣板。 玄明看她一路刻下去:“這是花紋?” “算是?是行燈露在外邊的部分,真正做框架支撐的是粘在里邊的那根,”如愿拿了根未雕刻的篾條和手上這根拼合,指尖點點內(nèi)側(cè)的篾條,“喏,就是這根,是不刻的,不然太薄吃不住重量。外邊那根是為了好看。” 她把抽過來的篾條放回去,繼續(xù)手上的工作,動作嫻熟,奈何篾條有一定的長度,刻痕又相當密集,才刻了一半,鼻尖倒是滲出些細汗來。 玄明無聲地輕嘆,在梓匠臺的另一側(cè)坐下來,學著如愿的樣子抽了篾條固定?。骸叭羰遣唤橐?,我?guī)湍憧獭!?/br> “你會嗎?” 玄明赧然:“……并不?!?/br> 如愿:“……” “那就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這種話實在太傷感情,她撓撓頭,放下手頭的篾條,抓起備用的刻刀塞玄明手里:“你先試試,就這么平平地刻過去?!?/br> 玄明從篾條一端下手,刀鋒一閃,削出條淺淺的凹槽:“這樣?” “手好穩(wěn)啊,要不是你說不會,我還以為你是來和我搶生意的呢。”如愿湊過去看了看,真情實感地鼓了兩下掌,“就是淺了點。不用這樣小心,稍深一點也好看的,淺了才看不出花紋?!?/br> 玄明點頭,又試了一次:“這樣呢?” “唔……好像還是淺了?!?/br> “抱歉。我從未……” “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要是頭一回能刻成這樣,也不用被我?guī)煾皋糁^罵了?!被叵肫饝K死在她手下的諸多篾條,如愿摸摸當時被摁的腦殼,著手去攏玄明的手,“這樣吧,我?guī)е憧蹋阌浿痰绞裁吹胤綖橹??!?/br> 學藝就是得手把手,倒是沒什么男女大防可說,問題就在她的手比玄明的小,試了好幾次都無從下手。如愿正懊惱著,忽然靈光一閃,小小地“啊”了一聲:“可以讓你抓我的手啊。” “我?” “嗯嗯,你試試看能不能從外邊抓住我的手,注意要搭在這個位置,下刻刀是這里用力。”如愿在食指和拇指上各點一下,握住自己那把刻刀,刀尖抵在篾條上,“來?!?/br> 玄明遲疑片刻,輕輕覆上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