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齊人之福(第二更)

    結(jié)果到了第二天下午，無涯書院后山的菜園里，王九郎鼻口處蒙著潔白的布巾，坐在一邊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下，監(jiān)督著他們挑糞澆菜。

    紀子陵和其他學生都看得驚呆了。

    這還是他那個滿身潔癖的小舅舅，世家有名的如玉君子王九郎么。

    紀子陵心中忍不住泛起深深的愧疚，好像他們連累了小舅舅。

    他剛想上前去道歉時，王九郎被布巾遮擋著只露出一雙狹長的清透鳳眼，里面滿是嫌棄的眼神明晃晃地寫著――“不要和我說話”“不要靠近我”。

    就在昨日正在練著簪花小楷的辛小姐，聽完他的話后，笑瞇瞇地對他道，“你與這些學生既然關(guān)系好，便由你去監(jiān)督他們吧?！?/br>
    連為他們說話的先生都淪落成這樣了，紀子陵和其他受罰的學生也只好埋頭苦干了。

    這種勞作處罰還持續(xù)七日，路過菜園看到這一幕的學生也不少，不過因為書院規(guī)矩，也沒人敢隨意笑話議論。其中也有因他們而被冤枉偷竊受害的學子程鈺。

    說他心里不氣憤怨恨那是假的，所謂的接受道歉也不過是擔心會被以勢壓人罷了，他雖在書院讀書，但家人還在外面，不敢連累了她們。

    可現(xiàn)在見到這些少年受到了書院處罰，頂著烈日炎炎，在田地里辛苦勞作，那臉不知道是曬紅的還是羞得面色通紅。

    程鈺心里那些芥蒂也不知為何都在瞬間消散一空了。

    處罰結(jié)束后，紀子陵等人一看到綠油油的菜葉子就忍不住想到某樣東西，臉色發(fā)白發(fā)青。

    此事過后，眾學子更加嚴守規(guī)矩了。貴族學子和寒門學子雖不至于迅速變得有說有笑融洽相處，但在嚴格的規(guī)矩和書院所有師長一視同仁的待遇之下，漸漸都互相尊重，平等相處了起來。

    不過讓紀子陵慶幸的是，他們雖是第一批被處罰去菜園子挑糞的學生，但卻不是最后一批。觸犯院規(guī)者，輕則抄書，重則勞作，若是屢教不改者即可逐出書院。

    從此以后，抄書和種菜便成了無涯書院對付學生的兩大殺器。

    …………

    安玄公還有幾個老頭，也是在書院授課的大儒名士，聚在湖邊悠閑釣魚，其中就有一位感嘆道，“這幫學生最近都安分了不少，個個乖乖上課，也不搞什么拉幫結(jié)派了。”

    那些貴族出身的子弟自幼受熏陶，擅長各種交際往來，一個腦袋瓜里不知長了多少個心眼，哪怕到了一個陌生地方也會習慣性劃分等級。

    比如商戶家出身和世家子弟就不會湊到一塊去。而寒門農(nóng)戶出身的子弟更是被排斥在外，他們也不敢貿(mào)貿(mào)然得罪了有背景權(quán)勢的同學，只能默默抱團，如饑似渴地抓住學習機會。

    現(xiàn)在被阿洛這么一處罰，個個都守禮守規(guī)矩，不敢鬧事起紛爭。

    不說心里面怎么想的，面子上總是乖巧安分的，那些貧寒子弟也不再只能悶不吭聲低頭讀書了，照樣能昂首挺胸，亮亮堂堂的與人來往。

    另一位藍色儒士服的老先生也捋須點頭，對安玄公道，“你孫女這個主意不錯，讓他們好好吃個苦頭?！?/br>
    士農(nóng)工商，農(nóng)為國之本，抄書更是能修身養(yǎng)性，與學業(yè)有益無害。所以讓受罰的學子抄書勞作，便是傳了出去也挑不出什么不是。

    阿洛笑了笑，目光清透又認真，對此事的評價只有兩句，“人心百態(tài)，不可能個個要求完美無缺，但書院也不會放任他們傲慢自大，驕矜偏見的缺陷?！?/br>
    “弱小和無知并不可怕，傲慢和偏見才是。”這也是她遇到系統(tǒng)后認識到的發(fā)生最多的事。

    ——

    辛氏建藏書樓的事引得世家極為不滿，但礙于安玄公的聲名還有樓觀道不知為何出面保駕護航，皇家贊譽等等，暫時潛伏忍下來。

    還沒等他們搞出什么動作來，辛氏和無涯書院竟然聯(lián)合弄出了新的印書技術(shù)，這下再怎么做也阻擋不了了。

    更讓各世家大族感到可悲的是，若他們還是數(shù)百年前的光景，早在藏書樓出現(xiàn)之時，便能用上強勢碾壓的手段讓它湮滅于世上，而無需顧忌任何人任何勢力，甚至是皇家。

    這所傳遞出來的信息只有一點，世家已經(jīng)不行了。

    世家已經(jīng)不可能回到過去與皇室共治天下，高高在上尊貴的地位了。

    在書院和藏書樓的事上，樓觀道幫了不少忙，而在書院里，阿洛與蘇霧蘇道長相處得也很愉快。至少比起被壓榨勞動力的王九郎，蘇霧所受到的待遇更好一些。

    阿洛第一眼見到蘇霧的時候，就看出此人是不錯的道修之材，可惜了在這個靈氣稀薄，道法傳承斷絕的世俗界，最高能達到的層次不過是先天而已。

    不過道修苗子好不好，和她一個劍修有什么關(guān)系。

    不僅如此，他還是阿洛預定的重要工具人。

    穿越到這方世界后，說不想重拾劍道修行那是假的。阿洛雖有用微薄的靈氣慢慢調(diào)養(yǎng)身體，洗筋伐髓，但也不敢貿(mào)然重新修行，怕一個不慎把這副身體給毀了。

    在靈氣少有無法煉氣筑基的小世界里，哪怕是最基礎(chǔ)的修真功法對于普通人的體質(zhì)來說太過猛烈，難以承受以致走火入魔甚至潰散。

    若是在出生時便含著一口先天之氣或許尚能有機會超脫天人之境。如今根骨已成型，體質(zhì)孱弱，可以說是很難了。

    連系統(tǒng)也告訴阿洛，這個世界是不可能修仙的。

    但讓阿洛放棄修行是不可能的。

    而在經(jīng)過將修真界的醫(yī)道典籍簡化改成世俗界可以用于普通人的醫(yī)書之后，阿洛從中得到啟發(fā)，既然醫(yī)道可以，那么修真功法劍道總綱是不是也能簡化類似的武學心法。

    系統(tǒng)為宿主的腦洞驚呆了，這還真的是堅持不懈執(zhí)著于修行的一任宿主。

    雖然在那之后，阿洛就一直忙著建立書院和書樓的事，但同時也沒有落下這點想法，細細琢磨著。于是也就有了她特地請來這個世上劍術(shù)最出色的人，樓觀道的傳人蘇霧。

    既可以充當書院的劍術(shù)師傅，為她學習劍術(shù)展露才能作為理由。還有就是作為阿洛將劍道功法簡化為武道絕學的合適實驗者以及參照者。

    阿洛很滿意自己對蘇霧的充分利用，至于與樓觀道交好幫助書院書樓進展順利，這只是意外的好處罷了。

    系統(tǒng)：【…………】

    把它當初那個不知世事天真單純的小仙子宿主還回來。

    阿洛看過了蘇霧的劍術(shù)，畢竟想將劍道功法簡化為武道絕學，那也需要許多世俗間的凡人武學樣本參考。就像她抄寫醫(yī)書，若是沒有盧神醫(yī)初時的教導，她也不知該如何下手。

    所以蘇霧教授劍術(shù)課時，阿洛時常去觀摩，甚至提出學習蘇霧的劍術(shù)。

    蘇霧也無不可應(yīng)下了，之后在定期給師門的回信中匯報日常中，還提到此事，并由衷夸贊辛小姐天資過人，修習劍術(shù)一點就通。就這還是阿洛扮演著較為普通尋常的速度，免得引人疑竇。

    蘇霧也不會知道他師父，樓觀道觀主看到信后都險些炸了，徒弟親手教那位辛姑娘劍術(shù)，豈不是朝夕相處，極為親近，這也太危險了吧。

    冷靜下來想想又不好直接召回徒弟，便只好在回信中斟酌著言辭告誡蘇霧男女授受不親，要顧惜女子名譽。

    然而樓觀道觀主的信還沒有送出去，阿洛已經(jīng)觀摩完了樣本。她對自己所要傳的武道功法心里差不多有數(shù)了，也就不愿再浪費時間跟蘇霧學習了，老實說他的劍術(shù)真的看一遍其實就會了。

    阿洛開始嘗試著將劍道功法，正式簡化改為凡人所能學的武道。

    ——

    而少了阿洛的‘打擾’之后，蘇霧似乎又有點不自在了，甚至感覺日常有些冷清。

    許是與辛小姐相處的太愉快，還時常交流一些道家學識。

    辛小姐雖然年輕，但學識淵博得仿佛超出她這個年紀了，蘇霧有時忍不住暗暗驚嘆道，生而知之者可能也不過如此。

    而她的思維似乎與常人不大相同，極為飄渺靈秀，卻能于種種問題山窮水盡中看見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山清水秀。偶爾她的隨意點撥信手拈來所講的一段道理，似乎比觀主師父還要令他豁然開朗，感到明悟。

    在書院所待的半年時光仿佛抵得上他在樓道觀的十年修行。

    總得來說，蘇霧為能結(jié)識辛小姐而真心感到愉悅，書院的生活也因此美好了許多。

    阿洛前段時間對于蘇霧蘇道長的親近，書院的人也都看在眼里。除蘇霧之外，還不見她對另一人這般關(guān)注。王九郎心里難免有些蠢蠢欲動，某日書院放假，他便拉了蘇霧到城中說是帶他領(lǐng)略江南風貌，好好游玩一番。

    蘇霧雖然性情純良，但也不是不聰明，看出了王九郎的來意。

    像辛小姐那般出色的女子，應(yīng)該很難讓人不動心，慕色少艾也屬正常。

    蘇霧微微矜持一笑，“王公子誤會了，在下是出家修道之人?！辈恢獮楹握f這話時，竟有一絲微妙的失落。

    第46章 齊人之福(第一更)

    自那日后，不知為何蘇霧對辛小姐就有意無意地避讓了起來，有時候他也為自己不夠清靜圓滿的心境而感到羞愧。

    在旁人看來倒沒什么不對勁，就是蘇道長在書院授課表現(xiàn)得越發(fā)盡心盡力，認真盡職得堪為表率，讓人肅然起敬。但也不是完全沒有人察覺到。

    跟隨他學習劍術(shù)的衛(wèi)輕就曾問他，是不是喜歡辛先生，那為何連看她一眼都不敢。

    蘇霧沉默良久，“正因為是出家修道之人，所以不敢多看她?！?/br>
    能有幸結(jié)識，已是最大的緣分了。不敢逾越，不敢多求。

    衛(wèi)輕是阿洛外出時隨手撿回的小孩，后來放在書院養(yǎng)著。小小年紀就生了一副七竅玲瓏心，旁人都未發(fā)現(xiàn)的事情，他一眼便看出來了。

    譬如看起來光風霽月的蘇道長喜歡辛先生一事，衛(wèi)輕自幼在風塵之地長大，見多了人們丑陋充滿欲望的一面，所以不明白這位蘇道長小心翼翼到了如此地步。

    雖然即便他說了，也定然會被辛先生拒絕的。

    如辛先生那樣的人，萬事萬物入眼不入心，對所有人和事物也是一視同仁的，所以哪怕蘇道長，也不會有什么不同。衛(wèi)輕莫名地認定道。

    衛(wèi)輕對蘇道長這個回答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討厭，就是單純覺得至少沒有褻瀆了辛先生。

    衛(wèi)輕敬重辛先生，勝過這世上任何人。

    他年紀小身世孤苦，便是安玄公聽起來也不免心生憐惜。

    不知是那個眠花宿柳的世家子一時縱情留下的，母親在煙花之地可憐又可悲的死去后，他便成了孤兒，還是為所有人厭棄鄙夷的娼妓之子。父不詳，頂著這樣的出身以后也難以出人頭地，所以別人視他為野種，踐踏欺凌起來也更加無所顧忌。

    若不是機靈聰明，用一身臟污掩去了極為漂亮俊秀的容貌，不至于被賣去低賤的地方。不然也等不到阿洛遇到他，把他撿回書院。

    而小小年紀的他學什么都快，過目不忘，十分聰敏，連安玄公都認可他是塊璞玉，然而這塊璞玉就被阿洛隨意丟在了書院一角落里抄書練字，還一抄就是整整數(shù)年。

    安玄公見了都氣得吹胡子瞪眼，覺得阿洛是在糟蹋了這份良材美玉?？v然以后不能入朝為官，好歹也能留在書院教書育人。然而衛(wèi)輕也更聽辛先生的話，哪怕阿洛不曾教他天文地理文韜武略詩書琴棋任何一點，只讓他抄書練字。

    剛開始抄書，衛(wèi)輕難免會心浮氣躁，而時間一長，又覺得清苦難耐，一心全憑自身的毅力堅持下去。

    直到某日阿洛看過他抄的書后，微微頷首，然后給了他一張紙箋，讓他可以學習上面的心法，其余的并沒有多說。

    因為衛(wèi)輕抄了許多道家典籍，那心法并不難看懂，似乎是一種靜心冥想法。

    事實上，系統(tǒng)也沒有想到，宿主居然能在這種靈氣稀薄的世界弄出凡人也可以修煉出精神力，相當于偽神識的功法來。

    對此阿洛表示她也研究過了，最終發(fā)現(xiàn)在無法筑基的前提下，凡人的體質(zhì)是難道打破桎梏極限得以超凡脫俗的，那么她就有想到另一種輔助方式，凝練精神力。人乃萬物之靈，未必沒有優(yōu)勢，比如生來就具有的意志。

    不過這些年她弄出來東西也不止這一篇靜心冥想法，

    這還是比較溫和潤物細無聲的方式。用于普通人身上究竟效果如何，阿洛也不知道，衛(wèi)輕便是她選中的小白鼠之一。

    反正衛(wèi)輕在書院抄的書一天比一天多了。

    ——

    蘇霧止于禮時，而書院的另一位王九郎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在一次為賀祖父安玄公壽辰，阿洛難得撫琴彈了一首，在書院青樹之下悠揚散開，萬籟俱靜，眾人驚嘆不已。只道此曲的確非人間所有，昔日簡大家的十二字評價不假也。

    而自那以后，王九郎的那些心思就消失了。

    聽聞那晚王九郎在自己的院子里彈了整整一夜的琴。若非彈得還不錯，書院上下都要舉報他擾民了。

    他彈了一夜的琴，撥弄著弦，卻怎么也找不到辛小姐信手拈來的琴聲里所達到的那種極為動人的氣韻，仿佛匯聚了天地間所有的秀逸與高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