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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艷骨在線閱讀 - 第32節(jié)

第32節(jié)

    御座之上,鳳血歌一只手撐著腦袋,另一只手持半卷青書,白衣白發(fā),一塵不染,仿佛人間地獄中開出的一樹白梅,高貴清華,皎皎如月。

    與他相比,楚子復(fù)的狀況可不大好。

    只見這位小國君手持寶劍水龍吟,立在鳳血歌面前,倔強(qiáng)的仰起臉看他,但即便是這個仰望的姿態(tài),在他心中也是對他的莫大侮辱——什么時候竟要讓一國之君來仰望他的臣子了?

    “你早就知道朕要在今夜下手?”楚子復(fù)冷冷的問。

    鳳血歌懶怠的倚在御座上,半闔雙眸,甚至沒抬眼看他一眼,只淡淡一笑,道:“這還得多虧了洪公公?!?/br>
    感受到楚子復(fù)充滿鄙夷和殺意的目光,洪公公連忙辯解道:“不是我!不是我??!”

    楚子復(fù)面沉如水,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盯著鳳血歌,一字一句的道:“朕知今日必死無疑,但朕想死個明白!”

    “呵……”鳳血歌合上手中卷,微抬雙眸,雍容笑道,“不錯,本座的確實(shí)現(xiàn)得到了消息,道爾等今夜欲行刺于本座……不過這些年來類似的消息從未斷過,是真是假,本座一時也分辨不清,索性將你與洪公公召來身前,一試之下,果見端倪。”

    楚子復(fù)與洪公公的臉色齊齊一白。

    洪公公想到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約莫是在鳳血歌眼皮底下調(diào)兵遣將,將多年來潛伏入宮的三百名死士一個不落的全部召集于麾下,然后于今夜,將他們?nèi)克偷搅锁P血歌面前,送到了刑者的刀子底下……

    一念至此,萬念俱灰,哇的一聲,洪公公嘔出一口心頭血來,繼而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楚子復(fù)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對鳳血歌道:“那個叛徒是誰?”

    鳳血歌輕輕搖搖頭:“你不必知道……來人?!?/br>
    兩名刑者一左一右,站在楚子復(fù)肩后。

    楚子復(fù)眼中閃過一絲凄楚,繼而傲骨嶙嶙的說:“成王敗寇,朕亦無悔……你動手吧。”

    “本座不會殺你。”鳳血歌淡淡道,“但從此以后,你不可踏出東宮半步?!?/br>
    話音落下,那兩名刑者便毫不客氣的架起楚子復(fù),將他拖走。

    在那兩名刑者挾持下,楚子復(fù)腳步踉蹌的出了養(yǎng)心殿,踏過門檻的那一剎,他回過頭,看著自己一路行來留下的血腳印,心中升起一股無邊無際的悲涼。

    腳下沾著盟友的血。

    敵人仍然穩(wěn)坐在御座之上。

    而他……卻要在東宮之中了卻殘生,一腔抱負(fù)無處施展,只能三杯兩盞淡酒,伴一曲故國應(yīng)猶在。

    楚子復(fù)忽然間覺得天地之大,而他卻一無所有,茫茫然間,連自己被送回了東宮都未察覺,直到老太監(jiān)撐著油紙傘跑出來,為他遮去漫天淡雪,他才啊了一聲,回過神來。

    “……都已經(jīng)立春了,竟還會下雪?!背訌?fù)伸出一只手,將一片雪花接在掌心,然后兩行清淚忽然落下,“老天……真不長眼?!?/br>
    老太監(jiān)見他這幅表情,便知今夜的事定是敗了,他心中奇怪,那謝書賢已經(jīng)調(diào)開了養(yǎng)心殿的巡守侍衛(wèi),而洪公公也已經(jīng)將所有兵馬整頓齊整,為何還會敗的這樣快?他心中悲涼,可是卻不能說,只能一個勁的安慰眼前的小國君:“皇上,您別傷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您還安好,那便一切都好,反正往后還有的是機(jī)會?!?/br>
    “機(jī)會?”楚子復(fù)凄涼道,“再也沒有機(jī)會了……”

    “皇上……”老太監(jiān)道。

    “別說了?!背訌?fù)抬手捂住自己的雙眼,道,“下去吧,朕想靜一靜。”

    “……諾?!崩咸O(jiān)見他如此,知他這一時半會是想不開的,只得將他送回寢宮,心里想著來日方長,待小國君睡一覺,消了心中郁氣,再開導(dǎo)他不遲。

    吱呀一聲,門扉在小國君身后關(guān)上。

    他舉步維艱的走到床邊,然后跌坐在床上,木然的盯著桌上的燭臺,直到窗外一縷寒光刮過,將那燭火吹的搖搖曳曳,他才醒過神來,搖搖晃晃的走到窗邊,將那兩扇窗戶合上,回過身來,卻驚見一個高大身影立在桌旁,大袖微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從袖口伸出,護(hù)在那搖曳的燭火旁。

    “什么人?”楚子復(fù)喝道。

    “呵呵,幾日不見,國君大人便忘了在下的臉了么?”那人轉(zhuǎn)過頭來,英挺的臉上覆著半張銅制面具,燭火之下,那面具猙獰如獸。

    “……是你。”楚子復(fù)盯著對方臉上的面具,忽然間醍醐灌頂,表情森然道,“是你!那個叛徒是你!云邪!”

    宗門三百死士,云邪也是其中之一,剛剛一場混戰(zhàn),楚子復(fù)并未太過在意此人,而今他居然完好無損的站在他面前,還不能說明一切么?

    “小國君你言重了?!痹菩肮笮Γ拔倚膹奈礆w屬過宗門,何來背叛一說?!?/br>
    “洪公公是你師傅?!背訌?fù)死死的盯著對方的眼,“他收養(yǎng)你,授你武功技藝,將你送到朕的身邊委以重任,而今你竟恩將仇報?”

    “他養(yǎng)我十年?!痹菩暗?,“十年來,我與其他五百名孤兒日夜搏殺,最后只剩十人,方被其收為義子。這十年里我吃的是殘羹剩飯,喝的是餿水冷湯,而十年后,干的卻都是玩命的買賣……如今十年過去,我也算還清了他的養(yǎng)育之恩,從此往后,他再不能主宰我的生死,我的人生,只能由我一個人說了算?!?/br>
    楚子復(fù)無言的看了他半晌,最后無奈的說:“罷了罷了,還和你說那么許多作甚?云邪啊云邪,如今你可得償所愿了?”

    “只余一件事?!痹菩熬従徧鹨恢皇?,修長的手指指著楚子復(fù),道,“小國君,你為何還不上路?”

    楚子復(fù)微微一愣,繼而氣的臉頰微紅,他冷冷道:“你想殺朕?”

    “我不殺你,你便有臉茍活于這世上么?”云邪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子投下濃黑的影子,將楚子復(fù)整個罩在影中,“螻蟻能夠茍且偷生,可你是一國之君,你能容許自己屈膝于鳳血歌的腳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直到百年之后,換你的兒子來跪拜鳳血歌的兒子,你的孫子來跪拜鳳血歌的孫子么?”

    楚子復(fù)看著他,臉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白。

    “如果是過去,你或許還能如此忍耐?!痹菩耙徊揭徊阶呓訌?fù),勾起的唇里吐露出蠱惑的音調(diào),“可如今你再忍耐,又有什么意義呢?畫皮師宗門已被屠殺殆盡,你往后還能對誰發(fā)號施令?又還有誰敢?guī)湍銓Ω而P血歌?哦,差點(diǎn)忘了,明日早朝之時,鳳血歌便要對外宣傳,說你身染惡疾,需于深宮之中調(diào)養(yǎng)數(shù)十載方能見客,呵呵……數(shù)十載過去,忠于楚室的老人便已死絕,那時候,鳳血歌指著自己的兒子,說那是你的兒子,是楚國的太子,你說朝臣們信還是不信?”

    只怕那時,就算楚子復(fù)站在堂上親口否認(rèn),都沒有人會信他。

    “如你所說,朕是不得不死了?”楚子復(fù)蒼白笑道。

    “死在當(dāng)下,你對得起列祖列宗,也全了自己的名聲。”云邪笑道,“若等上幾十年,便要眼睜睜的看著鳳血歌的兒子篡去皇位,那時你還有何顏面去見宗廟中的父輩?”

    “而死在當(dāng)下的話,不但能讓鳳血歌背上一個黑鍋,還能引起那些忠于楚室的老臣不滿?!背訌?fù)苦笑道,“朕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投靠了鳳血歌,為何還要與朕說這些話?一個人陰險成你這樣,不可能無的放矢,逼死朕……你有什么好處?”

    云邪微微一笑,身子微傾倒,將唇湊到楚子復(fù)耳畔。

    楚子復(fù)聽了他的話,微微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其狀若狂。

    而云邪卻只是直起身來,笑瞇瞇的看著他。

    “好!”小國君笑著笑著,忽然抬起頭,那雙原本萬念俱灰的眼眸中透出森然透亮的光芒,他道,“朕便先行一步,去地府里等著……等你拉著那師徒三人下來陪朕!”

    第四十一章  末代君王賓天夜

    一夜過去。

    第二天,楚子復(fù)在東宮設(shè)宴,宴請四妃人選,以及諸位秀女。

    原本請?zhí)€發(fā)到了皇后家,可是國丈認(rèn)為兩人大婚之前不該頻繁來往,更何況是飲酒作樂,縱情聲色之事,于是婉言拒之。

    楚子復(fù)也不惱,他只抬手吩咐下去,用最好的美酒,用最難得一見的珍饈,用整個東宮的奇珍異寶,來妝點(diǎn)這次宴席。

    于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金鼎烹羊添rou桂,酒是瑤池佳釀,rou是龍筋鳳髓,魚生瀛洲仙骨,菜是月宮折桂,一時間香霧鎖東宮,分不清宴在人間,還是在九天。

    眾女癡迷于這東宮的奢華無度,紙醉金迷,畢竟她們?yōu)殄咚蟛贿^日日恩寵,夜夜笙歌,若能日日好宴,陪伴于君王身邊,倒也不枉此生。

    唯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晚晚。

    宮門被她一腳踢開,右腳剛踏進(jìn)門檻,左腳還在門外,她已經(jīng)大聲吼道:“楚子復(fù)!”

    玄色帝服,紋日月星辰,通天冠冕,垂十二冕旒,一身盛裝的楚子復(fù)于御座之上,居高臨下的睥睨著她,左右兩肩各倚一名千嬌百媚的女郎,仔細(xì)一看,左邊那人色如桃花,豆蔻年華,正是晚晚的妹子春風(fēng),此人一生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搶奪jiejie喜歡的東西,無論是衣裳,還是男人。如今見晚晚憤怒的要冒出火來,她便滿心歡喜,躺在楚子復(fù)懷中咯咯的笑。

    晚晚握緊拳頭,怒氣沖沖的瞪著楚子復(fù)。

    “你怎么會變得如此放縱?!蓖硗韰拹旱膾吡艘谎鄣钌系您L鶯燕燕,珍饈美酒,然后對楚子復(fù)道,“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人是會變的。”楚子復(fù)平靜的睥睨著她,“看看如今的朕,你還喜歡么?”

    大殿內(nèi)一片寂靜,晚晚亦是一愣。

    “回答朕?!背訌?fù)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言語間卻咄咄逼人。

    “……喜歡又怎么樣?”晚晚咬咬牙道,“就算我喜歡你,也不會看著你胡來!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壯志未酬,你給我振作一點(diǎn)!”

    楚子復(fù)看著她,突然笑了起來。

    “可朕不喜歡你。”他忽然摟住身旁的春風(fēng),修長的手指扳過對方的臉,重重吻上一口,然后斜睨著晚晚,輕佻的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朕已經(jīng)不想再和你談什么壯志未酬,只想和懷中美人共談風(fēng)花雪月,美景良宵?!?/br>
    晚晚臉色一白。

    見她如此,春風(fēng)咯咯笑了起來,伸出藕白色的雙手,摟上楚子復(fù)的脖子,如蘭的吐息吹入他的耳中:“皇上,別理下面那個丑八怪,你快讓人把她趕走,春風(fēng)好跳舞給您看?!?/br>
    “來人啊,把她逐出宮去?!背訌?fù)垂眸下令,殿中侍衛(wèi)立刻走到晚晚身后。

    “……楚子復(fù)?!蓖硗韰s輕而易舉的制服了那兩名侍衛(wèi),奪了他們腰間佩刀,然后雙手持刀,望向御座,“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輕而易舉的刺你十刀八刀——只要我愿意!”

    楚子復(fù)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大抵愛情中的勝利者,都是這般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手中有兵器,心卻在顫抖,若這是戰(zhàn)場,晚晚就是不戰(zhàn)而逃的膽小鬼,抽噎著落下眼淚,她喃喃道:“……我只是不忍心?!?/br>
    因?yàn)椴蝗绦膫Ψ?,便只能自己承受這份傷害。

    侍衛(wèi)解下晚晚手中的長刀,押解著她朝宮外走去,她背對著楚子復(fù),哽咽著說:“我好后悔……”

    持著酒杯的那只手微微一顫,楚子復(fù)不動聲色的抬眸,望著那個蕭索的背影。

    “我好難過……早知道這樣的話,我就不說出來了?!蓖硗泶怪^抽泣道,“如果沒有說出口的話……如果沒有告訴過你我喜歡你的話……我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邊了……”

    她的聲音,她的背影消失在宮殿盡頭。

    楚子復(fù)握著酒盞,久久不發(fā)一語。

    直至月中天,更漏晚,宮殿內(nèi)最后一名秀女也倒在桌上,他才緩緩抬起頭,喚道:“安福。”

    “是,皇上?!崩咸O(jiān)提著一桶烈酒走了進(jìn)來,然后盡心盡責(zé)的將那烈酒灑遍了宮殿的每個角落,無論是先帝遺留下來的玉器,還是墻壁上的名家字畫,抑或是倒在席上的未來宮妃們……

    “皇……皇上……”春風(fēng)癱在地上,膽戰(zhàn)心驚的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禁渾身發(fā)寒,于是拼了命的伸出手,顫巍巍的扯上楚子復(fù)的袖擺。

    “哦?朕該說不愧是南詔公主么,生于百毒之地的女子,居然對麻藥也有這么強(qiáng)的抗性?!背訌?fù)拂袖而起,姿態(tài)如行云之流水,“可惜啊,你若是醒著,待會只怕會更痛苦?!?/br>
    可憐桃花逐水流,春風(fēng)忍不住嚶嚶哭泣起來:“你……你想干什么?住手!快住手啊!”

    老太監(jiān)充耳不聞,只沉默的用金勺舀起烈酒,澆她一身一臉。

    而楚子復(fù)則慢悠悠的舉起桌上的千工挫銀三足銅燭臺,搖曳的燈火,打在他蒼白俊朗的臉上,猶如墳頭鬼火,照亮一張新牌位。

    “大楚四百年基業(yè),如今斷送在朕手中?!背訌?fù)蒼涼的笑道,“與其將江山拱手送人,朕寧可焚毀這一切,無論是朕的東宮,朕的妃子……抑或是朕自己!”

    話音落下,銅燭臺從他指尖滑落,跌落在地上的波斯地毯上。

    一朵火花騰然而起。

    安福恭敬的跪伏在楚子復(fù)身邊,春風(fēng)發(fā)出凄厲無比的尖叫。

    “哈哈哈哈哈?。 背訌?fù)昂頭大笑,無比恣意,無比疏狂,仿佛即將付之一炬的并非那華美的東宮,而是他壓抑?jǐn)?shù)十年的感情。那笑聲回蕩在宮殿中,仿佛灼熱的烈酒灑進(jìn)火中,將那火焰燒灼的更加熱烈。

    “你不能殺我!”春風(fēng)哭著尖叫,“我是南詔公主,我還是蠱王的徒弟!你要是殺了我,我?guī)煾到^不會放過你的!”

    “哈哈!那又如何!”楚子復(fù)無動于衷的看著眼前這一切,看著火焰蔓上帳幔,蔓上酒席,蔓上美人們?yōu)鯄簤旱陌l(fā),張揚(yáng)大笑,“朕乃楚國末代君王,大楚既朕,朕既大楚……朕死后,哪管世間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