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當黑色的漆料噴灑在她耗費過許多心血的作品上時,薛熒并不為此動容,只是隨意地變換角度,反復涂抹新的顏色。她一點兒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覺。薛熒并非那類極有原則與信念感的畫家,他們深信每一次創(chuàng)作都是今生唯一一次,正是如此,她對畫作并不多情,更不會在畫中寄托獨一無二的情感。 她十分清楚,眼前這三幅畫是對某位畫家的狡猾模仿,既模仿了他深奧的哲學態(tài)度,又以妖冶迷惑人心,她已見過無數(shù)客人目不轉睛地駐足在這些畫前。 為回應萊昂的要求,她將這樣的孩子從虛空中呼喚出來,這就是萊昂和她的孩子。 她心想,他的愿望完全實現(xiàn)了——新畫應當使人無端迷戀,享用贊賞膜拜,嘲笑世人愚蠢。他很有趣,應他理念而生的孩子也很有趣。說來慚愧,盡管從未對人吐露過心聲,她是沒有正確道德觀的人(她相信這樣的人有很多)。有時別人在她眼前做了壞事,她會因被逗樂而產生笑的沖動,這是不對的,她深知。不可以笑,為了避免惹麻煩,想要笑的時候必須要咬住嘴唇。如若她生來是一個完全正派的人,便根本不會以作假畫維生了。 善良的真摯的正義的溫柔的勇于分辨善惡的,滑稽的殘忍的令人發(fā)笑的真心錯付的陰差陽錯的,這些矛盾的東西混合在一起,總是讓她悲痛欲絕捂臉落淚時又不由自主笑起來。她曾評價過萊昂,你是一頭怪物,感謝所有的神,從來沒有人審判過她并將她稱為怪物。 在拔出剪刀時,她最后一次撫摸了這些由自己繪成的作品。真漂亮,她真心實意地想著。她還有能力將它們再次誕生出來,無論多少次都輕而易舉。偽作,偽作,偽作,這樣連綿不斷重復偽作,本就是她這樣的畫工的本能。 剪刀在畫布上發(fā)出輕微的“嘶嘶”聲,游蛇一樣優(yōu)雅地劃過,那聲音輕而緩,卻能使人脊背發(fā)寒。這就是薛熒的秉性,無論做什么事,都無法粗暴蠻橫,哪怕做這樣的事,也一如她拿著畫筆作畫一樣沉著。 畫布被縱向貫穿,如疤痕一樣的裂口不斷延長,看不見的野獸向畫布揮了一次爪子,留下三道刺目的抓痕。 當來自港臺的客人辦好所有手續(xù),邊走邊看,慢慢走近這里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他們愣在原地,小聲交流,這是藝術的一部分嗎,行為藝術,還是裝置藝術? 完成作品的女藝術家手拿剪刀,提起裙擺,以典雅之姿向幾人低頭行禮。片刻之后,零散的掌聲響起,他們七零八落地為她鼓起掌來,只是感覺宛若在夢中一樣失去了可靠的物理實感。 在被人找到之前,有那么一小段時間,大概十分鐘左右,她順利地離開了原地,如陰影回歸黑暗一樣,她返回了安全通道。與其說逃走,不若說她在等人來找她。 可在藝術館的人找到她之前,一個面生的女孩追著她沖進了樓梯間,她攔在薛熒面前。 那個女孩沒有五顏六色的頭發(fā),只是黑色的及肩長發(fā),看起來年紀不大。她喘著氣,用身體擋著她的出路。接下來她說的話,薛熒一句都不能理解。 那里光線很暗,可女孩的語速是那么快,她沒有辦法從唇形上讀出意思。 對于薛熒的沉默,女孩氣惱極了,她的臉漲紅起來,伸手推搡了薛熒,撕扯她的頭發(fā)逼迫她說話。盡管女孩正欺負著別人,由于得不到回應,她不由自主冒出了眼淚。 “你說話啊,你到底是誰!我知道你認識他,他很在乎你,他一直在看你。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女孩哭出了聲音,“你和他也是那樣的關系?所以你到這里來毀掉他的畫。是這樣的嗎?” “你仗著他不會對你怎樣,所以做這樣的事,他愛你是那么深嗎?”她氣急了,也難過極了。直勾勾地瞪著薛熒,她看不出這個人有哪里比自己更好。無論何時何地,總是有別的女人在給他傳信息,酒店套房的鮮花、陌生的香水味、偶然遺落的毛絨玩偶,這些不再是蛛絲馬跡,他已經對此毫不掩飾,只是聲稱,你是特別的,你對我而言很重要。 他的語言與行為扭曲擰結在一起,那是愛嗎,她無法理解,她快要被妒嫉與怨恨折磨瘋了。 薛熒觀察著女孩在她面前的舉動,她并不煩憂,因為一切怒氣和哭鬧于她都是無聲的,聽力的缺失讓她常常要費些力氣才能感覺自己活著,外界總是像籠罩著一層蒙蒙白霧般讓她難以揣測。所以她喜歡情緒強烈的人,他們是有色彩的、鮮明的。尤其這種拼了命去跟她溝通的人,像將霧氣驅散的火光,多難得。 女孩最終竟無可告解般哭了起來。 實際上薛熒喜歡看人哭泣,很強烈,很有意思。發(fā)自內心的痛苦和憤怒都是相當了不起的情緒。 于是,尖的一面被握住,銳利的剪刀被平平遞到了女孩面前,室外微光照在金屬表面,剪刀如匕首般明晃晃,閃著一種雪亮的光。女孩從手掌中抬眼后,瑟縮一下,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薛熒向她走近,剪刀再一次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