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一百七十二年，十三家于定州一聚。中有賀子平濤呈書一封，上傳慨然治世之毅。帝感其志，遂封安嘉侯，統(tǒng)治一方?！?/br>
    幾十字的記載到此處便是戛然而止再無后文，一些泛h的碎紙屑還擠在底頁的書縫當(dāng)中，不難看出是被人撕扯后留下的痕跡。

    梅沉酒最終還是松開了捻住紙頁的食指，然后將書反扣回手邊的小幾上。這已經(jīng)是她午后第三遍回看這頁紙了，先前的所思所慮早被她推翻得一干二凈，而現(xiàn)在再看，也察覺不出有什么新意了。

    她長嘆一聲，手離開眉心準備下榻。耳邊窸窸窣窣地一陣風(fēng)動，梅沉酒雙腳剛落地，眼前石路上的光斑便影影綽綽地搖，像極h蕊香花羞惱地靠在一塊兒。只是這樣想著，她方才的不快便一掃而盡。

    梅沉酒兀自笑了笑，踩上那光斑仰頭向南面高墻望去，不管不顧烈日的刺眼。

    今年的春來得太遲，風(fēng)帶著料峭寒意擦過泥地里丈高的綠篁裹到她身上時還有些冷。梅沉酒神色稍寂，緊了緊手將交疊的兩臂塞進寬大的衣袍里。

    祝月剛修剪完梅沉酒吩咐的怪柳盆景，帶著剪子穿過游廊時便見到她站在竹蔭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梅沉酒聽見背后有人走動卻并未回頭，待她閉目養(yǎng)神好，祝月已抱著披風(fēng)侍在身后。

    梅沉酒沉默接過，垂眸撐衣時趁著對方還未開口就先堵住她的嘴，“夜里我同銀霜去赴燕小郎的邀約，不必等我了。”

    祝月似是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愣了半晌才直搖頭道:“商大人離去前可吩咐姑娘不要離開府內(nèi)，奴雖不懂其中道理，但這總歸是要聽上一聽的?！彼q豫著，沒再繼續(xù)搬出先前商崇歲讓她罰跪佛堂的事來相勸。

    “燕小郎本就與我私交甚密，一次邀約便能要了我的命？”一聲冷哼在微寒的空氣中四散開來，“何況此次請柬都遞到商府上來了，你當(dāng)他的父親是只豢養(yǎng)在鳳凰池的家雀么？”

    燕云孫的父親燕曾世便是邑國如今的中書監(jiān)。祝月意會到她含著冷嘲的打趣，在沉默間垂下了頭。

    “還有”，梅沉酒頓了頓，望向祝月的雙眼平靜無波，“夫人故去三年之久，我可不記得建康城內(nèi)的商家還有嫡出的女郎。”

    言畢她便不再出聲，轉(zhuǎn)頭去撥弄小幾上素瓶里剛抽芽的柳枝。

    天下二分南北，四分東西，謂之南邑北梁，東啟西佘，西平東涼。

    自北梁啟用前代十三家舊年號“正元”始，與南邑對峙已曠達三十六年。期間南邑雖經(jīng)易朝一世，改年號“嘉年”為“康盛”，南北兩國卻是愈發(fā)糾緊，未曾有一方稍落下乘。

    東西動蕩，于如今康盛十一年分作四都。名為四都，實際上不過是零散的部落根本匯不成一都。由此可見，四部之力威脅不了南北。可畢竟長年累月受南北壓制，長久的積怨讓四部制造麻煩的手段磨練地愈發(fā)高明。

    單是康盛十年西佘掀起的大大小小的東擊之戰(zhàn)便有七起，猶如一根牢固扎根的尖刺，讓南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西佘不尚禮法，這些南邑想以交好為托辭“鎮(zhèn)壓”的sao亂最終也只能不了了之。

    梅沉酒嘆了口氣，手下柳枝的嫩芽已被她擰得發(fā)白?；剡^神來后她趕快抽回了手，沒想到指甲一帶，不慎將那芽尖g落到小幾上。她惋惜地咋舌，卻發(fā)現(xiàn)嫩芽的柳h與素瓶的白凈倒是相得益彰，還是忍不住抿了抿嘴角。

    白。

    她眉眼低垂，唇線復(fù)又平直。伸手撫上細膩的瓶身，梅沉酒忍不住回想起曾經(jīng)落入掌心的那枚溫潤玉子。

    山間驟雨不止，席卷過林木草叢。聳峰被鼓脹的濁云胡亂涂抹去了棱角，天地間似乎只留下了這一窗陰郁，壓得屋內(nèi)沉悶晦澀。

    對側(cè)之人傾身將一粒白子抵上西北方的星位，而后沉y道:“悟塵，如何才算是沉著落子？”

    這突然的發(fā)問讓她渾身倏得激靈，目光立刻從窗外收回到低頭可察的棋盤上。她垂頭卻不喪氣:“悟塵愚鈍?！?/br>
    雙眼再次掃過棋局時，她突然漲紅了臉，翕張著嘴猶豫一番才說道:“師父的白子現(xiàn)已連成洶勢，而黑子只是虛張聲勢”她的聲音愈發(fā)微弱，木訥盯著棋局失了說下去的膽量。

    眼前落入一只修長的手，然后輕松將幾粒白子揭去。她的耳畔皆是他溫潤柔和的音色:“你再看如何？”

    雖是兩三粒白子，卻猶抽絲剝繭般破了方才白子給黑子下的死局。此時的棋盤上仍舊暗光險惡，明色衰微。

    她愣住了，全然沒有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遲疑之中只能留下一字無言的感慨:“這”

    “落子講求縝密，即使?fàn)课雍粒蟀l(fā)之力也不容小覷。黑子鋒芒正盛，若能謹小慎微再好不過?？扇魟C冽逼人，稍有不慎就會落入他人之網(wǎng)，再無挽回余地”

    面前之人眉目清俊，道明這樣的警言時也如常朝她淡笑，化了其中的咄咄逼人。語畢后他也看向窗外，天地渾白皆入他雙目，正如那心懷悲憫的靜默佛陀，思忖萬物行道。

    一別經(jīng)年。

    如今她非遁入空門的弟子，尋不到所謂無量功德的神佛教她洞察是非，緩緩行事。

    她是南邑建康城內(nèi)的商家嫡子，只能是商家嫡子。

    “你方才同祝月說什么了？”少年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梅沉酒眼皮一跳，偏頭去看他。

    相貌清矍的藍袍少年站在斑駁的竹影下，那雙明澈的眸子正含笑注視著她。

    梅沉酒回過身，目光落在他的頭頂，“朝她說了一些無趣的話。”

    聞見這樣敷衍的回答，銀霜也不惱。他繞開梅沉酒，徑直走向小幾的另一側(cè)坐上榻，然后把那白瓷瓶置在手中把玩，“府上不過祝月一人知曉你的身份，她要勸的你心里一直都清楚，這樣嚇唬她做什么。”

    “嚇唬？”梅沉酒頓時覺得好笑，“府上又不止我的人還有她，這些話要是讓其他人聽到，我可是要擔(dān)欺君之罪的。”

    梅沉酒看銀霜使著手指推動瓶身，瓷瓶順著底部的輪廓在他兩手圍成的圈內(nèi)打轉(zhuǎn)，忍不住開口道:“白瓷可是他北下時帶來的東西，磕壞了就再也沒有了?！比缓笏焓秩∽甙状善浚匦路龇€(wěn)在幾上。

    銀霜看著她坐下，眼神瞟到她無意刮下的柳芽，“我那句話是當(dāng)玩笑說的，你當(dāng)真聽不出來嗎？”

    “不知道怎么用力就帶下來了”梅沉酒的話意在柳芽。她抬手捋著瓶內(nèi)稀疏的柳枝，語氣淡淡，沒透出什么情緒。

    “下次我再出門折幾枝便是了?！便y霜沒再進行這個話題，轉(zhuǎn)而提道:“寧澤那邊有消息了。晏參將駐扎梁州的三百精兵調(diào)往邢州交予他手，近日便要返回建康。”

    “著急著回建康無非是要見皇帝，臨走之前還調(diào)了兵馬看來邢州的近況b我想象得還要惡劣?！泵烦辆茰\吸一口氣，瞇著眼繼續(xù)道:“商崇歲被派往邢州已有半月，事態(tài)卻不見好轉(zhuǎn)晏佑的心思，昭然若揭啊?！?/br>
    “商大人被派往邢州遲遲不回難道不是合了你的心意？”銀霜隨口問道。

    “商崇歲雖為前朝舊臣，可在今朝畢竟身為御史中丞，由他著手處理邢州一事照理不該到今日都毫無動靜?，F(xiàn)今晏參先將兵馬調(diào)往邢州再回來，想是事態(tài)惡劣，由晏參將消息帶往宮中。而至于商崇歲為何沒能傳出消息，這其中文章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br>
    梅沉酒凜眉望向他繼續(xù)道:“我本以為晏佑只是想給商崇歲戴個罪名，不僅將他從那位置上摘下來，也正好堵了南邑坊間那些不入流的反話?？申逃訁s是在看熱鬧，先把朝中監(jiān)察的長官派往南邑西北境，然后任由這出邢州好戲愈演愈烈。他對商崇歲怕是動了殺心，要把他徹底留在邢州了?！?/br>
    語畢她瞥向少年，手指還在案上按著律調(diào)節(jié)拍敲擊，發(fā)出“咯噔”的清脆聲響，“銀霜，你還是思量太少了?！?/br>
    銀霜頓了頓，“從來是你思量太多。”

    梅沉酒不想深思他話里“從來”那兩個字的份量。春日里寒風(fēng)又起，凍得她心間那烙火也覆上層霜，“晏參身為廣威將軍卻能輕松調(diào)動精兵，入宮秉命不曾有攔，甚至與驃騎將軍寧澤幾乎是平起平坐，你可想過其中原因？”

    “晏參與德順帝同姓，這難道還不夠嗎？”銀霜不疑有他，回答地直接。

    梅沉酒的手肘抵在幾上，手臂自然垂下，微微側(cè)身朝他說道:“這才是我奇怪的。既是同姓，晏佑怎么敢將這樣的大權(quán)放手交予他，而若非同姓，頂著這樣一個稱謂又是要做什么?！?/br>
    銀霜本無甚心思回答，恍然間兩眼一亮突然歪頭朝她笑答:“就連九公子如此聰慧之人都想不明白其中緣由，問我還有什么用呢。”

    梅沉酒頓時被這話噎得不知道怎么回答。方才銀霜回的正是她幾年前上街時逢著的迂儒朝她鼻嗤的一句，沒想到今日銀霜會拿這句話來揶揄她。

    她笑著沒再繼續(xù)發(fā)牢sao，指指他的頭頂，“夜間赴約，你還是戴冠前去吧?！?/br>
    梅沉酒真被他的話逗笑了，眉眼間笑意盈盈。本就是明眸皓齒的姿容，愈發(fā)地顧盼生輝卻不自知。

    銀霜移開眼，不自然地將右手搭在左肩上揉捏權(quán)當(dāng)自己活動筋骨。他正打算回復(fù)梅沉酒的話，誰知剛一抬頭就驚得下意識撇臉，“你明知我咳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聲讓梅沉酒一驚，她迅速止住笑意，彎下腰側(cè)目就去細瞧銀霜的臉，“這突然是怎么了？”印象里他平白無故地咳嗽，就數(shù)他大病初愈的那年。

    那時他咳得面色漲紅，瘦弱的肩骨不住地打顫，嘴唇青白還未碰到飯粒就開始干嘔，最后只吐出來些帶著腥味的酸水。

    只是這次梅沉酒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絲毫的難忍的神色。

    銀霜咳著側(cè)過身將顫抖兩臂搭上小幾，左手在衣袍下攥成拳輕輕敲擊h花梨木的案面。雖然這振動教稍遠的人來看幾乎微不可察，但還是準確無誤地傳到梅沉酒的手肘上。

    梅沉酒的后背在一瞬便透出涔涔冷汗，緊盯著銀霜僵直了脊骨。她眉頭深陷，但對上銀霜的臉還是牽動唇角緩慢扯出一個笑。

    頰邊笑意的溫?zé)嵩缫淹嗜ィ烦辆浦挥X得這寒風(fēng)成了一把鋒利的彎刀，如今懸在她的脖頸之上等待著時機想要剔她的rou骨，然后將她的心思碼在案板上供人掂量。

    不該那么輕率地玩笑失了警惕，她咬著牙懊惱。

    銀霜告訴她屋檐上有人，不知那人到底聽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