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她，腦子里亂糟糟的，居然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只是他自幼就在宮里走動，常年的警惕讓他早已習(xí)慣性地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直情直抒，什么時候得藏得掖著，王晞從他不動聲色的臉上很難看出他真實的想法，把他的面無表情的不知所措當(dāng)成了不以為然，忙斂了笑容，道：“我知道了！多謝陳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我一定請您幫忙。”

    陳珞回過神來，揖手向她告辭，一個字也沒有說，心里想著，從前雖說覺得王小姐漂亮，可也不像今天這樣覺得這么的漂亮，難道是因為王小姐年紀(jì)還小，還在繼續(xù)長成的緣故？

    他帶著一腔困惑下了山，回去就把天津衛(wèi)的事想法辦透露給了薄明月。

    薄明月若只是一個只知道玩樂的紈绔子弟，怎么可能那么討太夫人和慶云侯的喜歡？他天生就有種趨利避害的本能，自開智起就知道他父親什么時候是真生氣，什么時候只是想教訓(xùn)他。

    乾清宮的那支香，就讓他有種不好的感覺，特別是皇上得了心悸，還未立下儲君，他就覺得不對勁，不尋常。

    等他知道天津衛(wèi)船塢的銀子去了哪里，這種不安就達到了頂點。

    他想也沒有多想，就去見了慶云侯。

    慶云侯有個強勢的父親，他自幼在父親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受此影響，他對自己的孩子則格外的寬和，特別是不用繼承家業(yè)的薄明月。

    聽了薄明月的話，他神色大變。

    薄家已經(jīng)富貴了好幾代。可這天下萬事都逃不過一個道理。就像月亮圓了就會有缺的時候，缺了就會有圓的時候一樣。薄家不可能永遠這樣站在頂尖的位置上。可落下去也是有好多種情況的，有的像退潮，慢慢的，不動筋骨的退下去，也有的像斷崖，突然就掉了下去。

    他這么多年以來所想所思，就是希望慶云侯府在他的手里若是不能站在巔峰，也不能像斷崖似的突然落魄。

    不然他這一大家子人，能活下來的可能就沒幾個了。

    他輕輕地拍了拍小兒子的肩膀，不遺余力地表揚著他：“大家都說你不靠譜，我看你比你幾個哥哥們都聰明能干。大家覺得皇上不立儲，是想從大皇子和二皇子中挑一個，就是為父，早年間也是這么以為的。但只有你看出來了，皇上根本就不待見我們家。他當(dāng)年娶你姑母，也不過是要借薄家之力。皇上溫水煮青蛙，父親都失去了警覺，只有你，還保持著一顆平常心，父親和你的哥哥們都不如你?！?/br>
    一席話說得薄明月面紅耳赤，胸口卻像遠揚的帆，高高地鼓了起來。

    “你年紀(jì)還小?！睉c云侯給了兒子一個甜棗，接下來就開始安撫兒子了，“有些事到底沒有你幾個哥哥有經(jīng)驗。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會派其他的人去細(xì)查的，你別打草驚蛇，讓皇上對我們家起了戒備之心那可就麻煩了?！?/br>
    父親沒有把這件事交給他，薄明月的確有點失望，可他覺得父親說的也很有道理，但他還是躍躍欲試道：“父親，那我能做些什么？您直管吩咐就好了?！?/br>
    慶云侯輕笑，眼底閃過一道寒光，眼眉彎彎地道：“你把這件事想辦法告訴陳珞吧！前些日子皇上可是讓他問了天津衛(wèi)都指揮使話的，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這件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動

    薄明月對陳珞的情感是很復(fù)雜。小的時候，他只知道這個哥哥讀書騎射都比他厲害，也比他和宮中皇子的關(guān)系好，加之被陳珞誤射了一箭，他就有點躲著陳珞走。但長大之后，他只覺得陳珞可憐。

    讀書再好有什么用？騎射再好又怎么樣？比他受歡迎又能怎樣？

    沒有雙親的庇護，這些東西都是虛的。

    他再看陳珞，不知道是同情多一點，還是嘆惜多一點。

    如今慶云侯讓他把這件事告訴陳珞，分明是要拉陳珞下水，雖說他不知道這水下真正的怪物是什么，可父親那隱約流露出來的些許算計，他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

    “這樣，合適嗎？”薄明月有些遲疑地道，“皇上向來寵著他，他也對皇上恭敬孝順，就算是告訴了他，他也不可能鬧到皇上面前去啊！”

    “你照我的吩咐行事就是了?！睉c云侯笑瞇瞇地道，“至于說為什么要這樣，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等哪天水落石出了，我再好好地跟你說說?！?/br>
    頗有些教導(dǎo)子女做人做事的味道。

    薄明月想了想，覺得自己的父親就算要算計陳珞也不可能算計他，當(dāng)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了，他立刻就把心底的那點點不安拋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嬉皮笑臉的，又成了那個京中眾人熟悉的紈绔子弟模樣，道：“我?guī)土税⒌@么大的忙，您總得給我點獎勵吧？別的您賞了我我不一定用得上，您就讓公中每個月給我多添五十兩的例錢好了——我現(xiàn)在大了，出去行走，哪里都要花錢，就我那點月例，我一個月用不到頭，別人喊我出去喝茶我都不敢出去。您就可憐可憐兒子，讓兒子能體體面面的出個門吧！”

    慶云侯聞言跳起來就要打，道：“你一個月二十兩銀子的月例，你娘還私下悄悄地貼補你二十兩，你祖母再悄悄地貼補你二十兩，你舅舅還悄悄地貼補你十兩，外祖母貼補你十五兩，你還想漲月例？別以為我不管家中的庶務(wù)就不知道你們都在干什么？”

    他拿了書桌上的鎮(zhèn)紙就要打人。

    薄明月抱頭鼠竄，跑到了太夫人屋里避禍。

    慶云侯望著兒子的狼狽逃竄的背影哈哈大笑，這才驚覺到兒子這么一鬧騰，他的心情都變得歡暢起來。

    *

    陳珞得到消息，已經(jīng)是三天后了。

    他望著來報信的魏槐，頗有些哭笑不得。

    薄家想利用他，他也想利用薄家，到頭來大家都想躲在背后放冷箭，看來想聯(lián)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魏槐想著他上次去云居寺送信，想到坊間傳說薄明月、陳珞和永城侯府表小姐的事，他不由朝著陳珞擠眉弄眼，道：“薄明月這是什么意思？不會是想讓你出頭吧？他也太小瞧你了。”

    陳珞挑著眉，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心里卻琢磨著薄明月的用意。

    拖他下水，是薄明月的意思呢？還是慶云侯府的意思？

    如果是薄明月的意思，薄明月也許只是想看看他的笑話。可如果是慶云侯府的意思，這就有點好玩了！

    陳珞面帶笑意，卻緊緊地握了握拳。

    他這舉動落在魏槐眼里，不免有些爭風(fēng)吃醋的感覺。

    魏槐想了想，道：“陳大人，你也別說我仗著比你大幾歲就說話有些托大，我看薄七公子那里，您得拿個章程出來才是。當(dāng)初襄陽侯府給他和永城侯府表小姐可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做媒。雖說當(dāng)初薄明月拒絕了，可后來他不是后悔了嗎？還送了一車東西去給永城侯府表小姐賠不是。

    “照我看，這件事您就應(yīng)該給他一個教訓(xùn)才是。再怎么，他也不過是個靠著蔭封得的個閑散的七品小官，您可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正三品大員。”

    說到這里，他又想到前幾日聽到的小道消息，忍不住問：“我聽說皇上有意讓您去五軍都督府任職，專司閩南戰(zhàn)事，可真有這樣的事？我可是打定主意要跟著您的。您去五軍都督府，能不能把我也給調(diào)過去??？”

    誰不知道有閻錚這個活閻王，閩南的戰(zhàn)事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馬上就要論功行賞了，這個時候誰有本事沾上閩南的戰(zhàn)事誰以后就能平步青云，拿著這件戰(zhàn)功吹噓上二十年，吃上二十年的老本。

    皇上可真是寵愛他這個外甥，這么好的機會，就這樣硬生生地把陳珞給擠了進去摘桃子。

    陳珞愣住。

    他知道流言蜚語總是越傳越邪，可他沒有想到會傳得這樣邪。

    “你這是聽誰胡說八道呢？”他無奈地對魏槐道，“這種話你也相信？就算是皇上愿意，我愿意，那也得看閻錚他同不同意??！”

    閻錚這個人文韜武略，驚才絕艷，堪比四十年前的慶云侯府老侯爺，可他卻這么多年來始終在閩浙蘇一帶打轉(zhuǎn)，始終都沒能進入京城，可想而知他這個人的脾氣了。

    魏槐嘿嘿笑著摸了摸頭，道：“我們這不都盼著您能升官嗎？到時候也能帶兄弟們一把?。　?/br>
    這話讓陳珞心中一動。

    皇上的親衛(wèi)軍中大多都是像魏槐這樣的人，想自立門戶不可能，不自立門戶家里又沒有多少東西給他們，且個個身后都有張復(fù)雜的網(wǎng)。

    他是不是可以收為己用呢？

    陳珞越想越覺得可行，越想越覺得興奮，他草草地打發(fā)了魏槐，走到桂順齋的門口又打了個轉(zhuǎn)，去了專做江南點心的橋家鋪，買了定勝糕、馬蹄糕、油酥餃、盤香餅、棋子糕……一大堆，三、四個小廝來來回回好幾趟才把點心搬到了馬車上，他又去買了甜瓜、李子、梨、葡萄，還專門回了趟長公主府，搬了兩筐福建進貢的蜜桔，去了云居寺。

    王晞?wù)统ｇ娑喊⒗柰妗?/br>
    阿黎若是能把桌上的黑白棋子數(shù)清楚了，她們就讓廚娘給他做碗綠豆冰沙吃。

    小家伙跪在鋪著猩猩紅蜀錦的坐墊上，認(rèn)真地數(shù)著棋盤上的棋子：“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

    他右手撥弄著棋子，左手彎著短短的指關(guān)節(jié)。不知道的以為這不過是小孩子的一個無心之舉，知道的人卻能看出這孩子是在用算術(shù)方式在計數(shù)。

    這種算術(shù)的方式通常都用在易經(jīng)上，王晞小的時候曾經(jīng)跟她祖父的一位方外之交學(xué)過，可她那時候不知道這種計數(shù)方法的珍貴，又更喜歡給木偶們做新衣服，略略了解了一下就放棄了，她的祖父和祖父的方外之交倒也沒說什么，就這樣任她放棄了。

    如今想想，王晞頗為汗顏。

    常珂則是看出了點門道，她怕打擾了孩子，輕聲和王晞耳語：“這應(yīng)該是他那個九叔教的吧？劉家看來真如別人所說，是鴻儒之家，家學(xué)淵源?！?/br>
    王晞點頭。

    想著記憶里不知道是聽誰說過，喜歡這樣推算的人都頗為精通算術(shù)、易經(jīng)不說，還多喜歡星相、卜卦，喜歡故弄玄機也頗有些窺視天機的本事。若是放在亂世，多是軍師般的人物。

    軍師??！

    她支著下巴。

    陳珞不正巧缺個僚幕嗎？

    若他真的卷入了奪嫡之事中，還真得有個軍師般的幕僚才行。

    君不見那些能問鼎九州的人物，身邊都有個非常厲害的軍師嗎？

    王晞再看阿黎，就覺得這小孩子全身金光閃閃的，是菩薩座下的童子。

    她立馬招了白果：“你去跟廚房的說，誰要是能做些小孩子吃的點心，阿黎一吃就喜歡，能讓他天天往我們這里跑，我就賞她十兩銀子，不五十兩銀子?！?/br>
    王晞常有稀奇古怪的主意，白果見怪不怪，只管笑盈盈地應(yīng)著，退了下去。倒是常珂，上下打量著王晞，道：“你這是要做什么？”

    她想著那劉眾雖說年紀(jì)大了些，可那也是一表人才，且沒有娶妻，王晞千萬別是看上了劉眾才好。

    王晞當(dāng)然不會告訴常珂實話，這事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她笑吟吟地道：“你不是很喜歡阿黎嗎？上次和人家叔叔客客氣氣地冰釋前嫌后，阿黎找來你還不是心疼得不得了，怕他腳上打了水泡，怕他累著渴著被人拐跑了，還差了丫鬟去質(zhì)問劉眾，差使著我的廚娘給阿黎做了好多好吃的點心，弄得人家阿黎沒隔幾天又找來了，我不過是閑著無事，助你一臂之力，你倒好，反問起我來了？要不，我跟廚房里說說，做個綠豆沙就可以了，其他的就免了吧！”

    常珂聽著她那促狹的語氣，咬著牙打了王晞幾下，道：“我這不是怕打擾了你嗎？我可都是沾了你的光，跟著你過來的?！?/br>
    王晞呵呵地笑，忙攬了常珂的肩膀，道：“你我姐妹，說這些見外的話做什么？阿黎這孩子的確很討人喜歡，就是你不說，我也會讓廚娘們給他做些好吃的。不過他年紀(jì)小，看著也不大像是嬌養(yǎng)大的，我們不知道這孩子有什么忌口，就算是想對他好，也還是悠著點穩(wěn)妥?！?/br>
    常珂臉一紅。

    正巧陳珞過來了。

    王晞把阿黎交給了常珂，望了眼葡萄架外明晃晃的日頭，忙吩咐廚房的準(zhǔn)備午膳，還問來通稟的小廝：“陳大人可說了為何而來？他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了人？你們把那邊的花廳收拾出來，放上冰，再把吊在井里的綠豆沙端些出來，讓陳大人消消暑。”

    小廝平時只管通稟，哪里記得這么多的事，求助似的望著王晞身邊的白術(shù)。

    白術(shù)笑著一件件分派下去，王晞則去了花廳。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上門

    王家的仆婦訓(xùn)練有素，雖然王晞是半路吩咐下去的，可等王晞到花廳的時候，廳內(nèi)四角已經(jīng)放上了冰塊，茶幾上已經(jīng)擺放著綠豆沙，陳珞穿了件湖綠色素面縐紗白絹交領(lǐng)道袍，坐在太師椅上由著兩個小丫鬟在打扇了。

    王晞滿意地暗中點頭，上前去和陳珞見了禮。

    陳珞吩咐陳裕去幫王晞的丫鬟收拾他送來的果子：“都用冰鎮(zhèn)了，天氣太熱，那些果子都不水靈了?！?/br>
    至于那些點心，倒沒有什么好稀罕的，壞了讓店家再送就是了。

    王晞瞧著那荔枝，不由小聲驚呼：“這是從嶺南過來的嗎？京里還有賣這個的？不是說四、五月間是吃荔枝的最好時節(jié)嗎？怎么這個時候還有？”

    陳珞見她感興趣，莫名的覺得手里端著的這碗綠豆沙吃的心都涼快了幾分，笑道：“這不是嶺南那送過來的。是福建那邊進貢的。說是只有他們那有。我母親得了兩筐，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得了兩筐，你就都送過來了？這樣適合嗎？

    王晞望著堂中的兩個竹筐，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陳珞順著她的目光，也看見了那兩筐荔枝，這才覺得有些不妥當(dāng)。

    當(dāng)然，他的這個不妥當(dāng)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讓王晞為難了，而不是覺得自己把宮里御賜給長公主的兩筐荔枝都拿來了有什么不好的。

    在他看來，倘若喜歡，那肯定就會吃了。他母親沒有立刻吃了，可見也不是那么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