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廝別支支吾吾的，有話便講，有屁便放?！?/br>
    被人呵斥了一聲，這位李白李大夫終于鼓起了勇氣，只不過他覺得自己身為醫(yī)道中人，竟然要跟巫師搶飯吃，未免尷尬了些。當下，他期期艾艾地說道：

    “小人以為……可能是貓鬼作祟所致，據(jù)在下所知，貓鬼一次只能害得數(shù)人，似此營中數(shù)千人一起患病……小人實在吃不準?！?/br>
    此言既出，中軍大帳一片死寂，不知時間過了多久，陳涼的聲音再度響起，說道：

    “嗯，如果真是貓鬼的話，你可有法子診治？”

    “這……昔日孫藥王曾傳下一劑藥方，據(jù)說專醫(yī)貓鬼祟人，需以相思子、蓖麻子、朱砂、巴豆、蠟五味藥材合搗作丸，著病家口.含一丸，四外以灰土圍圈，于當中燃起一斗柴火，令病人吐藥于火中，若貓鬼現(xiàn)行則死矣。只是此藥方小人僅在一本古書上看到過，從未真正用過，若問成與不成，只怕尚在兩可之間，還請大將軍見諒?！?/br>
    若是說到行軍打仗，攻城掠地的話，在場的將軍們個頂個都是一把好手，非要讓他們弄懂巫術(shù)和醫(yī)術(shù)……不如先殺了他們，等來世再說吧！

    陳涼的視線每到一個下屬身上，對方就立馬知趣地垂下頭，一個個唯恐被頂頭上司問到該如何處理此事。

    看到了手下們的畏怯表現(xiàn)，陳涼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對司徒雅說道：

    “唔，病急亂投醫(yī)，現(xiàn)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司徒都督，勞煩你辛苦一趟，照他所說的法子試一試吧！”

    “是，末將領(lǐng)命。”

    說起來，這位李白大夫推薦的藥物也確實有幾分功效，奈何治愈一名病人，過不了多久，吐血、便血這些發(fā)病癥狀便又卷土重來，直攪得軍中人心惶惶。至此，大家已是心知肚明，這病絕對不是尋常瘟疫，仰仗藥石之力已然無功。

    華夏的巫蠱之術(shù)由來已久，最初的巫術(shù)誕生于蒙昧時代，在不同部族里就會有不同的傳承源流，因而，巫術(shù)才是堪稱千門百類不一而足的典范。假如籠統(tǒng)地加以劃分，巫術(shù)可以分為替人驅(qū)邪禳災的白巫術(shù)和用來詛咒害人的黑巫術(shù)，多數(shù)人比較熟悉的是白巫術(shù)。比如說小孩受到驚嚇之后心神不寧夜晚哭鬧，甚或是出現(xiàn)失神不語等癥狀，家中長輩就會背著孩子出門到受到當初驚嚇的地方。要一邊緩步行走，一邊呼喚著孩子的乳名，這種方法稱為叫魂，實則就是古老白巫術(shù)的一種孑遺。

    在傳統(tǒng)中醫(yī)里曾經(jīng)專設(shè)一科，主要依靠符水和法咒治病，包含禁法、咒法、祝法、符法等諸多方式，合稱為“祝由科”，不用問這也是屬于白巫術(shù)的范疇。

    擅長詛咒和坑害的黑巫術(shù)雖說一向徘徊在常人的視線之外，但從來沒有真正銷聲匿跡過。每當出現(xiàn)那些邪門得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異常狀況，很快就會被人懷疑是黑巫術(shù)作祟。在本次秦軍進軍路線沅水所流經(jīng)的沅陵郡一帶，自古以來盛產(chǎn)朱砂。從數(shù)百年前開始，此地聚集了大批術(shù)士和方士在此隱居潛修，如果說這些人之中有個把懂得黑巫術(shù)的，那是不足為奇。

    同樣是遇到棘手難題，陳涼盡管不大情愿，當他確信大夫們已經(jīng)對此無能為力之后，馬上焚香聯(lián)絡(luò)林旭。

    在過往這些年來，陳涼遇到的諸多疑難問題，大抵都是靠著如此方式解決的，但他萬萬沒有料到，偏巧這一次林旭給出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回答。

    “對不住了，此事恕我不能插手。”

    聞聽林旭此言，陳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識地伸手挖了兩下耳孔，反問說道：

    “這……不能插手是什么意思？”

    聽來略顯飄渺的林旭聲音中也透出了些許無奈，解釋說道：

    “對方下手時很注意分寸，到目前為止，你沒發(fā)覺軍中因疫病而死的人數(shù)都很少嗎？對方只是在拖延時間，爭取順利逃脫罷了，這等行徑算不得為害人間。既然如此，你也有足夠時間自行解決，若是我貿(mào)然插手的話，可能引起不測狀況?！?/br>
    聽了這樣一番道理，陳涼雖然承認林旭說得不錯，可是他心中異常地窩火。眼下興漢軍已是到了等米下鍋的地步，這又叫他如何想辦法解決啊！

    誠然，陳涼覺得自己受了無妄之災，林旭又何嘗不是憋了一肚子苦水無處傾訴。

    這一遭的狀況是明擺著的，在秦軍那邊主持下手的人是個行家里手，而且他們一定知道興漢軍背后有神祇暗中撐腰。下手這分寸拿捏得妙至毫巔，不僅拖住了陳涼的手腳，又能讓隱身幕后的神祇們投鼠忌器，此等心機又豈是泛泛之輩可比？

    思來想去，陳涼哀嘆一聲，這求人不如求己呀！旋即，他遣人喚來了寧采臣，這位書生的經(jīng)歷也是極富傳奇色彩的，陳涼這次正有借重之處。

    “主公，不知您喚我前來，有何吩咐？”

    寧采臣抱拳施禮，陳涼則殷切地招呼他平身落座，說道：

    “采臣哪！我恍惚記得你結(jié)識過一些奇人異士，沒錯吧？”

    “正是，臣下在淮南蘭若寺之時與一位燕道長相識，此君法力高強，又難得是古道熱腸之人?！?/br>
    聞聲，陳涼大喜，情不自禁地一拍桌子，說道：

    “如此甚好，我命你即刻乘快船前往蘭若寺，延請那位道長前來襄助我軍。”

    “主公，臣下現(xiàn)在就動身？”

    “對，立即上路，船只我已派人備好，你即刻啟程，記得快去快回?！?/br>
    “是，臣下遵命，這便告辭了?！?/br>
    一路倒退著離開中軍大帳的寧采臣在門口，恰好與應(yīng)命前來的苗仁輔走了個對頭碰，關(guān)系還算不錯的二人相互點頭示意擦肩而過。

    大踏步地來到帳中，苗仁輔一抱拳，他聲如洪鐘地說道：

    “啟稟主公，懸賞診治怪疾的文告業(yè)已抄錄完畢，聘請高人隱士的侍者也已上路，我軍所轄各州郡縣城皆已派人前往張貼文告?！?/br>
    聽完了工作匯報，陳涼神色疲憊地晃了晃腦袋，說道：

    “嗯，這次辛苦你了。”

    不等苗仁輔開口說些什么，緊隨而至的司徒雅則面露喜色地快步走進了大帳，他橫了一眼苗仁輔。跟著，司徒雅裝作沒瞧見某人的存在，徑直來到陳涼身前，作揖說道：

    “主公，末將的故舊聯(lián)絡(luò)到了幾位百越巫師，他們答應(yīng)即刻前來相助。”

    聞聽此言，陳涼的精神為之一振，越巫也是很有名氣的，他開心地大笑起來，說道：

    “嗯，如此甚好。看來，為今之計也只有耐心等候結(jié)果了。”

    050  越巫

    單純從地理環(huán)境而論，居于彭蠡澤以東，被崇山峻嶺環(huán)抱之地的百越部落，相較從洞庭湖啟程前往霍山和中原的旅程，無疑是要艱難險惡得多，并非只是道路崎嶇難行，行路的安全也大成問題。

    百越巫師們顯然不屬于尋常人的范疇，不知他們施展了什么法術(shù)，僅花了兩天時間，他們就從大山身處趕到了煙波浩渺的洞庭湖畔。

    當陳涼乍一見到這幾位從頭臉直至指尖布滿了紋樣奇異的刺青，恨不能連口.唇之內(nèi)都一塊文了身，渾身上下花紋密布，活像是某種遠古爬行動物復活的百越巫師。受驚不小的陳涼，他的嘴角禁不住抽搐了兩下，沒辦法，雙方的審美觀差距太大呀！

    好在當了這么久的上位者，陳涼接人待物方面的氣度還是培養(yǎng)得不錯，不至于淺薄到一下被人看穿所思所想。

    雖說心中覺得這群家伙很古怪，陳涼仍舊不失熱情地搶步上前，他雙手拉著這位為首的百越巫師，歡喜地說道：

    “多謝幾位大師幫忙，本座不勝感激?！?/br>
    聞聲，這位滿臉的刺青花紋詭異，以至于看不出具體年齡如何的巫師嘿嘿一笑，話音略帶幾分含混地說道：

    “大將軍您客氣了，我們收錢辦事，司徒將軍前面答應(yīng)的那些條件……”

    陳涼回身看了司徒雅一眼，見他點了點頭，陳涼也放下心來，立馬打著包票說道：

    “哦，這個諸位放心，只要你們能解開我軍的惡咒，必定分文不少?！?/br>
    報酬價碼業(yè)已商定，隨后幾名百越巫師湊在一起嘀咕了幾句，他們宣布事不宜遲，立刻開始驅(qū)邪。

    經(jīng)過了一番簡單的準備過后，一名百越巫師表情凝重地抓起了軍營地上的一把泥土，放入口中動作夸張地咀嚼起來，跟著身體猶如觸電般劇烈震顫，這模樣好似嗑藥嗑多了。在這位不住打擺子的仁兄旁邊，另外一名巫師則拔出了隨身佩戴的短刀，他眼睛都不眨地一刀劃開自己左側(cè)小臂的皮膚，任由淋漓的鮮血流淌出來。余下的其他幾個巫師施法過程同樣是叫人看不懂，他們或是瘋瘋癲癲地手舞足蹈，或是語調(diào)全無規(guī)律地吱哇怪叫，還有的是跟死了爹娘一般放聲號啕大哭。

    說不得，目睹此情此景，興漢軍上下人等皆是汗流浹背，這是巫師嗎？分明是一群瘋子在集體狂歡哪！

    著實折騰了好半晌，為首的那名百越巫師睜開了眼睛，話音依然含混不清地說道：

    “知道了，是貓鬼?！?/br>
    華夏巫術(shù)的起源本就復雜，后世又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的態(tài)勢，其中混雜了諸多外來巫術(shù)成份，因而巫蠱之術(shù)的復雜程度是非專業(yè)人士難以想象的駁雜。特別是那些對不解內(nèi)情的普通人而言，試圖弄清楚這門分類的學問實在是一樁教貓游泳的大麻煩。誰真有那閑功夫，干點什么正經(jīng)事不比瞎琢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強？

    陳涼對鉆研學術(shù)問題沒有半點興趣，而且他也不想知道是究竟什么鬼東西作祟，他想要的是趕緊解決這場危機。

    “如何，現(xiàn)在能解開嗎？”

    聞聽此言，那名巫師搖了搖頭，說道：

    “很難?！?/br>
    “那就是沒辦法了？”

    聞聲，陳涼只覺得一陣頭重腳輕，他險些一頭栽倒在地，剛被一腳踹下絕望深淵的陳涼喘了幾口粗氣，忽然又聽到百越巫師說道：

    “大將軍莫慌，辦法總是有的，我們試試以毒攻毒。”

    出身山鄉(xiāng)獵戶的陳涼是由林旭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他身上帶有濃厚的現(xiàn)代社會印記也是無可避免的事實，深受林旭影響的陳涼也具備了他身上的某些特質(zhì)。

    可以舉例來說，陳涼經(jīng)常會想起林旭閑談時跟他說起如何作一名老板的心得體會。按照林旭的說法，當老板意味著你可以什么事情都不會作，只有兩件事必須無比精通，一是看人，二是用人。無論遇到多大的難題也無需緊張，首先要找到合適的解決人選，然后再授予全權(quán)處理此事。老板自己事必躬親，到頭來就會落得個吃力不討好，這是領(lǐng)導者最不稱職的表現(xiàn)之一。

    這時候，腦海中浮現(xiàn)起彼時林旭侃侃而談的自信笑容，陳涼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點頭說道：

    “很好，需要什么，本座立刻派人找給你?！?/br>
    蛇、蝎、蜈蚣、蛤蟆、壁虎這五種動物合稱為五毒，這些毒物是巫師們平常施法和制藥所慣用的原料，當然也是很好的藥材。

    這一次貓鬼作祟的波及范圍之大，軍營中染病的人數(shù)之多可謂空前。百越巫師們隨身攜帶的那點常備材料根本不夠用，所以他們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捕捉五毒，而且每一樣需要至少一千只。記好了，這可不是隨便抓來什么蛤蟆和蛇之類的品種都能弄來濫竽充數(shù)的，必須是那些含有劇毒的品種。這一下子，可算是把興漢軍的士兵們折騰慘了。

    五毒之屬多是棲息在山間巖石縫隙和沼澤濕地等等人跡罕至的地方，縱然興漢軍動員了千軍萬馬齊上陣，數(shù)量如此驚人的毒物想一蹴而就湊齊，那也是癡人說夢?。?/br>
    連續(xù)多日，上山下河地一通窮折騰，勞累不堪的興漢軍將士們拼死拼活，才算是湊齊了巫師要求的數(shù)目。隨即，這些盛滿了蠕動毒物的盆盆罐罐也都一并堆在了陳涼中軍大帳前方的這片空地之上，等候著巫師們前來驗收。

    這時，陳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這些猶自蠢蠢欲動的毒蟲，轉(zhuǎn)向旁邊已經(jīng)問過姓名的老巫師說道：

    “亞強先生，您看這五毒也湊得差不多了，是否可以開始驅(qū)邪了？”

    這位年齒最長的百越巫師日前向陳涼道出自己年逾百歲，華夏歷來有著尊老崇老的風俗傳統(tǒng)，陳涼也不敢再讓老巫師亞強站著，作為老者享受的特權(quán)得以單獨在陳涼這位大將軍面前設(shè)座，享受超人一等的禮遇。

    老越巫亞強摸著他那顆光溜溜，刺青多得叫人看了只覺頭皮禁不住一陣發(fā)麻的大腦殼，聲音含混地說道：

    “今夜可以動手，放心吧！”

    聞聲，陳涼一拍手，說道：

    “好，咱們一言為定?！?/br>
    是夜，時逢本月初一，天上不見一絲月光，唯有漫天繁星如聚。

    興漢軍的營寨中燃起的大量松枝火把將整個大營照得亮如白晝，以亞強為首的一干百越巫師先是要了些酒rou開始大吃，待得酒足飯飽之后，他們又集體載歌載舞。隨著巫師們的舞步和鼓點節(jié)奏，放置在空地上的蛇蝎等毒蟲也變得愈發(fā)活躍，在音樂節(jié)拍伴奏下，這些平素令人畏懼的毒物像是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驅(qū)使，依照著類別不同和體形大小排列成行，似足了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列出軍陣。

    “嘿呀呀！嘿呀呀！嚯！嚯！嚯！”

    下方人聲鼎沸，巫師們聽上去全無意義的叫喊聲，透出幾許來自于遠古時代的洪荒氣息。此時此刻，漂浮在百丈高空之上的林旭化身俯瞰著這一幕場景，所受到的震撼不遜于地面上的凡人。

    神祇之道在于克己奉公，如果在封神之前沒有別的本事，神祇的神通變化都是來自于天地授予。

    當然，一旦剝除了神祇的神職和神格，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祂們只怕還比不上那些道行高深的人類修行者。

    林旭向來以自己身為神祇而自豪，在地球上他從未接觸過修行的圈子，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神仙妖魔也早已變成了虛無縹緲的傳說故事。局限于自身的眼界和起點，這二者林旭都太低了一些，他對于自己所獲得的神通滿足的不得了。然而，目睹了越巫那堪稱神跡的術(shù)法變化，林旭心中陡然生出一絲寒意，他很想知道，自己繼續(xù)沿著神道這么走下去，提升神格，增加神職，到頭來會是什么樣子呢？會否也變成那些傳說中餐風飲露，在天庭投閑置散，動輒千百年銷聲匿跡的大神？

    恍然間想到了這一點，林旭悵然若失，難道說那種看似風雅逍遙，實則窮極無聊的生活方式就是他所畢生所追求的目標嗎？

    一首小詩說得好，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林旭捫心自問，他沉思了良久，忽然搖了搖頭。這些身外之物和虛榮都不是林旭真正需要的，唯一能打動他的是可以掌握自身命運的力量，而不是神祇這種依托于外物存在，一旦外界條件發(fā)生變化，頃刻間就會土崩瓦解的唬人玩意。

    在地球上，曾經(jīng)留傳著一則小故事，生動地能說明這個問題的內(nèi)在邏輯關(guān)系。

    據(jù)說，在早期的美國國會立法過程中，一部分人提出要限制議員參選人的財產(chǎn)數(shù)額，沒錢的窮鬼就不要跑來選議員。獲悉此事，一位文豪語調(diào)極其辛辣地批判說道：“假如現(xiàn)在我有一頭驢子，它值五十美元，很好，我因此符合了參選人的財產(chǎn)要求，可以被選為一名國會議員。第二年，這頭驢突然死了，那我就不得不退出國會。那么我請問諸位尊敬的先生，到底誰才是國會議員，我，還是那頭驢子？”

    在某種程度上看，神祇面臨的窘境也與這個小故事中的主人公相似。倘若說一名神祇被外力剝奪了神格和神職，那真可謂是威風掃地，一身翻江倒海的神通最后能剩下個零頭便已算不錯了。隨時可能面臨如此不堪的下場，林旭又怎么可能覺得很滿意呢？

    無論林旭想些什么，下方的儀式仍在繼續(xù)著，百越巫師們繼續(xù)跳著那種癲狂的舞蹈，賣力地揮舞著手中樣式千奇百怪的法器，口中發(fā)出含義不明的呼喊聲。

    “嘿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