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鄭伯寤生揉著額角,說:“子都,有甚么事兒么?” 公孫子都站在營帳之中,分明已然天亮,只不過鄭伯竟是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他的面容藏在陰暗之中,嗓音很輕,淡淡的說:“有的時候子都在想,我們是不是太過貪婪了?” 公孫子都的話沒頭沒尾,鄭伯寤生一愣,隨即瞇了瞇眼目,說:“子都,你到底想說甚么?” 公孫子都沒有理會鄭伯寤生的質(zhì)問,而是繼續(xù)自己的話題,繼續(xù)幽幽的說:“倘或當時我沒有與祭牙吵架,倘或滾石的時候,子都就在祭牙身邊,倘或……” 公孫子都輕笑了一聲,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看向鄭伯寤生。 鄭伯寤生終于看到了公孫子都的面容,從陰暗中轉(zhuǎn)出來,臉上帶著一股滄桑和憔悴,和平日里勝券在握的公孫子都一點子也不一樣。 公孫子都說:“君兄,您可知道,子都與祭牙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甚么?” 鄭伯寤生瞇著眼睛,壓著唇角,氣壓非常低,凝目看著公孫子都,沒有說話。而公孫子都似乎也不需要他說話,自顧自的說:“子都當時說……請祭小君子,好自為之罷。” 公孫子都抬起頭來,看向鄭伯寤生,說:“倘或子都當時沒有說這句話,倘或……君兄沒有如此貪婪,祭牙是不是便不用死了?” “子都!”鄭伯寤生“嘭!”拍了一下案幾,赫然站起身來,說:“你這話是甚么意思?你在怨恨孤么?” “他不是在怨恨你?!本驮谶@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從營帳外面插了進來,伴隨著“嘩啦——”掀開帳簾子的響動,一個身穿黑袍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他負著手,身材挺拔,一股王者姿儀躍然而出,走進來,擺擺手,示意寺人不用跟進來,全都在外面侍奉。 竟然是姬林。 姬林直接開進了鄭伯寤生的營帳,沒有知會一聲,又仿佛入了自己家一般,也不客氣,一展袖袍坐在席上,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耳杯的水。他其實也沒想飲水,輕輕的呷了一口,沒什么誠意,隨即“哆!”的放下手中的耳杯,在案幾上輕輕一敲,這才又開口:“依寡人之見,鄭國公孫并非怨恨鄭公,而是……嘲笑?!?/br> 鄭伯寤生眼看著姬林這一連串行云流水的動作,眼眸的顏色更深沉了,雖說在這里天子的等級最高,但是此乃鄭伯寤生的營帳,姬林進入別人的營帳,竟然如此肆意,渾然仿佛自己的地盤子,諸侯們的地盤子思想是最濃重的,豈容姬林如此放肆? 偏偏鄭伯寤生不能發(fā)火,還要克制著,說:“寤生愚鈍,不知天子是什么意思?” 姬林笑了笑,說:“鄭公啊鄭公,你英明一世,卻在一個小小的女酒身上栽了跟頭,差一點子就因為想要壓制寡人,便引外敵入侵,倘或共叔段真的帶著鄋瞞人入侵,你該當如何?鄭寤生,你便是鄭國的千古罪人,便是我大周的千古罪人!你不只是害了祭牙,更害了你自己?!?/br> 鄭伯寤生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他的眼睛里全都是殺意,死死盯著鄭姬,兩個人四目相對,一時間竟誰也沒有退讓。別看姬林只是剛剛即位的新天子,但是他經(jīng)過了王子狐篡位,又經(jīng)歷了衛(wèi)州吁謀反等等事件,不比任何一個國君的閱歷要少,面對這樣的場面,可謂是輕車熟路了。 因此姬林面對鄭伯寤生那殺氣凜冽的眼神,竟沒有一點子膽怯和退讓之意,反而揚起一個笑容,說:“怎么,寡人說的不對么?這一切,都是你鄭寤生,咎由自取?!?/br> 鄭伯寤生眼中的殺意翻騰著,慢慢的,一點點的平息襲下來,沒成想姬林說的越難聽,他反而越是冷靜了下來,一展袖袍,沒有天子的首肯,竟然直接坐在了天子的對面。 鄭伯寤生似乎已經(jīng)破罐子破摔,撕開了臉皮,輕笑一聲,說:“天子所言極是,孤……當真是沒有想到。不久之前,孤還以為天子只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奶娃娃。” 姬林聽他這么說自己,也不見生氣,只是一笑,說:“那如今呢?” 鄭伯寤生沒有開口,但是看他的表情也知道,如今鄭伯寤生竟被打臉了,狠狠的教訓了一頓。 姬林說:“寡人今日來,不是來尋你鄭公晦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如今這個地步,你要打共叔段,寡人要打鄋瞞。不管在家里如何窩里斗,面對外敵的時候,寡人相信,鄭公與寡人的心思是一樣的,對么?” 鄭伯寤生拱起手來,說:“正是?!?/br> 姬林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看似很悠閑,說:“梅山附近,能夠調(diào)配的兵馬,又不會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兵馬,具體有多少數(shù)目?” 鄭伯寤生還沒有回話,便聽到一個聲音說:“天子,請容仲回稟?!?/br> 有人站在營帳門口,隔著營帳,沒有進來,但是聽聲音便知道,那個人一定是鄭國國相,祭仲! 營帳不怎么隔音,他們也沒有壓低聲音說話,所以外面的祭仲把里面的話聽得是一清二楚,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外面。 鄭伯寤生心里突然一沉,莫名有些心虛,畢竟祭牙之死,自己脫不開關系…… 姬林說:“進來說話?!?/br> 祭仲很快恭敬的走進來,他的眼眶是紅的,不知道是熬夜的緣故,還是悲切的緣故,走進來跪在地上,說:“天子,梅山附近有一營,快馬加鞭,帶上兵節(jié),半日便到,往返不過一日?!?/br> 姬林點點頭,站起身來,來到墻角繃著的羊皮地圖附近,抬起手來,展開黑色的袖袍,手指在地圖上虛劃一個圈,說:“鄋瞞人偷襲梅山,共叔段還有下一步動作,而寡人與鄭公被偷襲之后,匆忙關押了細作祁太傅,下一步該做什么?” 公孫子都突然開口,說:“撤離梅山?!?/br> 姬林說:“無錯。梅山地形險要,多山谷與叢林,倘或山中還有鄋瞞人伏兵,必然防不勝防,因此鄋瞞人料定,咱們絕對會以最快的速度撤離梅山,而最好的伏擊地點,不是山谷和叢林,而是……此處?!?/br> “哆!”姬林的手指點在羊皮地圖上,說:“是梅山通往老鄭城的山谷口?!?/br> 梅山下山有多條路,但是通往老鄭城的只有一條路,鄋瞞人料定周人大亂,倘或共叔段想要給予鄭國最后一擊,必然是在下山的途中,重創(chuàng)洛師與鄭國虎賁軍,然后俘虜天子與鄭公。 姬林說:“以最快的速度調(diào)遣梅山附近一營的兵馬,且要悄無聲息,不可驚動山中鄋瞞伏兵,到時候咱們給鄋瞞人來一個兩相夾擊,讓他們的伏擊變成請君入甕,何樂而不為?” 眾人沉吟起來,看著小羊皮地圖,似乎都覺得這個法子十足可行。 姬林“呵”的輕叫一聲,說:“還請鄭公,交出兵節(jié)罷。” 想要調(diào)動梅山山下一營的兵馬,必須要鄭國國君的兵節(jié)虎符,如果沒有兵節(jié),營地兵馬是無法調(diào)配的。 姬林讓鄭伯交出兵節(jié),的確可以解燃眉之急,然而鄭伯又要想,如果自己交出了兵節(jié),天子狡詐,借用兵馬之后,并不將兵節(jié)還給自己該當如何? 鄭伯寤生猶豫了一下,還是拱手說:“寤生能為天子分憂,喜不自勝?!?/br> 說罷,便走到營帳最里面,打開一個紅漆合子,從里面擎出半只兵節(jié),恭敬的遞給姬林。 姬林沒有伸手去接,仿佛那兵節(jié)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反而很平靜的說:“鄭國公孫。” “子都在?!惫珜O子都拱手應聲。 姬林說:“你是老鄭人,了解梅山地形,也了解鄭國的軍隊,因此寡人便將兵節(jié)交與你,日夜兼程,快馬加鞭,悄悄前往山下調(diào)兵,你意下如何?” 鄭伯寤生有些吃驚的看向姬林,姬林并沒有趁機奪取他的兵權,而是將兵權交給了老鄭人的公孫子都。 說起來,姬林是個君子,并非是貴族所說的君子,而是后世人所說的,品德高尚之人,他并沒有趁火打劫,也沒有趁人之危,完全不似鄭伯寤生思慮的那樣,趁機把他的兵權奪走。 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將兵權交給了公孫子都,他們鄭國自己的人。 其實這一點,姬林也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他可以將兵權奪過來,他也可以把兵權交給虢公忌父,甚至交給騎奴石厚,但是無論是忌父還是石厚,他們都不是鄭國人,全都第一次來到梅山,完全不熟悉地形,讓他們手持兵符去調(diào)兵遣將,并非明智之選。 公孫子都瞇了瞇眼睛,似乎也很震驚姬林的坦蕩蕩,要知道作為一個國君,鄭伯寤生并不算壞,反而足以被后人稱頌,但鄭伯寤生完全是一個陰險、狠毒、心狠手辣之人。而姬林呢,作為一朝天子,反而能活的如此坦蕩蕩,在政客們眼中,姬林就是一個瘋子,狂徒…… 公孫子都拱手說:“是,子都敬諾,定不辱命!” 姬林抬起手來,輕輕拍了一下公孫子都的肩膀,說:“速去速回,寡人等你一起,為祭牙……血仇?!?/br> 公孫子都輕笑一聲,說:“天子放心?!?/br> 說罷,再不停留,大步離開營帳,腰間佩帶著那把殘劍,翻身上馬,風馳電掣一般沖出軍營大門。 姬林部署了山下和山上的情況,與鄭伯寤生研究了地圖,這才離開了營帳,走之前停頓了一下,說:“鄭公是聰明人,好自為之罷?!?/br> 姬林很快離開,營帳中只剩下鄭伯寤生與祭仲兩個人,一時竟陷入了沉默,整個營帳安靜的能聽到吐息之聲,營帳外面反而變得嘈雜起來,士兵們的腳步聲,寺人們的跫音,還有宮人們竊竊私語,議論祁太傅是鄋瞞細作的聲音,聲聲入耳。 “咕咚!”就在此時,祭仲突然膝蓋一曲,跪倒在了地上。 鄭伯寤生吃了一驚,說:“祭卿這是何故?” 祭仲跪在地上沒有起身,聲音很平靜,說:“國君在上,倘或這次仲能僥幸活著下山,懇請君上答允祭仲……辭官。” 鄭伯寤生猛的皺了一下眉,祭仲比鄭伯寤生還要小幾歲,鄭伯寤生尚且年輕,更別說是祭仲了,在政客里面,祭仲可謂是平步青云,年輕得志的類型,而如今,生在云端的祭仲,身為鄭國扛鼎之臣的祭仲,竟然要辭官。 一旦祭仲辭官,鄭國的卿族將會迎來一場巨大的動蕩,別說是卿族,就連公族也會引起巨大的動蕩,可以說一句,如今的鄭國,并不是一只三足的鼎,僅有一足,這一足便是祭仲。 鄭伯寤生的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過了良久,才沙啞的說:“不能不走么?” 祭仲輕笑一聲,說:“仲效忠君上,本以為無所畏懼,但如今……仲突然怕了?!?/br> 鄭伯寤生沉聲說:“你怕甚么?是怕孤給你的權利不夠多,還是怕孤給你的財幣不夠多,亦或是,孤給你的信任不夠多???” 祭仲抬起頭來,他第一次這般凝望自己的國君,以往的日子里都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根本不敢與國君對視,此乃大不敬之舉。然而如今,他抬起頭來,嗓音帶著一絲絲哂笑,似乎在嘲笑自己,也似乎在嘲笑鄭伯寤生。 祭仲沙啞的笑起來,說:“仲從不懼怕駕馭權利的野心,亦不怕珠光寶氣的貪婪,是了,仲怕的便是君上的寵信,您的寵信……仲受之不起?!?/br> 姬林從鄭伯寤生的營帳中出來,心中有些不安,便找了個借口,準備去圄犴之中審問鄋瞞人罪犯。 他匆匆進入圄犴,揮退了牢卒,等待牢卒離開之后,確保無人,便再也維持不住甚么老成持重,也沒了方才在鄭伯寤生面前的鎮(zhèn)定自若,連忙大步跑進圄犴之中,恨不能展開輕身功夫。 祁律坐在圄犴里實在無聊,便在數(shù)稻草,哪知道聽到“嘩啦!”一聲,黑影一閃,還以為是什么刺客,定眼一看,嚇了一跳,說:“天子?” 姬林走過來,連忙檢查祁律,說:“那些牢卒,可有為難于太傅?” 祁律一笑,滿不在乎的說:“天子請放心,律并未受什么委屈,那些牢卒都當律是鄋瞞人的細作,那可是防風氏的巨人,只怕律一個發(fā)作,把他們食了呢?!?/br> 姬林實在笑不出來,說:“當真是委屈了太傅?!?/br> 祁律說:“律又非第一次入獄了,一回生二回熟,輕車熟路?!?/br> 祁律覺得,自己入獄的次數(shù),都快趕上進膳房的次數(shù)了,明明祁律是個極其怕麻煩的人,結(jié)果現(xiàn)在當官當?shù)氖寝Z轟烈烈! 姬林似乎想起了什么,臉色十足嚴肅,板著一張俊臉,唇角壓著,似乎要提起什么嚴肅正經(jīng)的問題,祁律也肅然起來,恐怕是要說關于鄋瞞和共叔段的事情。 哪知道姬林突然開口說:“太傅,寡人要與你說道說道,這當眾退衣一事。” “當……當……?”祁律一時間都迷糊了,當眾退衣?自個兒沒有聽錯罷? 當時祁律在幕府營帳,為了自證清白,將上衣解下來給大家看胎記,這有甚么不對么? 姬林臉色依舊很嚴肅,一本正經(jīng)的說:“太傅此舉萬萬不可取,自己退下衣裳實在不妥。” 祁律想也沒想,便說:“那下次,律請?zhí)熳訋兔ν艘???/br> 他本無心之語,畢竟么,自己脫衣服不好,那別人脫衣服就好了?哪知道此話一出,天子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沉沉的仿佛是陰雨天,又像是炒糊的鍋底。 祁律瞬間有些后悔,自己做什么調(diào)戲天子,天子生氣了罷? 他哪里知道,姬林突聽祁律說讓自己幫忙退衣,沒來由的腦補了一番,畫面感還很強烈,姬林的呼吸隨即有些粗重,慢慢變得砂礫起來,胸腹中那種發(fā)酵的沖動直沖大腦,血液跟著都沸騰了起來。 天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祁律立刻機智的打岔說:“對了天子,方才鄫姒來過一趟?!?/br> “鄫姒?”姬林果然被成功吸引了注意力,瞇起眼眸,冷聲說:“那細作還敢來?” 姬林又說:“太傅放心,等將共叔段與鄋瞞人一網(wǎng)打盡,寡人定然繞不得她?!?/br> 天子夏狩的隊伍被鄋瞞人偷襲,倉促的整頓了一下,第二日便準備快速下山,以防止鄋瞞人繼續(xù)偷襲。 大軍浩浩蕩蕩的開拔,快速往山下而去,因為匆忙,隊形都不如何整齊,軍隊開到梅山山腳的谷口之時,突聽“殺——”的聲音,四周突然冒出很多鄋瞞士兵,騎在高頭大馬上,從草叢沖出來,將大軍圍在中間。 “嗖嗖嗖——”還有放箭的聲音,因為鄋瞞伏兵來得實在太突然,洛師和鄭國的虎賁軍走得匆忙也沒有擺好隊形,如此一來被鄋瞞軍沖突的慌亂而逃,一時間七零八落。 虢公忌父騎在馬上,大喊著:“不要后退!!不要后退!跟長狄人拼了!” 然而沒有一個士兵聽從虢公忌父的話,甚至丟盔卸甲,將介胄與兵器扔的到處都是。 虎賁軍們落荒而逃,隊伍亂七八糟,就在這個時候,一隊鄋瞞騎兵快速掠過來,直接將天子和鄭伯寤生包圍在中間,隨即一個華袍男子,坐在馬上,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 他與鄭伯寤生生的有幾分相似,面容更為年輕一些,長相十分俊美,透露著一股貴氣,表情卻十分囂張,手中執(zhí)著馬鞭,舉起來在空中“啪!”的一聲虛抽,說:“寤生!你想不到罷,有一天我們兄弟二人還能團圓???” 鄭伯寤生的嗓音十分低沉,幾乎是從肺腑中擠出來的字眼,一字一頓的說:“共、叔、段!” 無錯,這華袍男子便是鄭伯寤生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公子叔段了。 公子叔段怒聲說:“呸!鄭寤生你還敢羞辱于我?這些年我逃往共地,受盡屈辱,想不到罷,這些屈辱我如今都要一一的償還給你,讓你也試試這種老鼠一般抱頭鼠竄的日子!當年你是如何對待我的,我也會如何對待你!整個鄭國都是我的,始終是我的??!” 公子叔段說著,“哈哈哈”的大笑起來,似乎非常愉悅,已經(jīng)感受到了那種坐擁鄭國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