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黑肩睜開眼睛,看到了祁律,連忙掙扎起來,說:“祁太傅?!?/br> 祁律拱手回禮,說:“周公不必行此大禮,如今天子已然赦免周公,周公爵位還在,律該當向周公作禮才是。” 黑肩虛弱極了,說話直喘氣,苦笑一聲,說:“祁太傅為黑肩奔波勞走之事,黑肩已然聽說了,若不是祁太傅,黑肩怕是已然無命茍活,怎能不對祁太傅作禮?” 祁律自然要的便是這個效果,畢竟他日后還要仰仗周公黑肩這個能人,面子上笑瞇瞇的說:“周公言重了?!?/br> 忌父扶著黑肩半坐起來,說:“你若是疲累,繼續(xù)休息,我們?nèi)ネ饷嬲f話?!?/br> 黑肩卻說:“說起來實是丟人,黑肩并非是被吵醒的,而是被……香味吸引的?!?/br> 祁律恍然大悟,笑著說:“是了,定然是周公這些日子沒進水米,腹中饑餓,快用粥罷?!?/br> 祁律把食合放在案幾上,忌父親自捧出小豆,里面是熱騰騰,熬得米花稀爛的豬骨粥,粥水最是養(yǎng)人,而且還好消化,豬骨和鱉的營養(yǎng)又適合黑肩這種虛弱之人,吃這個剛好。 那食合一打開,噴香的味道直撲而來,剛才合著蓋子,已然如此噴香,更別說打開之后了。忌父用小匕輕輕撥著粥水,將熱氣驅(qū)散,別看他是個粗人,習慣舞刀弄劍的武將,但是動作竟如此小心翼翼,仔細吹涼,這才將小匕喂到黑肩唇邊。 祁律坐在一面,等著看看黑肩是否能吃下,倘或能吃下,明日再熬一些,倘或吃不下,覺得太過油膩,明日換些其他的。 “慢些,慢些食。”虢公忌父沒成想黑肩竟然吃的如此香甜,昨日夜里喂他什么,都只管吐出來,今日這粥竟是不一般。 一豆的粥,不多時吃的精光,祁律一看,笑著說:“還怕周公食不下,能吃下東西便是好的,久未進食,還是不要用的太多,明日律再帶一些好入口的流食,等腸胃功能恢復的差不離,再吃一些有嚼勁兒的。” 黑肩吃了一豆粥,臉色好了不少,比方才也有力氣多了,說:“怎么敢勞煩祁太傅?!?/br> 祁律笑瞇瞇地說:“不勞煩,舉手之勞。” 祁律最會的便是做飯,周公黑肩吃的這么香,也能拉近一些關(guān)系,往后里在官場中縱橫,還要黑肩多多幫忙,現(xiàn)在送給黑肩一些恩情,就當是提前投資了。 三個人在屋舍里,一面聊天,一面給黑肩吃粥,等黑肩都吃完了,祁律思忖了一番,這才說:“其實今日前探病,并非律一人?!?/br> 黑肩奇怪的抬頭去看祁律,祁律笑著說:“天子便在府外,只不過……周公與虢公也是知的,天子面皮子薄,磨不開,所以沒有進來,不知周公可否前去,親見一面?” 祁律這可是不遺余力的“撮合”姬林與黑肩,目的自然非常明確了,在歷史上周公黑肩是姬林的左膀右臂,一直扶持姬林,而且還扶持了下一位周天子,可見周公黑肩權(quán)威有多大。 如果祁律能幫助黑肩化解與姬林的隔閡,別說是周公黑肩的恩人了,連帶著也是天子的恩人,因此祁律才會多管閑事,多此一言。 黑肩一聽,霍然就要站起來,但因著身子單薄,差點從榻上跌下去,虢公一把抄住黑肩,將人抱起,說:“當心!” 黑肩掙扎著起身,說:“快,快扶我去見王上?!?/br> 祁律看到這一幕,不由搖搖頭,很多人不能理解黑肩的所作所為,祁律倒是能猜測一二。其實黑肩并非不忠不義之人,相反的,他對大周的忠心耿耿,超過很多居心叵測的諸侯。對于其他諸侯來說,周王室就是一個傀儡,可有可無,而對于周公這個諸侯來說,周王室是他捍衛(wèi)的底線,所以諸侯們才會如此忌憚周公黑肩,想要借助姬林的手,除掉黑肩。 因此黑肩此人,忠心的是周王室,而不是姬林一個人,不巧的是,姬林又是他的弟子…… 在黑肩眼里,太子姬林優(yōu)柔寡斷,心腸太善,肚子里都是什么民貴君輕不著邊際的想法,不愛女色,不喜珍寶,不好大喜功,若是作為普通人,或許是一個不世出的名士,直道事人,能守忠杰,然而作為一個國君…… 但凡是國君,第一大忌,便是優(yōu)柔寡斷,姬林犯了大忌。 黑肩覺得,將已經(jīng)走下坡路的周王室交給這樣的人,只會斷送了周王室,所以下了狠心,謀反篡位,想要扶持王子狐上位。 當然,王子狐并不是一塊好料,但起碼王子狐聽話,黑肩說要殺誰,他就會殺誰,并不會像姬林一樣詢問黑肩,此人犯了什么過錯,為何要誅之? 作為一朝天子要殺的人,并不全都是壞人,也有許多忠臣,但倘或這些忠臣不死,又怎么能穩(wěn)住天下?姬林便不想殺這樣“不該死的忠臣”。 因著這許多,黑肩終于走上了謀反的道路,但他萬沒想到的是,那個令他“看不起”的太子姬林,竟然登上了天子寶座。 無論姬林是不是有祁律的幫忙和相助,結(jié)果都是,他登上了寶座,姬林經(jīng)過了重重考驗,造化便是如此弄人,那個優(yōu)柔寡斷,民貴君輕的太子,贏了…… 虢公扶著黑肩,將黑肩從榻上撐起來,黑肩趕忙整理自己的衣冠,問虢公,說:“黑肩這衣冠、面容,可會失禮?” 祁律笑笑,說:“周公放心,不會失禮,禮由心生,只要周公的心意到了,天子又怎么會怪罪呢?倘或一個人衣冠楚楚,卻沒有心,皮囊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黑肩輕笑一聲,頗為感嘆的說:“正是?!?/br> 姬林坐在輜車的席子中,雙手抱臂,等了好一會兒,他口中說著祁太傅不要著急,但這會已經(jīng)等不住了,換了好幾個坐姿,心里只回旋著一句話:太傅如何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踏踏踏—— 伴隨著跫音,姬林耳聰目明,立刻便聽到了腳步聲,“嘩啦!”一聲掀開帳簾子,說:“太傅你如何這般……”慢。 他的話還未說完,定眼一看,確實是太傅,但并不是祁律,而是往日里的太子太傅——黑肩。 忌父扶著黑肩,黑肩臉色蒼白,雖衣冠整齊,卻透露著一股衰敗,站在輜車之下,拱手說:“罪臣黑肩,拜見天子!” 姬林看到黑肩一愣,他沒進府中,便是因為心中有個疙瘩,并不想見黑肩,哪知道黑肩卻跑了出來,姬林也不傻,瞬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兒,抬頭一看,果然看到祁律施施然走在最后面,從黑肩的府中晃了出來,手里還提著空掉的食合,一副很悠閑的模樣。 祁律剛走出來,便被姬林瞪了一眼,無錯,瞪了一眼,不過不是天子那種威嚴的怒瞪,祁律突然覺得,有點像小鮮rou式撒嬌,看的祁律后背一麻。 姬林看了一眼黑肩,語氣很平靜的說:“周公請起罷?!?/br> 黑肩沒有站起來,反而跪在地上,深深一拜,嗓音虛弱又沙啞,說:“罪臣黑肩,一條賤命不足爾爾,如今蒙受大恩,從今往后愿肝腦涂地,但憑天子調(diào)遣!” 姬林終于微微垂下眼目,看向跪在地上不肯抬頭的黑肩,淡淡的說:“寡人不要你的命,是因為你的忠心,你對我大周王室忠心……足矣,是這份忠心,救了你。黑肩,望你今后,好自為之?!?/br> “我王……”黑肩輕顫一聲,當年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太子姬林,如今什么都懂了,他輕易的看透了黑肩的心思,一時間那個叱咤朝堂,只手遮天的黑肩,突然感覺到一股無地自容,顫聲說:“是黑肩錯了?!?/br> 祁律見他們把話說開了,便走過來和稀泥,說:“天子,如今周公虛弱,還是請周公起來說話罷?!?/br> 姬林又瞪了一眼祁律,似乎還是怪他多管閑事,不過那眼神瞪的越發(fā)“溫柔”了,祁律第二個冷顫瞬間冒起來,后背更麻了…… 姬林說:“行了,起來罷,回去好生養(yǎng)傷,出來許久,寡人亦要回宮了。” “恭送我王!” “恭送天子!” 黑肩與忌父拜禮送行,祁律登上輜車,放下車簾子,太傅的輜車粼粼,往洛師王宮的方向開去。 祁律一上來,登時就被姬林抓住了,沒錯,是抓住了,腕子一緊,瞬間拽了過去。 “嗬……”祁律一頭扎過去,愣是直接扎進了姬林的懷里,嚇了他一大跳。 雖姬林動作其實并不粗暴,但是太突然了,而且兩個人碰在一起,嚴絲合縫的,中間沒有一點兒空隙,祁律能感覺到年輕天子那偏高的體溫,還有強健的心跳聲。 姬林瞇著眼睛,聲音沙啞極了,說:“嗯?太傅是不是背地里算計寡人?” 祁律“呵呵”干笑一聲,裝傻充愣的說:“這……天子,從何講起呢?律實在不知道,為天子分憂,什么時候也變成算計了?” 姬林“哼”了一聲,聲音非常低沉,但聽起來好像鬧別扭,還有那么一點點傲嬌,說:“寡人不管,太傅便是背地里算計了寡人,太傅怎的站在黑肩那一邊,讓寡人好生傷心?!?/br> 這……祁律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接話,因為姬林的話有些太過親密,若是接話,二人的對話很可能演變成為“情侶吵架”,這種想法又令祁律一陣陣頭疼。 姬林可是“單純”的很,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天然撩,眸光帶笑,說:“便罰太傅,為寡人也烹制一豆鮮美的粥水,如何?” 祁律:“……”嗨,原是想喝粥??!早說,何必這么曖昧呢,搞得祁律一身冷汗。 祁律干笑著說:“天子身子健朗,年輕氣盛,不必用滋補粥,等律回去,為天子熬制一些海鮮滋味兒的粥水,不知天子意下如何?” 姬林聽到祁律的回答,心滿意足,說:“只要是太傅理膳,寡人都喜。” 祁律:“……”太傅年紀大了,禁不住天子你這樣撩啊。 別看姬林很“怪罪”祁律多管閑事,但是今日和黑肩說開了,姬林心里的石頭也算是落地,所以心情大好,兩個人坐輜車往回去,姬林的目光總是充滿笑意,還特別溫柔,車子里就兩個人,因此姬林總是溫柔的望著祁律。 祁律實在受不住天子如此溫柔的目光,裝作不經(jīng)意打起車簾子往外看風景,這一看不由有些驚喜,說:“茶葉?這街上竟然有叫賣茶葉的?” “茶葉?”姬林說:“那是何物?好吃么?” 日前祁律用茶葉給祭小君子做過奶茶,這年頭茶葉不叫茶葉,街上也不見叫賣的,如果有賣,也是當做野菜賤賣。 祁律遙遙的看著那框子茶葉,模樣還挺好,這個年代的水都不純凈,喝起來有些苦澀,祁律這種味覺靈敏的人就很痛苦,若是能放上一些茶葉去味兒,那便大好了! 祁律眼睛亮晶晶的,他看著那框茶葉的時候,滿眼都是——好想要好想要??! 倘或是祁律一個人,便停車去買茶葉了,但是如今車里坐著天子,也不好叫天子等他,所以一臉的失落,眉毛都耷拉了下來。 姬林見他這個模樣,他認識祁律已然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祁律的年紀比自己要大,但很多時候祁律倒像是個孩子,需要旁人來照顧,完全沒有他表面看起來那么“高深莫測”。 姬林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立刻時候:“停車。” 騎奴立刻停住輜車,祁律驚訝的看向姬林,姬林笑著說:“寡人不方便下車,太傅自行去買罷,寡人在這里等著?!?/br> 祁律有些吃驚,眨了眨眼睛,沒想到天子這么好說話? 姬林見他難得一臉迷糊,說:“怎么,又不想去買了?” “想買!”祁律立刻一口應承下來,對于他這種愛好理膳的人來說,看到一種好的食材,如果不買下來,不能親手烹調(diào),那感覺可能就像喜歡化妝品之人,不能買下即將絕版的限量版一樣八爪撓心罷。 祁律立刻就要下輜車,“等等?!钡牸Я峙R時把他叫住,祁律不解的看向姬林。 姬林則是往他手里塞了一樣東西,說:“寡人猜太傅出門的時候,肯定沒帶銀錢。” 祁律低頭一看,是……銀錢,自己果然沒有帶銀錢,險些下了車就要白搶人家的茶葉…… 祁律尷尬一笑,接過天子遞來的銀錢,心里想著,天子怎么和自己的狗兒子一樣賢惠? 祁律下了車,大步走過去買茶葉,那感覺生怕別人也看上了茶葉一般,其實在旁人眼里,那真不是什么好東西,賤賣都沒人要。 祁律與賣野菜的人買下一筐茶葉,便聽到有哭喊的聲音:“你做甚么?。俊?/br> “放開我!放手!” “快放開我!” 聲音是從旁邊傳過來的,很近,街角的地方,光天化日的,圍著一群人,將一個年紀不大,也就十五六歲的少年按在地上,打頭的那個竟然在當街扒那個少年的衣裳。 這里可是天子腳下,堂堂洛師,有人青天白日的搶人,祁律一看,好家伙,還是個老相識,不正是那個打死自己兄長,僭越即位,卻沒人承認的衛(wèi)州吁么? 衛(wèi)州吁帶著一幫子魁梧的親隨,那架勢,十幾個人,各個人高馬大,而被他們圍起來的少年身量并不高,身子骨十分纖細,因為年紀小,估摸著發(fā)育也晚,根本沒有長開,同樣是少年感,那少年可和天子姬林完全不一樣。 祁律瞇了瞇眼睛,衛(wèi)州吁分明是來討好天子,想要正式受封衛(wèi)侯的,卻如此猖狂,而且猥褻的對象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簡直應該直接閹割,送進宮里當寺人。 那少年被親隨壓在地上,旁邊的百姓國人敢怒不敢言,衛(wèi)州吁“哈哈”大笑,似乎覺得國人們的指指點點,和少年的痛哭之聲,是對他的夸贊一般,反而愈發(fā)的猖狂起來。 衛(wèi)州吁肆意的說:“孤可是衛(wèi)國的國君,你一個小小的嬖童也敢跟孤說一個不字兒?好哇,惹怒了孤,今兒個別說是要了你,還要將你丟給孤的這幫子親隨仆從!” 仆從們哈哈大笑,應和的說:“多謝君上!君上慷慨!” 祁律越聽越是覺得有氣,倘或是一般的事兒,他也不愛多管,畢竟祁律這個人怕麻煩,但最起碼的血性還是有的。 少年被按著手腳,衣衫已經(jīng)撕碎了好多,一張臉色慘白,顯然還被打了,唇角掛著血,哭的嘶聲力竭,但是沒人管他。 祁律立刻大步走過去,直接推開魁梧的仆從。 那仆從身材高大,但是被祁律一推,竟是一個踉蹌,不是祁律的手勁兒有多大,而是因著他根本沒想到有人會多管閑事,國人雖然指指點點,但他們?nèi)硕鄤荼?,沒人上來觸這個眉頭。 衛(wèi)州吁回頭一看,冷笑說:“呦,孤以為是誰?原是祁太傅啊,失敬失敬!” 祁律淡淡一笑,不著痕跡的走到那少年面前,仆從眼看著天子跟前的紅人祁律來了,也不敢再動手,都下意識后退幾步,放開那少年。 少年被松開,嚇得倉皇捂住自己的衣服,不停的向后縮,不過身后就是墻角,也沒有地方逃跑。 祁律身材并不高大,攔在那少年面前,皮笑rou不笑的說:“原是衛(wèi)君子!律這走在半路上,突聽好一陣子的狗叫,還以為是誰家的惡犬,走過來一看,真是對不住,原是您衛(wèi)君子的家奴啊?!?/br> 祁律一開口便是衛(wèi)君子,衛(wèi)州吁已然很不高興了,畢竟他是自立的衛(wèi)侯,雖沒人承認,但是衛(wèi)國就是他當家,誰不愿意直接砍了,到了祁律面前,卻三番兩次的被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