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欽三言兩語，就將前世里曲陽翁主的后半生道盡了。

    前世那一場大火，的確燒得干凈，燒得痛快，卻還是親者痛仇者快了。

    是的，她就是一個不孝女，自己是可以那樣決絕地走了，可留下的母親該怎么辦？

    早年喪夫，母親為了他們兄妹，還可以收拾了所有的悲傷，拒絕不知凡幾的男子求娶，堅強(qiáng)地將他們兄妹養(yǎng)大成人。

    然而，當(dāng)一直放在手心嬌養(yǎng)長大的女兒卻突然走了，還是葬身于火海之中，連尸骨都未留下，這種慘烈的中年喪女，母親怕是再難以走出了吧……

    塵封的記憶頃泄而來，她想起了前世被大伯父甄志謙強(qiáng)制送往建鄴為妾的那一天。

    一向活得灑脫的母親從沒有那么無力過，但是悲傷過后，母親還是那個給予她庇護(hù)的母親，擦干了所有的眼淚，送她登上馬車，用一雙紅腫又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告誡她，道：“阿柔，你一定要好好記住我的話。好死不如賴活著，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你暫且忍耐待在建鄴，我一定會接你回來的，到時你還是母親的嬌兒。”

    那時大伯父甄志謙就在一旁，聽到母親說要到建鄴接自己，當(dāng)下就過來阻止母親再和自己說話了。

    想來母親當(dāng)時已察覺自己存了死志，才會說出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話，并且還給了自己一絲妄想，說一定會將她從建鄴接出來。

    可她真的做不到茍且偷生，更做不到自欺欺人，在莊園里自欺欺人的活了三年已經(jīng)夠了，她無法再騙自己，等成了薛欽的妾之后，她還有重新回到彭城的機(jī)會。

    所以，她只能讓母親失望了，當(dāng)一個不孝之女了。

    但一想到母親自她死訊傳來后，就心如死灰地了卻余生，一個人孤寂地住在那個鄉(xiāng)野莊園里，甄柔心里一片澀然。

    其實比起整個家族受到牽連，母親和阿兄不得善終，薛欽所言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是再好不過了，但理智雖告訴她這已經(jīng)最好的結(jié)局，比她能想到最好的都好太多了，可是情感還是無法抑制地難以承受。

    母親的恩情，無論前世今生，她都難以報答了。

    前世，她是讓母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不孝女。

    今生，她是一個不能承歡膝下的遠(yuǎn)嫁女。

    可是即使她現(xiàn)在再愧疚難安，卻終究無力改變——她雖是女兒，卻更是妻子和母親，她無法離開自己的丈夫和女兒，重新回到母親身邊盡孝。

    當(dāng)真是養(yǎng)兒方知父兒恩，越是知道，越是愧疚。

    甄柔深深地垂下眼眸，她這一點很像自己的母親，軟弱的一面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坦露，是以她沒有再和薛欽說什么了，也沒有什么可問的了，只垂眸看著腳下的路，緩緩走出這座深宮院子。

    “阿柔?！辈乓豢绯鲈洪T，曹勁的聲音就在頭頂響起。

    見甄柔在和薛欽見面之后，一副垂頭喪氣模樣的走出來，曹勁黑眸微沉，走到甄柔跟前。

    曹勁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但那熟悉的聲音，讓甄柔鼻端一下酸酸的，她顧不得院門外把守的黑甲士兵，她抬起頭，一看到曹勁，眼睛就不受控制的一紅，鼻音厚重道：“夫君，我好對不起母親，我現(xiàn)在好想見她?！?/br>
    “對不起你母親？想見她？”曹勁愕然，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可看著眼前一副泫然欲泣樣子的甄柔，他確定并非自己聽錯。

    雖然有些沒頭沒腦，但因為對不起曲陽翁主傷心，總比為薛欽牽動思緒來的好。

    曹勁默了一默，點頭道：“好，滿滿都要四歲了，還未見過她外祖母，我們也該帶滿滿去拜見一下了。”說著卻頗有些為難的皺了皺眉，旋即卻道：“曾聽你提過，岳母是不愿意來洛陽的，那就等我這邊安排好了，再帶你和滿滿回彭城一趟。所以，你現(xiàn)在想見岳母，我是無法辦到的。”

    女人天生感情充沛，容易被一些事物影響，有時在某個點上會有些莫名的情緒，但等過了，或者宣泄出來了以后，人也就理智清醒了。

    甄柔怎會不知道現(xiàn)在根本就無法見到曲陽翁主，不過是看到曹勁，情不自禁地將心里的感受說出來，大概也是想得到曹勁的安慰。

    現(xiàn)在聽到曹勁一本正經(jīng)的思考此事的可行性，甄柔不由破涕為笑，“夫君倒是會安慰人?！?/br>
    看到甄柔笑了，曹勁放下心來，卻仍舊鄭總道：“我并非安慰你，君候給了我兩年時間，那么也請你給我兩年時間，到時我定先帶你和滿滿回一趟彭城?！?/br>
    兩年么？

    現(xiàn)在確實不能走。

    馬上就要對陶忌的太平教用兵了，更是已經(jīng)到了天下大唯一的關(guān)鍵時候，而且曹鄭這里極為不好，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曹勁。

    若一切順利，兩年后天下唯一，那時雖已不再是事事緊迫逼人，但也是百廢待興，曹勁只怕會更忙得分身乏術(shù)吧，卻還許諾先陪她回去看母親。

    所以，母親，您看到了沒？

    前世她雖那樣慘烈的結(jié)束了生命，但重活的這一世她是幸運的。

    如此，不再經(jīng)歷中年喪女之痛的母親應(yīng)該能好好度過余生吧……

    甄柔深吸了口氣，望向曹勁道：“夫君，謝謝你。我好了，我們走吧?！?/br>
    說罷，就要和曹勁一起離開這里，卻聽身后傳來侍衛(wèi)的厲叱，“楚王，你要做什么??？還不快放下劍來！”

    放下劍??？

    怎么回事?。。?/br>
    難道薛欽還幻想著反抗?。?/br>
    一瞬間，甄柔腦海閃過幾個念頭。

    也在這時，甄柔跟著聞聲回頭，只見身后院門大開的庭院里，薛欽一身白衣下腳上的鐵鏈還在，束縛雙手的鐵鏈卻已不再，此時還正拿著一把長劍舉在自己的頸項間。一旁的兩名侍衛(wèi)，一人手中拿劍，一人卻是手無長劍。顯然薛欽現(xiàn)在手中的長劍，是趁侍衛(wèi)給他取鐵鏈時，趁機(jī)從侍衛(wèi)身上搶過來的。

    一眼看過去，甄柔就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薛欽這是搶劍自刎??？

    念頭閃過，甄柔隨之對上薛欽看來的目光。

    見甄柔看過來，薛欽滿意地一笑，然后目光溫和地望著甄柔，無聲道：“對不起?！?/br>
    語畢，薛欽緩緩閉上眼睛，在所有人來不及反應(yīng)之前，他手下一用力，雪亮而冰冷的長劍劃過頸項。

    “鏘”地一聲，長劍落地。

    人亦倒下，鮮血染紅白衣。

    他記起了，那就是他的前世。

    前世今生他都倒在了爭霸天下的路上，不過這一世比前一世好，臨終前還見到他的女孩兒，還來得及說一聲對比起。

    若再有來生……來生……

    思緒不及下去，他徹底陷入永遠(yuǎn)的黑暗當(dāng)中。

    “稟告將軍，楚王已斷氣。”一旁的侍衛(wèi)探過薛欽鼻息，向曹勁稟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