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反省
甄志謙,是一位溫潤的君子,至少一貫如此示人。這樣的人突然發(fā)作,勢必是怒不可遏了。他現(xiàn)在猛地怒喝了一聲,庭院灑掃的侍人都嚇住了,慘白了臉,雙腿一顫,膝蓋“咚”地一聲就跪了下去,半尺厚的積雪立時陷了深深一塊。經(jīng)年累月的奴性已深植骨髓,比起地上冰冷刺骨的冬雪,他們更怕的是主家的怒火。 一時間,庭院里盡是匍匐在地、瑟瑟發(fā)抖的灰衣侍人。 此時的甄柔,并不慌張,她從容地站起身,迎面與甄志謙對峙道:“既然伯父已為侄女退婚,那么阿兄再去一趟又何妨,您何必如此生氣?” 甄柔病后至今不過一月,又一直在路上來回奔波,消瘦下去的肌體尚未養(yǎng)回去,看上去依舊有些纖小嬌弱,便是聲音也曼聲輕語的徐徐說來,絲毫沒有爭鋒相對的強勢。 甄志謙卻乍然變了臉色。 他也不知是心中有鬼,還是為何,總覺得甄柔那一雙定定看來的眼睛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孺慕之情,平靜地好似一潭寂寂深湖,仿佛已經(jīng)洞悉了一切,竟讓他下意識地只想躲開甄柔的目光。 意識到此,甄志謙好似被踩了痛腳,頓時暴跳如雷,“還敢狡辯!”他舉起右手,吃人似的瞪著甄柔,卻沒有掌摑下去。只是手一下一下發(fā)顫,可以看出來是氣急了,手背上還有青筋暴露。 “您要打我……?” 甄柔太失望了,心里最后一絲希冀也沒了。 感情理智,矛盾沖突,在這一剎那還是感情占了上風。 她不再面無表情,眼中蓄滿了淚水,只是死咬緊牙關(guān),不讓淚水落下來。 只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紛沓傳來。 甄柔目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狠意。 既然已經(jīng)破碎,那就這樣吧! 打了也好! 就讓一個耳光打掉所有! 甄柔驟然上前,看著甄志謙諷刺一笑,激怒他道:“……您這是惱羞成怒,被我說中了吧!您根本就沒有寫退婚書!你騙了我,騙了所有——” 一語未完,甄志謙已是怒氣上沖,“啪”地一聲狠狠掌下,打斷了甄柔未說完的話。 空氣好似在這一刻凝膠。 時間也靜止了。 甄柔輕輕撫上左臉頰,上面是火辣辣的一片疼,而心里雖然依舊難受得疼,卻更多的是輕松了。 甄柔抬眸,望向門口—— 門簾讓曲陽翁主從外掀起,一旁還有遠去建鄴退婚的甄明廷。 甄志謙發(fā)現(xiàn)了甄柔的目光,他身上幾不可見的一顫,感到背后是陣陣的冷風,他緩緩回身,果不其然就見曲陽翁主母子正立在門口。 母子兩人,一人驚痛憤怒,一人難以置信。 這時,甄柔只望著依舊難以置信的甄明廷,道:“阿兄,你睜大眼睛看看!”手指向甄志謙,“如果伯父有意退婚,他怎么會如此——” 尤言未完,甄志謙再次打斷她:“逆女,你還執(zhí)迷不悔的狡辯!” 對于甄志謙,甄柔已經(jīng)哀莫大于心死。 她直接反駁道:“是我狡辯也罷,還是你自己心虛!現(xiàn)在婚已退,我甄柔是不會到建鄴為妾!” 一語言畢,奪門而出。 “阿柔!” “娘子!” “……姜媼,你和阿玉趕緊跟上阿柔!” 眾人的聲音在背后此起彼伏的響起。 甄柔置若罔聞,一口氣疾步走出庭院。 山上風大,疾風刮著雪,打在臉上生疼生疼。 似乎疼得地方多了,她也分不清是風刮得疼,還是臉頰被掌摑下的痛。 她一路疾行,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祠堂庭下。 已經(jīng)過了灑掃時辰,祠堂四下沒有人,門上被扣了一把大銅鎖,大片大片的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 這是一種荒蕪寥落的景象,迫人冷靜。 甄柔停了下來,立在雪地里。 她的確是故意讓甄志謙打一個耳光,時不待人,阿兄必須盡快自立起來,才能帶領(lǐng)整個家族一起自立。讓阿兄認清甄志謙真面目,認清家族如今的情況,是首要之事。至于她自己,是想讓甄志謙打掉自己最后的孺慕……還是想讓甄志謙打醒那個,只知道在母親庇護下一味依賴的嬌女……? 或者二者皆有…… 甄柔目光深邃,望著莊嚴肅穆的甄氏宗祠,陷入沉思。 姜媼和阿玉追上來,就看見甄柔一動不動站在雪地里,烏髻上是零星的雪片。 姜媼連忙撣開大氅為甄柔披上,阿玉撐傘立于一旁。 見甄柔左臉頰上仍紅了一片,姜媼不由大吸口氣,只差驚呼了。 “家主,他怎么會動手……”若不是親眼所見,姜媼實在難以置信,她滿目心疼道:“翁主不是常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您即便再不滿,也要等翁主和大公子來了再說??茨@臉……”知道甄柔最是怕疼,如今卻被迎面打了一個耳光,姜媼一時又氣又疼,心底已然對甄志謙生出埋怨,懷疑起以往那謙謙君子之態(tài)。 感到來自身邊的溫暖,甄柔不禁展顏一笑。 失去一位視如生父的伯父,她身邊還有母親,阿兄,甚至姜媼她們。 甄柔環(huán)抱雙臂,感受著大氅帶來的暖意,她就了一個激靈道:“我真怕你們不來呢,真是太冷了!” 姜媼好氣道:“知道外面冷,娘子還不管不顧地一個人走出來?!?/br> 甄柔籠著大氅道:“我先出來了,才好讓阿兄自己來和……”頓了一頓,只告訴自己已是成人,再不能如以往般全憑好惡處事,如此到底喚出了口道:“讓阿兄來和伯父處理退婚的事。畢竟長兄為父,他不僅是我的長兄,更是甄家唯一的兒郎,他自當承擔起應(yīng)有的責任!” 沒想到甄柔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姜媼愣了一愣,旋即卻是欣慰嘆道:“娘子長大了?!闭f時眼里閃著慈愛的柔光,只不住地看著甄柔。 甄柔被看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另道:“姜媼,找個地方給我敷臉吧。” 姜媼“哎呀”一聲懊惱道:“人老了,忘心也大,怎么還讓娘子在雪地里站著?!币幻嬲f一面往前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給甄柔踏出腳印,便于甄柔腳下好走,“這會兒就先委屈娘子到婢的房間待一會兒了。” 甄柔笑道:“姜媼不老,正當壯實!” 姜媼面上作惱,回頭道:“娘子是笑姜媼長得胖?” 甄柔只笑而不語,和阿玉相視一笑。 這一天,甄柔一直在姜媼的房中,直到入夜時分,曲陽翁主讓人來喚她,才知道甄志謙已經(jīng)帶甄明廷離開了,并留下一番說辭,今日之怒,是因她私自退婚行為太過膽大妄為,更心痛于她的不信任,故而留她在宗廟反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