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說等人見李守一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不禁莞爾，張說也隨口道：“我也這么覺得。不過以前還真沒想過這種事兒，也沒在意，恐怕只有試一下才知道?！?/br>
    “今上忽然問這等事，恐怕有些深意吧？”張九齡若有所思道，“鉛丸究竟哪個先落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指何物？”

    李守一沒好氣地說：“社稷大事，還要猜謎不成！今上不是問鉛球的事兒？宣政殿門口叫兩個侍衛(wèi)去，把它們從大雁塔上丟下，結(jié)果怎么樣如實上奏便是！”

    這時竇懷貞忽然抬頭作恍然大悟狀：“我知道了！”眾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他笑了笑看向程千里：“程相公剛才在內(nèi)朝那邊不是說這兩個鉛丸是炮丸？武功縣造出來的火炮是干什么用的啊，打仗的，所以咱們得往兵事上想……有些話陛下不便明說，這不就在提醒咱們？”

    眾人默然不語。

    竇懷貞看了一眼內(nèi)閣那三個人，又淡定地說道：“陛下今日問的事兒，當然是有先有后，明擺著的?！?/br>
    他簡直是說了一句廢話，但張說等人都不認為大有含義，張說拉著一張馬臉，手在濃密的大胡子上擼了一把，很嚴肅地說道：“竇相公有什么話就干脆點說完，別磨磨嘰嘰的，現(xiàn)在就這么幾個人?！?/br>
    竇懷貞這才沉聲道：“上回杜暹不是上了份奏章要修城么？但內(nèi)閣和政事堂都不太贊同，結(jié)果呢折子壓在內(nèi)廷到現(xiàn)在都沒批閱，今上也因此不提了。杜暹出京之前曾幾番被今上單獨召見商量邊務(wù)，恐怕取營州后修城的方略今上的心里早就有譜了。現(xiàn)在咱們一個個反對，久決不下，最后總得要有一個妥協(xié)解決的法子……

    又說有河北的地方官上書彈劾杜暹在營州用暴|政，燒殺屠戮民怨沸騰。咱們政事堂也有認為此非長治久安之計，須得另派大臣接手營州的攤子平息局面。正好今上要修城，下派的大臣也可以把這事兒也一并主持了。這杜暹先去地方上，然后第二任大臣下放，這不是一前一后從塔頂落地？而這炮丸又暗喻兵事，正切了邊防的寓意。這是在暗示我等，陛下調(diào)回杜暹在營州治理上讓步；我等在筑城上與他達成相同……今上沒有下圣旨強制，還是尊重我們這幫老臣的政見的啊。事到如今給了臺階下，咱們還硬著頭皮和今上對著干，有什么好處？”

    一番話出來，幾個大臣紛紛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簡直像看猴子一樣，幾乎要豎起大拇指說：牛鼻！兩個鉛疙瘩你就能說出這么一大篇玄虛出來！果然不愧為善察上意“忠心耿耿”壞貞。

    不過細想之下竇懷貞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否則皇帝莫名其妙送兩個鉛疙瘩下來讓大伙猜什么？再說如果能那樣妥協(xié)，也不是不能讓人接受，一則能讓那些擔心杜暹在東北呆太久實力坐大的人滿意，畢竟杜暹手握北衙精兵一軍及三鎮(zhèn)兵馬；二則修城的事另換人，也可以討價還價讓政事堂一系的官僚去，不能讓內(nèi)閣的人短時間之內(nèi)就聲勢太大了。

    眾人都默然地在心里琢磨時，只有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十分惱怒：“修城又會耗費多少民脂民膏！”他一情緒激動就唾沫橫飛，竇懷貞忙站遠了點，沒好氣地看了李守一一眼，心說：嗎的，就你個老小子是忠臣，不收稅你也別拿俸祿，自個種地去，最好一邊種地一邊當清官。

    張說心里已經(jīng)有譜了，但面上仍然正色道：“牽強附會，什么跟什么竇相也能扯到一塊兒?！钡珱]過一會兒他又走到門口叫來自己的心腹書吏：“你負責給算算，河北要修復(fù)關(guān)塞長城，需要多少錢糧、民丁、時間?！?/br>
    這時劉安道：“戶部早就預(yù)算過了，耗費巨大只怕國庫不足。”

    李守一道：“你當著戶部尚書，只知道不足，卻沒見你上書說過一些明顯的問題：天下稅賦一結(jié)算，內(nèi)務(wù)局和國庫不分家，內(nèi)宮隨意支度毫無節(jié)制，導(dǎo)致國庫不足；又連年用兵，金山銀山也不夠這么撒開手揮霍的！宮廷內(nèi)務(wù)局和公家國庫為什么不能革新分家？”

    劉安白了李守一一眼，道：“李相您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彼胝f你怎么不上書？可人家李守一掌禮樂，戶部的事兒真管不著。

    但劉安怎么上書？他作為薛崇訓(xùn)的嫡系，跑去指責太平公主大宴小宴賞賜闊綽驕|奢|yin|逸？沒見皇帝本人都盡量和太平公主搞好關(guān)系平衡么，劉安要是去管太平公主的事兒，可能會被懷疑是薛崇訓(xùn)指使，總之這里面牽扯較多十分棘手。

    “戶部只有進一步革新稅制，江南數(shù)地商貿(mào)市面繁榮，除了每年修修河堤也用不到多少勞役，兵源也少從東南征募，可以削減徭役，增收商、田賦；同時各地大的工事暫緩，讓百姓以錢糧易徭役；而河北一帶征丁修城，可削減田賦并資以伙食……總之還是能想到辦法的?！眲操┵┒劊瑢υ趺磩兿魅珖氖侄稳鐢?shù)家珍。

    張說點點頭道：“天下方安，輕徭薄賦的國策不能變，咱們就算有困難也要多替百姓著想，盡力降低下民的負擔?！?/br>
    李守一冷笑道：“說得好聽，真像說的那樣，咱們就該據(jù)理力爭，不能修那城?！?/br>
    張說也不正面和這老小子爭執(zhí)，他作為中書令百官之僚，若是其他人敢挑戰(zhàn)權(quán)威，面子上過不去總會給點顏色瞧，但對李守一是例外……眾官都懂的。

    第五十五章 雁塔

    張說帶頭回答了問題，說是大的鉛球先落地小的后落地。然后他又上書對河北修工事以及封疆大吏的人選言論了一番，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薛崇訓(xùn)頓時意識到大臣們把鉛球的事兒當成猜謎，想得太多。

    就是這么一個小問題，他們也能想到邊防那檔子上去？薛崇訓(xùn)琢磨了很久了，自己也愣是沒想通，他們是怎么聯(lián)想的……這中間有一點關(guān)系嗎？

    于是他下旨讓張說找人去大雁塔做個實驗，他自己是不打算去，這種常識性的東西實在沒什么興趣看。或許有空氣阻力的影響，但鉛球本身密度大可以忽略不計。

    不過其他人就覺得新奇了，圣旨讓把兩個鉛疙瘩從大雁塔上往下丟，再無聊的事也變得有意思起來。幾個學(xué)士和宰相也想去看，但又覺得一品大員的儀仗過去太惹眼，便叫了一個郎官穿官府帶著南衙衛(wèi)士出宮城去辦，而張說等人則換了常服低調(diào)行事。

    大雁塔位于長安城東南，在慈恩寺的正門外，一開始是唐高宗撥款修建，給西天取經(jīng)回來的玄奘大師藏佛經(jīng)用的，高五層。后于武則天執(zhí)政時期重建七層青磚高塔，成為了長安一大顯眼的建筑。

    城南本就人煙稀疏，福寺這邊平日人氣也不怎么樣，今天忽然涌來了許多人，引得市民路人紛紛圍觀。后來的人們見一大群人堵在雁塔下面，忙問出了什么事，有人說是新科進士“雁塔題名”，又有人鄙夷地說：現(xiàn)在是考進士的時候嗎？哪來的新科進士？

    議論中的雁塔題名就真是這個地方，正所謂“曲江流飲、雁塔題名”此時已深入人心。早在唐中宗神龍年間，雁塔題名就已形成風俗。凡新科進士及第，先要一起在曲江、杏園參加國宴，然后登臨大雁塔，并題名塔壁留念。新進士們洋溢著春風得意的喜悅心情，把雁塔題名視作莫大的榮譽，以至于“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題名”。

    也難怪市井小民一見這里熱鬧，最先想到的就是進士們的風雅事。可掐指一算，這會兒哪來的新中進士，時間不對啊。人們并未因此減少熱情，圍觀是百姓們的一大樂趣，有的人甚至關(guān)了店門專門跑過來湊熱鬧，甚至都不知道這邊在干什么……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油膩膩的年輕漢子得意地嚷嚷起來：“我知道官府要作甚了！”他一嗓子出來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有認識他的人馬上笑道：“文屠夫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

    周圍的人見他那么一副邋遢形象頓時一陣哄笑，有不認識此人的只覺得奇怪，屠夫前面還加個文字，牛頭不對馬嘴的兩個詞兒怎扯到一個外號里？

    原來這殺豬的青年竟有些來頭，姓龍名韜。龍家本是岐州殷實之戶，文屠戶從小讀書識字，父母是望他考科舉進入仕途發(fā)展的。不料一年發(fā)生大地震，岐州官民死傷慘重，文屠夫全家都被埋在了廢墟底下，他本人因為神策軍日夜兼程到達后救災(zāi)，僥幸被挖了出來還沒死，撿了一條性命。可是家破人亡殷實的根基一夜之間毀于一旦，文屠夫身無長物又不事生產(chǎn)，生計都成了問題，總算聯(lián)系上了在一房親戚，卻是在長安市井間開rou鋪的小民。左右總有落腳的地方，他也顧不上挑挑揀揀了只得跑來長安投靠。

    這下他想做官的夢想完全破滅了，其實像龍家那樣有點家底卻無士族或官場人物的關(guān)系，又無人指點在文才上也不算突出，本身考進士就希望渺茫，或許還能通過經(jīng)濟上的手段來想想法子，可投靠了親戚之后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了。一戶殺豬賣|rou的人家，拿什么去和朝臣名士結(jié)交？而且親戚家很快也不喜歡這個人了，年紀輕輕的什么也不會干，除了識點字就只會斗雞玩物，又沒錢了有什么用處？這家伙還有個惡習，很好賭。這樣的人在親戚家混吃混喝，沒少遭白眼。

    文屠夫也算識時務(wù)的人，總算漸漸學(xué)會了討生活，在rou鋪里幫忙殺豬。又因為好吹噓賣弄文詞，結(jié)果被左鄰右舍賜了個外號“文屠夫”，倒也適當?shù)煤堋?/br>
    別人嘲笑他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他早就習慣了也不見氣，依然笑嘻嘻地說：“您還別不信，正巧官府里有個朋友，我打聽好了的?！?/br>
    一個斗雞眼的錦衣后生“嘎嘎”地像鴨叫一般大笑了一陣道：“霍？官府里的朋友，好厲害，怎沒把你也弄進去當當官，再不成做個流外官小吏什么的也比殺豬強??！你不是成天做夢想當官么？”

    文屠夫臉上一陣尷尬，但很快笑容又回來了，只是笑得有點難看：“我那朋友也是流外官，哪里能輕易就把人塞進去的？不信便罷了?！?/br>
    但旁邊的其他人忍不住好奇，拽住他追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隨口捧了幾句。這么一捧文屠夫仿佛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又吹噓起來：“大雁塔上不是什么新科進士，而是官差，他們要把兩枚鉛球從上面丟下來。啊，你問為什么要干這事兒？這就要說起當今天子一日早朝問大臣，一大一小倆鉛球從大雁塔掉下來，誰先著地?。看蟪紓冋f大的先著地，天子卻說應(yīng)該一起著地。不就派人跑到大雁塔來試了么？”

    “哈哈！”錦衣后生看著文屠夫大笑搖頭表示不信，不過那眼神好像并沒有看人，而是看著背后某塊石頭?！叭绻羞@么好笑的事，我就……”剛說到這里，卻見大雁塔上正出現(xiàn)了兩個抱著鉛球的胥役，正探頭探腦地往下面瞧。錦衣后生頓時愕然住了嘴，幸好沒把下半句說出來。

    文屠夫洋洋得意地說道：“怎樣？有這么一回事，你就怎樣？”

    錦衣后生正不知如何接詞兒，就被前面涌來的人群擠了一下。原來是塔下面的南衙衛(wèi)士在驅(qū)趕圍觀群眾，并圍出一個圈來，有個將領(lǐng)大聲吆喝道：“都給老子站開點，想腦袋被砸開花的就盡管往這邊擠！”

    一眾市民向后移了一段距離才站定陣腳，文屠夫二話不說在地上畫了一個圈，一邊寫個“大”字一邊寫個“同”字，嚷嚷道：“這個是同，押同時著地，賭場里只押大小可沒這個字，別不認識。下注下注，一會兒上邊扔了球就來不及了！”

    這押寶沒有小，顯然沒人覺得小的鉛球反而會先著地。旁人笑道：“這又什么好賭的？重的肯定先著地了，傻子才押同字！”

    文屠夫笑道：“行，我來押同字。”說罷掏出一枚重二錢的銀幣出來丟在圓圈里。

    在大晉朝立國之前就出現(xiàn)了流通的銅錢不足的狀況，絲綢、絹之類的紡織品也成了一般等價物代替貨幣。后來薛崇訓(xùn)實行“錢法”，除了增加銅錢的鑄造，又印青錢、鑄銀幣來補充貨幣。銀幣一枚重二錢，相當于兩百枚銅錢的價值；青錢一張面值一貫，等同一千文。這些貨幣都可以用來繳稅、購買公家的糧食、紡織品、鹽等物資，所以幾年之后早已流通無阻了。

    “斗雞眼”說道：“你倒是大方，給咱們送錢?？纱蠡锒佳捍?，贏得也太少了，沒甚意思?！?/br>
    文屠夫笑道：“大伙再想想，為啥重的就一定先著地？天子都說同時著地，一定錯不了，來，押押押……”

    旁邊一個綢緞莊里的人道：“這還不簡單，一塊布和一塊石頭，哪個往下掉得塊？輕重有別嘛?！庇钟腥巳碌溃骸耙獊G鉛球了！”

    文屠夫忙喊道：“麻子，你們幾個爬那顆樹上去，看清楚了！”

    總算有幾個人捧場，放了一些銅錢在大字上面。眼見踏上的兩個胥役已經(jīng)把鉛球伸出來舉到了空中，下面的市井小民們都一齊仰頭專心地瞧著，這場面就像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灰機又像出現(xiàn)了菩薩。胥役旁邊的一個官吏抬起手一揮，喊道：“放！”兩枚圓疙瘩就脫手落了下來。

    過得片刻，只聽見“啪”地一聲響，兩鉛球竟然只砸出一個聲音來，幾乎是同時著地，把地上的一塊青石板砸得裂成了幾塊。眾人“啊”地驚嘆了一陣，文屠夫哈哈大笑，二話不說就去收圓圈里的銅錢和他下注的一枚銀幣，雖然小賭了一把贏得不多，不過贏錢對于好賭的人來說就是莫大的樂趣，文屠夫笑得合不攏嘴。

    輸了錢的因為輸?shù)貌欢啵灿X得無所謂，又吹捧了一番文屠夫好見識，反正虛轎子抬人也不花力氣。街上的人見好戲完了心滿意足地散了一些，一臉滿足的表情好像得到了什么莫大的精神享受。但也有人要等這官府的人都走了才肯走，要在這里耗到最后。

    文屠夫笑道：“早和你們說了，天子都說同時著地一定錯不了。當今天子是什么人？河中出神仙授天寶，那才是通天的主，天上地下全知！”

    有人趁機胡扯道：“難怪登基大典那天，我看天上的云變的形狀很奇怪，就像一條大龍一般！”

    文屠夫胡謅吹噓得高興，毫無要離開的意思。就在這時，只見一個包著頭巾的胖婦人氣呼呼地沖了過來：“你在這里干甚……地上畫個圈也能賭錢？你干脆別殺豬了，賭錢過活就成！”

    斗雞眼小聲道：“咱們趕緊走，等那潑婦嫂嫂一耍起潑來，罵得你們眼睛都睜不開?！?/br>
    第五十六章 榮光

    “兩枚球真的一起著地啊！陛下是怎么想到的？”金城公主跪坐在櫚木案的對面表情帶著不可思議，看來她在宦官稟報之前也覺得應(yīng)該是大的先著地。

    薛崇訓(xùn)不緊不慢地拿著茶杯蓋子撫|弄著水面，笑而不語故弄玄虛，一副裝必的樣子。他已經(jīng)不理政事呆在這里半個多月了，唯一干的事就是下旨給南衙送了倆鉛疙瘩讓別人猜，不過他好像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

    他喝了一口茶才說道：“現(xiàn)在不好解釋，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會明白。來人，磨墨?！?/br>
    沒一會兒上來了幾個宮女，把硯、紙、筆、鎮(zhèn)等東西就近擺在案上。此時是上午，秋日的上午陽光明媚，溫暖而不燥熱，正是人們干正經(jīng)事的時候。薛崇訓(xùn)顯然沒打算干什么事，和金城對坐著聊天還怡然自得。

    櫚木本身的紋理很優(yōu)美，用它做的大案便沒有上漆，上面灑著珠簾的影子，隨著微風慢悠悠地晃動。又有紙墨等風雅之物點綴其間，空氣中飄著墨香、茶香，確實叫人感覺十分愜意。關(guān)鍵還有美女在此間，就更加賞心悅目了，就連跪在案前磨墨的宮女也青春美貌挺耐看的。

    這時薛崇訓(xùn)忽然覺得面前磨墨的小宮女十分眼熟，便忍不住多看兩眼。金城面帶微笑注意著薛崇訓(xùn)的這個小動作，她也不點破，但心里明白怎么回事。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正是上次在溫室殿的浴池里侍候薛崇訓(xùn)的月娥，薛崇訓(xùn)見人家長得嫩，差點就地給強|jian了，但月娥未經(jīng)人事一個勁哭叫怕得要死，毫不配合，最后薛崇訓(xùn)總算饒了她。后來金城便收到寢宮來了。

    金城公主佯裝不在意，微笑著說道：“昨日陛下說大地是圓的，那在下面的人怎么辦，不會掉下去么？”

    薛崇訓(xùn)道：“為何有上下之分？梨子之所以往下落，只因‘萬有引力’，向大地之圓掉落，所以咱們認為腳下是‘下’方。在圓的下面，那些人也因同樣的引力而覺得腳下是‘下’……好像一時挺難明白的?！?/br>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苯鸪堑脑捲俅纬龊跹Τ缬?xùn)的意料，“另外上次在三清殿聽張果老講‘月大如盤’，我也因此有疑問：若城中某處失火，火大如宅，但人在數(shù)里地外觀之則小如燭火；而月懸于天，等千丈之高山而不能及，如《莊子》中有鵬之徙于南冥，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天高不知是否有九萬里，但定不只數(shù)里之遙。凡人在地上離千萬里觀月大如盤，它怎能真的那么大？”

    “哈哈……”薛崇訓(xùn)大笑數(shù)聲，“月亮當然不只盤子那么大，質(zhì)疑得好，知我者，非公主莫屬?！?/br>
    金城驚訝道：“莫非陛下能解此惑？”

    薛崇訓(xùn)道：“當然，小問題而已。不過說來話長，我這么空口說也說不明白，之前還有很多基礎(chǔ)性的東西，我這就寫下來。你不必再枯坐在此，讓她侍候筆墨就行了，可能要花很長的時間?！毖Τ缬?xùn)指了指旁邊那個似曾相識的十二三的小宮女。

    或許每個人的審美觀在潛意識里就形成了，哪怕薛崇訓(xùn)已經(jīng)記不得了月娥這個小宮女，但再次看見時，仍舊覺得她乖巧可愛，看著十分順眼。月娥長得白凈，雖然皮膚沒法和金城公主那種完璧一般一點缺點都挑不出來的無暇相提并論，但看上去充滿了青春的氣息，讓薛崇訓(xùn)有種很陽光純凈的體驗，下意識便有些好感。

    月娥當然記得薛崇訓(xùn)，這個男子貴為天子還想非禮她，很難讓她忘記。她怯生生地跪在大案前，垂著頭連抬頭看一眼都不敢，心里仍舊充滿了后怕。但因為這幾天的經(jīng)歷又讓她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總之是情緒復(fù)雜。這幾晚薛崇訓(xùn)都住在這里，晚上當然讓金城侍寢，月娥作為近侍在幔帳外面隱隱看到了他們在床|上干什么，看是看得不太清楚，但聲音卻聽得真切。每次聽到金城發(fā)出的聲音，她便羞得恨不得把耳朵堵住，有時候腿發(fā)軟站都不站不穩(wěn)。

    金城道：“陛下寫吧，我再坐會兒，左右也沒什么正事做。”她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月娥，眼睛里露出一絲笑意來。

    月娥把筆毫在硯臺里輕輕蘸好墨，雙手遞過去。薛崇訓(xùn)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對他充滿畏懼和恭敬的表現(xiàn)，也沒覺得什么，撩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把手伸出來就去接。其實他平時還是比較講究、有風度的一個人，沒事不會去輕薄女子，也不會在言語上調(diào)笑，接毛筆的時候動作儒雅沉著絲毫沒有肢體的接觸。這時月娥先是松了一口氣，但隨即見他已經(jīng)沒注意自己了，又難免感到有點點惆悵。

    薛崇訓(xùn)提起筆后卻久久不能落在紙上，千思萬緒驟然之間涌上心頭。

    “科學(xué)”基礎(chǔ)會影響世人的價值體系，它不僅與西方的宗教有沖突，對東方的世界觀也有沖擊。而今這個社會結(jié)構(gòu)是在許多方面的平衡基礎(chǔ)上構(gòu)建的，比如天子便是所謂上天之子，你說沒有天只是一個球，外面的太空是宇宙，那天在哪里？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會不會導(dǎo)致這個剛剛建立的本就不怎穩(wěn)固的帝國微妙失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薛崇訓(xùn)自己也不法預(yù)算帶來的影響。

    反正他最先考慮的還是自己的處境，因此才壓根沒打算搞什么民主之類蛋疼的削弱自己權(quán)力的東西，反而一個勁設(shè)法加強君權(quán)。

    但是薛崇訓(xùn)不得不承認，漢文明在科學(xué)的基礎(chǔ)體系上先天不足，應(yīng)該吸收外來的東西。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不是一個崇洋媚外的人，從來不覺得外國的月亮就更圓，但是盲目自大排外并非明智，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帝國都應(yīng)該學(xué)習別人的長處……而成體系的科學(xué)基礎(chǔ)正是古中國的短板，什么九章算術(shù)、圓周率領(lǐng)先世界多少多少年不假，但這一切都是分散的沒有成為系統(tǒng)。

    現(xiàn)在他想拔高科舉的地位，形成公平嚴格的制度，能參照的就是明代的科舉，那是科舉發(fā)展出的最公平完善的方法。難道要讓整個天下的文人都集中研習古代的那幾本圣賢書？薛崇訓(xùn)對于八股文之類東西的弊端最清楚，比當世的任何人站的角度都高……況且，如果科學(xué)不加入科舉制度，其影響力又大打折扣，肯定鮮有人去問津。想那官吏文人學(xué)點詩詞歌賦還能在交友宴席上附庸風雅，研習數(shù)理化在這個時代有什么用？

    一種莫名的不甘心涌上心頭，甚至他還在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愧疚，作為漢民族的最高統(tǒng)治者、掌握著皇朝至高權(quán)力，本來有可能為了族人的前途做得更多，卻在惶恐未知和害怕麻煩中徘徊，這種心理確實不怎么好受。他可以懷揣著一顆黑暗的心干殺人放火的壞事而毫無心理壓力，根本無良心可言，但站在更高的境界時卻奇異地產(chǎn)生了這樣的“良心”。

    一副場景浮現(xiàn)在腦海，他騎著高頭大馬站在高處，成千上萬的漢軍勇士崇拜地吶喊，夾道無數(shù)穿著漢人衣冠的族人跪在那里祝福萬壽無疆。每當那種時候，他的意識里便有類似秦始皇那種“萬世基業(yè)”的雄心，雖然理性地知道不能讓晉的國號永駐，但讓族人及子孫后代更長地享受如今的榮光是可能的嗎？

    “陛下……”

    薛崇訓(xùn)回過神來，見金城正疑惑地看著自己。他茫然地回顧，只見旁邊的宮女也像看到鬼一樣看著自己。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眼含淚光，難怪別人那么詫異了，一個人自個發(fā)呆發(fā)成這樣，著實讓人費解。

    他急忙抬起手臂，幸好穿著寬袍大袖很容易就遮住了，直接用衣袖揩了兩把。然后他有些莫名地看著金城說：“屈辱是無論何時也不能忍受的！”

    金城不解，忙寬慰道：“陛下貴為天子，普天之下無人敢讓陛下受半點屈辱。”

    薛崇訓(xùn)無言以對。

    第五十七章 數(shù)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