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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天可汗在線閱讀 - 第257節(jié)

第257節(jié)

    “叔父放心,濟世定然把事兒辦妥?!?/br>
    ……張濟世隨后便按照中書令張說的授意北上,不料他這還不是最快,薛崇訓最先收到的并非張說的書信,而是竇懷貞的!

    竇懷貞和張說的信都沒什么寫什么實質(zhì)的東西,但這種情況下朝臣和薛崇訓私下通氣本身就是一種私通。在這之后,薛崇訓還沒入關(guān),各色人等的信札就雪片般地飛來,放一起都有一大堆。

    薛崇訓指著那些東西對幕僚們說道:“形勢很好啊,咱們回去的路應該會很平坦?!?/br>
    蘇晉笑道:“朝臣是絕不會主張抗拒薛郎的,否則這些信萬一能落到李唐手里,誰能脫得了干系?”

    相比二齡的態(tài)度,蘇晉這回顯得十分激進,和他一向持重謹慎的作風有些不同,不過聯(lián)系他的身世經(jīng)歷就顯得很正常了……蘇晉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曾經(jīng)受過的憋屈讓他非??释鋈祟^地飛黃騰達,雖然表面上一副淡泊名利的樣子內(nèi)心里卻完全不同,他要的不是富貴,而是一口氣。

    而張九齡對薛崇訓進取的態(tài)度就沒那么積極了,他勸誡道:“越是順利的時候咱們越不該掉以輕心,更不能輕視大義,天下很大不能預料的事也很多,放眼遠處才是正道?!?/br>
    薛崇訓點點頭道:“我這幾日也在考慮入關(guān)之后的事,打算南過沙漠之后就解散大軍,各回駐地,只帶神策、明光二軍回京。因為各軍分屬各邊,京師無事而率邊軍進京定是逼宮無可辯解,何況又未奉詔;神策、明光二軍則不同,原屬京營建制,隨同回去也只是回到駐地,明面上沒有詬病之處?!?/br>
    蘇晉聽罷忙道:“王爺現(xiàn)今手握十幾萬大軍,在兵力上已有絕對優(yōu)勢,此番輕易遣散,若是想重新調(diào)集就萬分困難了!這是在自弱,萬萬不可,請三思!”

    王昌齡本來不怎么支持薛崇訓進取太快,此時也贊同蘇晉:“薛郎在黑沙城受部將擁立已成定局而無回頭之路,放棄兵權(quán)非上善之策?!?/br>
    “但王爺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不把邊軍調(diào)回各邊,率十幾萬大軍進入關(guān)中,意欲何為不是明擺的事么?”張九齡道,“不遣散大軍,只能暫緩回京?!?/br>
    “屯兵北方用意何在?”王昌齡皺眉道。蘇晉道:“王少伯方才也說了,事已成定局無回頭之路,眼下的情勢還有什么好左右猶豫的?薛郎必先獲正寶,后穩(wěn)固局面防前朝勢力反復,至于名義往后自有說法。”

    王昌齡沒好氣地看了蘇晉一眼,心道部將們鬧出那始料未及之事,還不是你先在那里煽乎什么腳趾之類的玄虛。王昌齡現(xiàn)在懷疑一開始慫恿薛崇訓做北方各族盟主的事兒也是蘇晉從中搗鼓的。

    一眾人在帳中各抒己見議論得很熱烈,薛崇訓反而沒說什么話。以他的性子此時不能在心腹幕僚們面前義正辭嚴地說自己如何如何無辜并不想當皇帝云云,那樣太假了不合他的作風;但他也沒有和眾人稱兄道弟一副交心的作態(tài),到了今天的地步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到了“寡人”的處境,在極權(quán)面前沒有人可以勝任他的知己。

    這時薛崇訓忽然伸手向已經(jīng)捆綁好的朝臣們的書信,將上面的繩子解開,頓時它們就散在了書案上,他饒有興致地一封封查看起來。幕僚們?nèi)匀辉跔巿?zhí),薛崇訓有些聽不進去了。

    很多人私下寫信來表達友善,上面都有名字的??晌í毦蜎]有太平公主的信息,連公事口吻的片語只言都沒有。

    薛崇訓心想:等我做了皇帝,要維護統(tǒng)治還得繼續(xù)以往的辦法,妥善處理各階層和各利益|集團的關(guān)系,拉攏他們、好處均沾。雖然有天子“富有四?!钡恼f法,但這天下絕不是一個人的天下,每一種人都有他們的位置。要天下人維護自己,就得讓大伙兒都看到自己在帝位上能給他們的好處。拉攏地主和讀書識字的那些人是必須的,否則這個政權(quán)將無以為繼……但真正的自己人是誰?是這些被綁架在一個集團里的心腹嗎?薛崇訓覺得自己可能受到了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的思維影響,把目光從大局上收攏,發(fā)現(xiàn)最看重的還是自家的親人?!八暮榧摇钡男亟笏麑嵲跊]有,突然覺得這一切其實沒什么意義。

    太平公主此時沒有任何表態(tài),讓薛崇訓隱隱感覺到她有怨氣。

    薛崇訓不是一個糾結(jié)的人,而今卻思緒如麻,只因有幾件事他實在想不通:當初太平公主為什么要給自己北方軍隊的兵權(quán)?她那種不肯居于人下的爭強好勝的性子,為何會放任自己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地步……

    按照薛崇訓對權(quán)力場的理解,他們母子注定水火不容,早就應該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面前分個勝負。正如當初她和李三郎的決裂,本來兩家近|親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但什么都無法阻擋矛盾的激化。如果姑侄關(guān)系比不上母|子關(guān)系的緣故,那么換個角度想李隆基還是李家的人,就比姓薛的薛崇訓更具和解的可能。偏偏事實并非如此。

    薛崇訓覺得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非理性的;此時他如果理智地考慮現(xiàn)狀,就沒有必要再過分重視太平公主,因為太平黨已落了下風、好多人都臨陣私|通過來了……可是如果沒有太平公主之前的“失策”,現(xiàn)在又怎么會是這樣的狀況?

    忽然他內(nèi)心里想背叛規(guī)則一把,以回報母親太平公主之前的“錯誤”作為。

    如果這場偏執(zhí)的游戲只有太平公主一個人在沉迷,那她就顯得太孤單了,真讓人于心不忍啊……

    第三章 胡旋

    北軍班師回國行至夏州,在長城以北薛崇訓就忽然下令解散大軍,十幾萬人馬分先后調(diào)回各邊各鎮(zhèn)化整為零了。幕府隨即以薛崇訓的名義發(fā)文傳視沿途各州,自稱無心名利率軍出征只為保得邊境百姓免受襲擾擄掠之苦云云。隨后薛崇訓便率神策明光二軍進入關(guān)中,只兩萬人而已,各地州府夾道相迎沒有出現(xiàn)任何沖突。

    沒多久薛崇訓得到了從長安傳來的消息,太平公主嫌天氣嚴寒出京啟程前往華清宮泡溫泉。這么一來,天下人剛剛被刺激起的神經(jīng)以為天之將變,現(xiàn)在又忽然緩和下來。太平公主母|子倆的舉動給人們的印象仿佛就是薛崇訓遣散了軍隊以示清白,太平公主也認為此事是個誤會便心情舒暢地去了華清宮享樂。不過有識者當然不會認為事情會這么簡單,大多隔岸觀火等著看戲。

    無論如何形勢是真的緩解了不少,當初十幾萬百戰(zhàn)精兵在北方虎視關(guān)中,兵權(quán)在薛崇訓之手,朝廷的詔令根本沒用,要是嚴重起來爆發(fā)大戰(zhàn)也是可能的;現(xiàn)在軍隊解散,薛崇訓只帶了兩萬建制屬于北衙的京營回來,怎么也沒動武的跡象。關(guān)中一向是唐朝軍事中心,就算多年承平的原因武備稍有松懈,但各地仍保留了駐軍;京師長安有禁軍和上番的南衙兵拱衛(wèi)城池,而且長安本就是一座具有軍事要塞性質(zhì)的城池,因此薛崇訓想用兩萬人武力攻取長安是很不容易的事兒。沒有了武力威懾,然后才可以講道理,士族大夫們松了不少氣……至于薛崇訓為什么要放棄這樣的機會,人們就不得而知了。

    臘月間,從北方回來的人馬到了關(guān)中平原,薛崇訓欲前往華清宮見見太平公主,并挑了一件特別的禮物。

    之前各族在單于都護府聚會瓜分利益,薛崇訓答應鐵勒諸部借漠南草原西部給他們放牧,各部落為了表達感激之意,送了幾十個能歌善舞的回紇少女。這些人很擅長西北各族流行的舞蹈,比長安宮廷里的歌妓學來的胡舞更加原汁原味。薛崇訓便寫信送到華清宮,怕母親大人在那里冷清了,便獻上一支樂隊供她消遣。

    宮廷貴婦最主要的娛樂無非就宴會歌舞,果然太平公主對這份禮物很滿意,回書接受了。薛崇訓遂帶著回紇舞|女在一小隊侍衛(wèi)隨從下折道前往華清宮。

    一路上他忽然想到:時至今日我與母親太平公主之間仍然存在信任,至少她不認為我會害她,否則這樣的時候她跑去華清宮作甚?兩萬人馬打長安不夠,取華清宮簡直是輕而易舉。

    薛崇訓和太平公主之間發(fā)生過多次矛盾,但每次都沒有激化,他覺得除了相互妥協(xié)的原因可能最大的因素還是個人感情,至少薛崇訓感覺挺不容易的。

    一行人達到華清宮安頓之后,太平公主在華清宮正中的長春殿設晚宴款待。宴會剛開始,太平公主就下旨讓新來的舞女上臺表演。雖然那些人車馬勞頓,但能在唐朝高位者面前表演才藝是很重要的事兒,當下就換衣服準備上臺了。

    太平公主坐在正中,薛崇訓坐在一旁,眾官吏文人陪坐在席間。先是一陣輕快歡樂的鼓聲,然后就看見舞女們輕盈地走了上來,一個個面帶春風一般笑意的表情讓宴會的氣氛也漸漸輕松起來。

    她們先跳了一支《胡旋舞》,整場表演最多的動作便是身體的旋轉(zhuǎn),舞袖象雪花空中飄擺如蓬草迎風飛舞,動作輕盈、節(jié)奏鮮明,果然技藝嫻熟。

    太平公主看著看著也露出了笑容,仿佛心思都在觀賞表演上去了。眾人見她的神情,少不得一番歌功頌德附和著各種吉利的詞兒,還有文人當朝作詩一首歌頌此時的歡樂場面。

    大家同樣敬畏薛崇訓,可不知怎地在場面上仍然會不自覺地圍著太平公主說話,很容易就會忽略這個晉王。大約是他的話很少也不太引人注目的關(guān)系,人們對他的敬畏只停留在傳言的事跡上。

    薛崇訓陪著太平公主參加了一場宴會,又和她在各殿中散步閑談了許久。沒料到她并不提正事,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自然薛崇訓也就不提那茬了,真說起來還不知如何應答,那些明面上發(fā)榜聲稱的東西在太平公主面前說顯然毫無意義。她唯一提到的事兒是夸贊薛崇訓在單于都護府又打了勝仗,讓他回長安去接受天下的封賞。薛崇訓請?zhí)焦饕坏阑鼐谎蕴鞖馓?,還是留在華清宮過冬好。

    薛崇訓的部下還在軍中等他,第二天一早他便辭別母親,回營繼續(xù)趕路。兩天后,明光軍大部被調(diào)往武功縣舊地駐扎,神策軍一萬人隨薛崇訓進京。

    此時太平公主不在長安,朝廷權(quán)力實際在政事堂,皇帝的話顯然很久沒作用了的。神策軍達到長安正門明德門時,只見城門大開毫不設防,沒一會兒就見禁軍清理大道,許多官員在城門迎接。

    王昌齡建議薛崇訓別炫耀武功,他依言換下戎甲穿紫色圓領(lǐng)官袍騎馬進城。走進明德門時,只見正中寬闊的大道十分空曠,兩旁站著禁軍崗哨,閑雜人等此時都不準上路。薛崇訓忽然之間有個奇怪的感覺:長安是座空城。不過理智告訴他這只是一個錯覺,長安和往昔一樣大概有百萬人口,宮廷朝廷官府市坊一應俱全,現(xiàn)在只是少了一個人太平公主。

    薛崇訓剛回長安沒幾天,接下來就發(fā)生了意料之中的事,群臣上書勸進,各種說辭勸他稱帝。這事兒漸漸在市井之間也流傳開來,上到公卿下到庶民無人不知。有的人擔憂既得的一切會不會動搖,有的人認為出人頭地的時機來了……日子最不好過的,大概還是住在大明宮里的皇帝。

    李承寧長得眉清目秀舉止儀態(tài)規(guī)矩,也讀書識字,本身不是個太差勁的人,可是從他身上完全看不到李家祖宗的睿智與霸氣,根本就沒有氣勢。朝臣們免圣時心里無不嘆息,在現(xiàn)在的局勢下能力挽狂瀾的非常之人顯然不是當今天下這般人物。況且他空有名分,卻無可用的實力:太平公主在大明宮住了幾年,內(nèi)侍省等宮廷機構(gòu)經(jīng)過了數(shù)次清洗,完全沒有李承寧可以用的人;北衙禁軍的將領(lǐng)也是位置清楚的那些,想用一紙詔書能調(diào)動他們簡直就是玩笑;南衙朝廷就更不用說了。此時李承寧就算有什么想法連長安城都傳遞不出去。

    其生母趙太后恐慌之下想找人出出主意如何安身立命,臨時竟連一個靠譜的人都沒有,唯一可以說上話的只有翰林院的幾個文臣。那幾個人是被太平公主及宰相們評價為無實用之材的文人,舞文弄墨還行,干正事沒什么可取之處。他們因天子的重視受寵若驚,時常被召到殿中空談幾句。

    趙太后自己都感覺這些人不靠譜,后來干脆以天子的名義召中書令張說進宮議事?;鹿俚叫钔獾恼绿猛ㄖ獜堈f時,張說感到很意外,本想不去,考慮了一會兒還是去了。他心想沒人會懷疑我與今上能有什么瓜葛吧,見見也是無妨。

    趙太后問他:“近日多聞流言,晉王是否要今上禪讓帝位?”

    張說愕然,心道皇位就這么輕?你們已是第二回要禪讓了,自古就沒見過這么甘愿讓賢的。張說便拜道:“閑言碎語乃無稽之談,臣未聞有此等事。晉王上書的奏折只言率軍定邊安民矣?!?/br>
    趙太后皺眉道:“張相公念在身為李唐之臣,可否進一言我母|子二人如何才能保得平安?”

    張說心道:祖宗社稷都快沒了,心里只想著身家性命,真是可嘆。

    但趙太后的話還是讓張說有些動意,他猶豫了片刻才放低聲音說道:“太后可知當初李三郎逃出長安之后的國事?朝廷善后之策以安撫息事為本,這不證實了現(xiàn)今廟堂上的一班人和武周時絕不相同,也就不會出現(xiàn)大批牽連清理的情勢,因此近年人心漸安,已有承平之象。雖社稷仍處多事之秋,然當國者能明察人心便不會輕易改變國策。太后稍安無慮也?!?/br>
    趙太后聽罷將信將疑,不過張說的話總算有些眉目,比那些扯玄虛的人聽起來靠譜。

    張說言罷告辭,趙太后回到蓬萊宮把他的話拿來勸李承寧,李承寧挺信他母后的話,這才兩餐多進了些米。一晚他最寵愛的妃子實在看不下去了,埋怨道:“陛下貴為天子,怎么能成日唉聲嘆氣,就一點辦法也沒有?”李承寧一副委屈的模樣嘆息道:“強臣在側(cè),世道艱難,朕自登基之日便是如此光景,無人聽旨,縱是天子又如之奈何?”妃子道:“天下定有重義之士,戲里不是有一段漢室衰微董賊逼宮天子血書藏忠臣綬帶以詔天下勤王么?陛下不能學前人,也不用怕這樣吧!”李承寧大驚之下顧不得儀態(tài),竟伸手捂住了妃子的嘴。

    第四章 心境

    勸進的人越來越多,已經(jīng)從京師蔓延到了地方。幾個宰相表態(tài)之后,這種情勢就一發(fā)不可收拾。

    實際上政事堂中幾個人的權(quán)力影響是非常大的,從官員任免流程上就決定了一大批下屬官吏非得跟著他們走。一般情況下任命官員是通過宰相“舉薦”有資格做官的人,考核同樣如此,中樞大臣上折子提出內(nèi)容??隙ɑ蚍駴Q的權(quán)力雖在皇家之手,但一般情況下宮里都不會駁回宰相的提議,除非條呈真的很不合理。如此一來,上到京官下到地方官吏就會覺得自己的前程掌握在這些人手里,至少影響很直接,人之趨利避害如水之向下,大家會怎么做就顯而易見了。

    文章太多晉王府親王國無法一一回應,遂公開傳出了一篇以薛崇訓署名的文章,文中及其誠懇地闡述他無心登位的理由,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自然沒什么嚼頭,不過其中有一段亮點引起了士人的關(guān)注。薛崇訓公開承認李唐天子沒有太大的過錯,仍應是天下之主云云。這讓那些李家宗室及其支持者感到很欣慰,就連悲觀者都意識到就算薛崇訓要篡位也不會對前朝勢力失仁,除非他言而無信后來不顧前期奠定的基調(diào)。

    不過這事兒在親王國仍然存在分歧,文章是王昌齡起草的,蘇晉從一開始就非常反對,認為公然承認李唐無失就是一個天大的誤策,要想自家名正言順非得給李唐找出不義的說法來。

    后來王昌齡正言駁斥:“顛倒黑白必造成上行下效之勢鬼魅叢生,天下綱紀一亂如何得了,蘇侍郎想成為后世唾罵的罪人嗎?”

    蘇晉聽罷非常生氣,無奈王昌齡拿到臺面上說的話鏗鏘有力,蘇晉的那套想法卻沒法明說,只得忍下來在這次辯論中退到下風。

    他心情不爽地回到家中,不料又被家里的私事給郁悶了一番。剛進家門就聽到奴婢稟報家里來了客人,不是別人卻是他老婆娘家的表哥陳英,這個人卻是蘇晉很不喜歡的人。

    原來當初蘇晉的老婆林氏出嫁之前,其表親陳家就有意繼續(xù)聯(lián)姻“親上加親”,此時沒有三代旁系血|親聯(lián)姻容易產(chǎn)生遺傳病的說法,這種事兒本是很正常的。不過后來在林家產(chǎn)下的書院中讀書的蘇晉中了進士,又得到了朝臣的賞識與幾個重臣詩文來往前程一片光明,本身又是個儀態(tài)不俗的少年,于是林家翁就果斷地將女兒許給了蘇晉。

    有此一節(jié)顯然陳家的人對蘇晉沒什么好感,特別是陳英眼睜睜看著美富白的表妹成了別人家的女人,對蘇晉的態(tài)度就可想而知了。只不過大家都是親戚,家族里有個紅白事總要碰面的,而且當時蘇晉混得不錯,這些內(nèi)心里的矛盾并沒暴露出來。

    時過境遷人生沉浮,人不能保證定肯一帆風順,武則天之后的政局多年動蕩,廟堂的人換了好幾撥,被搞下去的不計其數(shù),蘇晉也倒了霉差點丟了性命。等經(jīng)過一劫之后他的腿也折了成了瘸子,人也老了一頭,精神也比往日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截然不同。之后陳英與蘇晉之間的齷齪叢生,各種明里暗里的惡心人……蘇晉記得有一次陳英當眾羞辱他寄人籬下混吃混喝之類的話。正因有那些事兒,蘇晉才到了混跡京城做個小書吏的地步,不然他這種人總有錢勢的親戚好友只要權(quán)力斗爭的那一陣風聲一過日子絕不會過得那般拮據(jù)。

    不過這些都成為往事了,現(xiàn)在的蘇晉又是另一種活法,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啊,他重新找回了尊嚴,只是有的關(guān)系一旦出現(xiàn)了裂痕便難以修補。正如陳英這個人,雖然蘇晉后來在聚會時與他們家言和了,但依然無法彌補往日的齷齪陰影。

    忽然聽說陳英來家里了,蘇晉下意識就皺眉道:“他?他來做什么?”

    不料客廳門口正好走出一個人來,一臉很勉強的笑容道:“怎么,蘇兄要下逐客令喔?”

    只見客廳門口的那個男子一身綢緞袍子,領(lǐng)子上還圍著一副成色上好的毛領(lǐng),身材高大面相俊朗,大約三十多近四十的樣子,但膚發(fā)保養(yǎng)得很好顯然是家底殷實不用吃苦的人。

    蘇晉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被他聽見,神色閃過一絲尷尬,但隨即就淡然了心道他愛咋想咋想。礙于自家老婆林氏的面子,蘇晉也不好做得太過,便抬了抬手禮節(jié)有些散漫地說:“哪里哪里,表弟請里邊坐,小的們給沏茶了嗎?”他做出打拱動作的時候背顯得有點駝,才四十來歲的年齡兩鬢已有些白發(fā)了,說罷就拖著腿一瘸一拐地向臺階上走。

    這時林氏也從客廳里走了出來,見著蘇晉便喜道:“夫君今天下值得挺早呀?!?/br>
    “你也在這里?”蘇晉面有些許不快。

    “陳家表兄剛到一會兒,你又在衙門里,我自然該見見面,不然家里的人不得說咱們蘇家不知禮數(shù)啊?”林氏道。

    蘇晉平日忙于公務,這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錦衣玉食后愈發(fā)美貌起來,他摸了摸鬢發(fā)心道我比她大不了多少,此時有陳英一比我卻顯得有些蒼老了。

    陳英笑道:“瞧蘇兄的意思,表妹嫁到蘇家后連面也不能見咱們啦?咱們倆小時候還是一塊兒玩到大的。”

    蘇晉今天在親王國弄得心情有些不太好,這會兒說話難免生硬了一點。過得一會他便壓下心中的悶氣,和陳英說了幾句客套話,又請到客廳喝茶陪聊了會兒。大抵沒說些什么要緊的事,陳英到京師兩市為家里采辦貨物,就順便來看看表妹,就這么回事。或許還有什么話陳英倒沒在蘇晉面前說。

    然后林氏出于客套留陳英吃晚飯,陳英用玩笑的口氣道:“許久沒嘗過表妹的手藝,真想飽一下口福,可是蘇兄好像不怎么歡迎,我還是早些回客棧比較好?!?/br>
    蘇晉道:“你真是說笑了,我哪有如此小氣,一會咱們喝兩盅,家里也沒有外人。”

    陳英這才正色道:“好意心領(lǐng)了,剛才開個玩笑。真不能留下吃飯,其他人還等著我,出來太久了怕他們擔憂。”

    蘇晉聽罷也不多留,叫了個家奴送出門了事。

    人走后,蘇晉有些醋意地在林氏面前埋怨道:“這人也是臉皮厚,明知我每日要出門上值,非得挑我不在的時候來?!?/br>
    林氏也不生氣,一下就聽出了蘇晉的心思,好言道:“過那么久了,你還和他一般見識作甚,省得他回去在長輩面前說些什么……”她說著說著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你雖然復了官籍,父親卻一直認為你只是權(quán)貴家的幕僚,擔心再遇到什么風浪。這陣子不是傳言晉王要篡位……”

    “什么叫篡位?”蘇晉拉下臉道,“自古王朝便有更替,不然哪來的唐朝?李家衰微多年無可挽回,沒有薛家也有其他姓窺視?!?/br>
    林氏聽罷正色道:“那么陳英說是你為晉王出謀劃策奪取大位的事兒是真的?”

    “他懂什么?”蘇晉忙道。

    林氏道:“傳言夫君在軍中時煽|動將士擁立晉王,方有龍袍加身之事。晉王與李家?guī)状?lián)姻,本不忍奪位,正因被功利之臣慫恿才致此,前幾日還寫文維護李家……”

    “陳英這么說的?”蘇晉憤然道,“他去經(jīng)營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來摻和什么國事?王爺真是一心維護李唐的話,那在草原上給他龍袍加身的武將隨便就能安上十條罪名!還有眼下勸進的人越來越多,果真要制止會有那么難?大勢所趨,這么明顯的時務都看不到的人,咱們走著瞧。”

    林氏愁道:“夫君要慎重,蘇家和林家都是書香門第,一向看重名聲。被人們尊重的人無非忠臣孝子,大家都希望夫君除了是個孝子,還是忠臣?!?/br>
    “原來在你心里蘇某竟是一個亂臣賊子?”蘇晉生氣地說了一句話,起身便要走。林氏急忙拉住他:“我何曾這樣說過,夫君要去哪里?”

    蘇晉頭也不回地說:“今日的忠臣,祖上誰不是隋朝的臣子?過些年,忠臣就是晉朝之臣,誰還會說自己食過大唐之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