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等會?！毖Τ缬?xùn)點點頭，提起長袍便快步拾階而上，與魚立本會合之后一起向大殿走進去。

    大殿門邊上站著一些奴婢，但走進去之后薛崇訓(xùn)發(fā)現(xiàn)木臺子上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高太后坐在上面的簾子后面。魚立本也意外地沒有侍立一旁，只是遠遠地站在下面，聽得高氏的聲音道：“薛郎上來說話，走近些聽得清楚。”

    “是?！毖Τ缬?xùn)便走上了木階，通過欄桿臺子發(fā)現(xiàn)邊上放著一條腰圓凳，卻沒有去坐，反而做出一副恭敬謙遜的模樣向高氏行禮。

    高氏道：“免禮了，坐下說話罷?！边^得一會兒她又小聲說，“在家里想到過我么？”

    薛崇訓(xùn)一語頓塞，片刻后討好地點頭沉聲道：“臣每天早晚都要望向北面虔心想一回?！?/br>
    “謊話?！?/br>
    薛崇訓(xùn)：“……”

    又聽得高氏的聲音毫無波瀾地說道：“你眼睛里的東西只有我能看懂，只瞧一眼我就明白了，有什么事兒求我？說罷。”

    薛崇訓(xùn)只得說道：“按變法條呈將撤銷府兵上番制度，長安城便需調(diào)官健駐防……請?zhí)笙轮急?，調(diào)銅川健兒一部神策軍入衛(wèi)！”

    話音一落，整個殿宇中便陷入了沉默之中，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高氏也沉默了。這種無聲的時間一點點地持續(xù)著，薛崇訓(xùn)的心情也慢慢變得凝重起來。高太后確實勢單力薄，需要薛崇訓(xùn)的勢力才能坐穩(wěn)位置，但她并不完全是提線木偶，因為：薛崇訓(xùn)沒有合法的皇權(quán)。

    她為什么不回答？如果她反對此事，他將面臨很大的麻煩，甚至計劃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無法合法合理地進行下去。

    第二十九章 烏云

    承香殿大殿上十分安靜甚至顯得很冷清，在薛崇訓(xùn)的記憶里，母親太平公主經(jīng)常在這里舉辦宴會的，王公大臣歡聚一堂美貌歌舞姬載歌載舞，多么熱鬧的景象啊，現(xiàn)在怎么變得這樣了？

    坐在簾子里的高氏連一句話都不說，薛崇訓(xùn)也不好催問，如果那樣的話有逼迫的嫌疑。他還是希望和高氏保持一種相互情愿的盟友關(guān)系。她的沉默是因為害怕薛崇訓(xùn)的野心？其實薛崇訓(xùn)自己也覺得在干膽大包天的事，他現(xiàn)在頭腦甚至有些混亂，原本理清的謀劃都變得凌亂起來。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高氏的聲音，她總算是說話了：“我答應(yīng)你，會傳話讓他們寫圣旨?！?/br>
    薛崇訓(xùn)心下一怔，抬起頭看過去，簾子遮著的人影還是那樣子，里面的人端端正正地坐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話，又聽得高氏的聲音道：“不論你要做什么，我都會幫你的?！?/br>
    ……

    薛崇訓(xùn)從大殿上走出來，眼睛被刺眼的陽光一照，這才感覺里面的光線有些昏暗。他沉默著一邊思慮一邊從石階上走下來時，見宇文姬正迎面走來，這才想起進去之前叫宇文姬等著的。

    “事兒辦完了？”宇文姬正色道。

    她的神情不像平時，好像真有什么要緊的話裝在肚子里。薛崇訓(xùn)便回頭對魚立本道：“魚公公就送到這里罷?！?/br>
    魚立本笑道：“成，王爺請便?！?/br>
    宇文姬帶著薛崇訓(xùn)向承香殿廊廡大門方向走了一段路，正好在大殿前的廣場中間停下來，她左右看了看說道：“薛郎的母親，太平公主……”

    薛崇訓(xùn)聽到這里心下頓時隱隱一痛，緊張地抓住宇文姬的手，瞪圓了眼問道：“她……她怎么了？”

    在這一刻薛崇訓(xùn)忽然覺得整個大明宮都那么冷清而寂寞。

    不料宇文姬卻道：“你別急，她沒事。我上月把脈時就疑惑‘癥瘕’好像減少了一些，但是這種病從來都是不治之癥，行醫(yī)經(jīng)驗上完全沒遇到過會好轉(zhuǎn)的情況，所以我就沒輕易說什么。但是今天我再次進宮診脈時，竟然發(fā)現(xiàn)她的癥瘕已經(jīng)好了！實在不可思議，當時我都不敢相信……”

    “母親……醒了？”薛崇訓(xùn)瞪圓了眼睛問道。

    宇文姬搖頭道：“沒有，但是如果停止服用玉清道姑配制的丹藥，應(yīng)該會很快蘇醒，因為我確診脈象恢復(fù)正常，她的身體已無大礙?！?/br>
    薛崇訓(xùn)先是驚喜，瞬息之后情緒變得復(fù)雜起來，意識到太平公主醒來將可能會讓權(quán)力格局重新面臨動蕩。

    “你告訴別的人沒有？”薛崇訓(xùn)沉聲道，他說出來之后心中一陣糾結(jié)，好像不是出自自己口中一般。

    宇文姬道：“告訴玉清和金城公主了，金城公主叫我暫時不要聲張，先來告訴郎君。”

    薛崇訓(xùn)心下一沉，暗忖道：金城的看法和自己一致。

    他立刻轉(zhuǎn)身向承香殿走，這時眼前的光線忽然一陣昏暗，抬頭看時，原來是一片烏云遮住了剛剛還明媚的太陽。他看了一眼承香殿飛橋懸空的宏偉建筑群，又停了下來。

    我這是要去干什么？

    薛崇訓(xùn)回過頭時，只見宇文姬正臉色蒼白地看著自己，他便喃喃說道：“神醫(yī)眼中的絕癥竟然讓一個道士用誆人的丹藥給治好了，這是上天給的機會，可是天給的機會我竟然在質(zhì)疑……”

    宇文姬道：“她是你的母親，生下了你！”

    薛崇訓(xùn)一時間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茫然地看著宇文姬那張嬌|媚的臉。耳邊又響起宇文姬的說話聲：“金城公主叮囑玉清和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又讓玉清繼續(xù)喂服丹藥，聽郎君的決定……我想了許久也大概明白了，如果太平公主醒來，會奪走郎君的權(quán)力是嗎？”

    “母親姓李，我竟然在教唆他人暗示李家是胡人。”薛崇訓(xùn)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

    “她會懲罰你？”

    薛崇訓(xùn)看了她一眼道：“問得好……薛二郎她是不喜歡的，武大郎一表人才書讀得也好，會是他？嗯，武二郎也不錯，雖然學(xué)問不咋地但勇武有力，處事也果斷干脆，也不完全是草包?！?/br>
    宇文姬應(yīng)該聽明白了，臉色更加慘白，急忙搖頭道：“不會那樣的！”

    “我得想想。”薛崇訓(xùn)揉了揉太陽xue，“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對了這事就四個人知道，不要再有第五個人了，知道嗎？”

    宇文姬急忙點點頭，復(fù)雜的目光一直關(guān)注著薛崇訓(xùn)的神色。薛崇訓(xùn)再次注視了一會兒中殿二層上的星樓，轉(zhuǎn)身走了。

    回去乘坐的依然是鄯州帶回來的松木馬車，乘客除了薛崇訓(xùn)和貼身隨從三娘，現(xiàn)在又多了宇文姬。這輛車用了幾個年頭了但并不見破敗，實木做的東西確實經(jīng)久耐用。三娘看了好幾次薛崇訓(xùn)的臉，大概是也注意到了他今天的神情有些不同。他一句話也沒說，宇文姬也默默低著頭，車廂內(nèi)的氣氛十分沉悶，只聽見車轱轆“嘰咕嘰咕”的聲音，偶爾有一兩聲馬鞭甩動。

    “郎君，你們……”三娘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薛崇訓(xùn)輕輕碰了碰宇文姬道：“現(xiàn)在是不要讓第六個人知道。”

    三娘疑惑不解，薛崇訓(xùn)繼續(xù)說道：“我的母親病好了，停服丹藥就能蘇醒?！?/br>
    “哦。”三娘面無表情地應(yīng)了一聲。

    良久之后，宇文姬沒頭沒腦地問道：“我聽人說以前大圣皇帝（武則天）處死過自己的兒子，是謠傳還是真的？”

    “應(yīng)該是真的，而且不只一個?！毖Τ缬?xùn)淡淡地說道，“不過……母親雖然是她的親生女兒，總是有些差別的。”

    宇文姬顫|聲道：“我不想郎君出事……”

    薛崇訓(xùn)好言道：“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不會有事的，如果那么容易出事我能活到現(xiàn)在么？”

    就在這時空中忽然響起了“隆隆……”的雷聲，有點像鼓聲但時辰不到，薛崇訓(xùn)挑開車簾抬頭看了一會，見烏云已經(jīng)完全遮住了太陽，天空一下子仿佛很低一樣。然后聽得三娘那有點沙啞的聲音道：“要下雨了。”

    第三十章 白鶴

    承香殿星樓上一只白鶴從窗前掠過，翅膀靜止輕盈地在宮闕之間滑翔而過。玉清停下手抬頭看去，眼睛露出了羨慕的目光。白鶴漸漸飛遠，她便埋頭繼續(xù)做自己的事兒，左手輕輕拖住右邊的衣袖，右手拿起一枚小勺子伸到容器里面。

    就在這時身后一個宮女的聲音道：“道長，金城殿下來了?！?/br>
    玉清頓了頓一言不發(fā)，過得一會兒金城公主便自己掀開厚厚的帷幕走了進來。暖閣門后的厚幕是為了阻擋外面的煙霧，星樓中三個銅鏡日夜不修地?zé)挼?，外頭煙霧繚繞十分嗆人，太平公主修養(yǎng)的這間暖閣門口掛上帷幕有效地阻隔了煉丹造成的空氣混濁。

    金城光彩照人，一身白裙一塵不染輕盈飄逸，猶如仙女下凡一般，美麗的臉蛋世間罕見。玉清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又看了一眼窗外，但此時空中已空無一物，方才那只白鶴已不知飛往何方去了。

    “你們下去罷?！苯鸪钦f了一聲，一旁的宮女忙屈膝退下。她的聲音如此純凈不含一絲雜質(zhì)，猶如從天上響起的天籟之音。

    金城見玉清不理不問地坐在那里搗鼓丹藥，也不以為意，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玉清的這種自我標榜的清高脫俗。她的目光從玉清身上移到半透|明的伯伯金色絲簾內(nèi)，太平公主仍然安詳?shù)靥稍谀抢?，猶如在午睡也像是一尊遺體。

    金城公主便問道：“殿下按時服用丹藥了么？”

    玉清點點頭，“一切都按你們說的辦了?！?/br>
    “你……”金城緩緩地說道，“本為道家門人無拘無束卻照料了殿下那么長時間，又從未恃寵要求任何回報，品行直叫世人敬佩?！?/br>
    玉清淡淡地說道：“俗世之人如何看我并無關(guān)系，我也并不在意。”

    金城公主點點頭：“道長對殿下……”

    “你想說什么？”玉清不等她說完便立刻打斷了，把清秀而瘦的臉轉(zhuǎn)過來，沉靜地盯著金城。

    金城淺笑道：“你不必多心，我別無他意，相處日久而生不舍之情者人之常情。但我想提醒道長，此事干系重大，如若你擅自作為，害了自己也就罷了，恐怕對殿下也無甚好處?！?/br>
    玉清默不作聲，金城便繼續(xù)道：“晉王是太平公主殿下最喜歡的親生兒子，他們的母子之情恐怕不是其他外人能比得上的。所以晉王不會對母親有相害之心，而今讓你繼續(xù)用丹延緩殿下蘇醒，實則有無奈之苦衷。宮室爭斗之慘烈自古有兄弟廝殺父子離心之事，玉清道長身為局外人無法體會此中艱難……你是希望殿下好不容易病愈卻面臨危險，還是希望她陷入失子之痛？孰勝孰敗你也許無法了然，我卻清楚得很，但不論什么結(jié)果對殿下都不是好事，所以請玉清道長慎行?！?/br>
    “金城公主殿下懷疑我會擅作主張么？”玉清耐心地聽完后說道。

    金城公主的淺笑依然，叫人如沐春風(fēng)：“因為事關(guān)重大，我只是防患于未然，請玉清道長不必介懷。你救了太平殿下，大家都會感激你的?！?/br>
    ……

    薛崇訓(xùn)在家里呆了一晚上，想了很多事兒，琢磨著承香殿有金城公主坐鎮(zhèn)應(yīng)無大礙，他還是非常信任金城公主的，無論是她的心還是她的才能。除了金城還有高氏，也會站在自己這邊，想來自己倒是很得女人之心……也是以心交換罷了，雖然他對女人們不是很好，但是比起那些完全將女人當作貨物的士大夫卻是好得太多了，薛崇訓(xùn)還是希望她們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日久見人心，她們都能慢慢感受到的。

    他一肚子凌亂的想法，卻只能獨自思慮，并不敢告訴別人，哪怕是最心腹的幕僚也不行。假如告訴了那幾個幕僚叫他們出主意，薛崇訓(xùn)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他們會怎么建議：軟禁或者痛下殺手！從利益和權(quán)謀上考慮這無疑是最好的辦法，因為現(xiàn)在太平公主實在是太虛弱了，多好的機會。

    所以薛崇訓(xùn)并不想告訴他們，既然還有緩沖的時間，他打算再想想。

    他常常在自省，也許自己真的不適合權(quán)力場，在乎的東西太多了……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價值取向，根本就很難改變的。帝王之相的人特別是開國皇帝認為世上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王霸之威之權(quán)吧？自稱孤家寡人并不完全是說說而已?？墒窃谘Τ缬?xùn)的心里，如果所有的親人都離我而去，無法信任任何人，只有恩威手段，那么人生一世圖的是什么？為了后世的人記住一個名字么，幾個漢字一段故事。也許他們都太寂寞了，生怕被這個世界遺忘。

    薛崇訓(xùn)在這里其實親戚不少，有個母親，幾個弟弟幾個meimei，還有薛家李家許多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但是弟妹們給他的印象不深，而且都各自成家立業(yè)了，唯有太平公主是他的至親。

    他一晚上都沒睡著，腦海中能清晰地浮現(xiàn)出太平公主對自己點點滴滴的愛護。權(quán)力很好財富很好，誰都想活得好一些瀟灑一些，但是就要這樣變成權(quán)力利益的奴隸么？可這事兒并不是薛崇訓(xùn)一廂情愿，是一種相互的作為，也許太平公主會是權(quán)力的奴隸，那么薛崇訓(xùn)要是一廂情愿就會連奴隸都做不成。

    凌亂的思緒，叫人迷茫的徘徊。

    不知不覺天色已亮，薛崇訓(xùn)不習(xí)慣白天睡覺，而且也睡不著，只得忍著昏昏沉沉的頭腦起床穿衣。

    剛走出房間時，正遇到孫氏，孫氏一看薛崇訓(xùn)的模樣頓時大吃一驚，愕然道：“薛郎的臉色怎地那么差？”她一面說一面伸手向薛崇訓(xùn)的額頭摸|來。

    “沒生病，大人不必擔(dān)憂。”薛崇訓(xùn)剛說一句話，發(fā)現(xiàn)嗓子都有點沙了。在唐朝的生活習(xí)慣很好，幾乎沒有熬夜的日子，猛一下子這樣還真有點受不了。

    薛崇訓(xùn)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但從孫氏的目光中大約也猜到一些了，孫氏的眼睛里全是憐憫和心疼。她不厭其煩地說：“你進屋歇著，我把宇文姬叫來給你瞧瞧。”

    “我沒??！聒噪得人煩不煩？！”兩句態(tài)度惡劣的話脫口而出。這完全不符合薛崇訓(xùn)平常的風(fēng)格，他說完都有些很不自在……明明能感受到孫氏的關(guān)心，為什么自己非要往她頭上發(fā)|泄，非要傷害她？

    薛崇訓(xùn)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惡劣，緩下口氣道：“大人忙自個的事，不用管我，我想安靜一會?！?/br>
    他說罷便轉(zhuǎn)身走進起居室一旁的一間書房里去了，在內(nèi)院當值的姚宛也跟了進去，聽得薛崇訓(xùn)吩咐道“磨墨”，她便急忙拿起硯臺出來打水。

    過得一會又有丫鬟送早飯進去，姚宛在書房里跑進跑出地侍候著。孫氏又來到了屋檐下，卻不敢進去，只得逮住姚宛問道：“薛郎早膳吃了多少？”

    姚宛無辜地說道：“他把點心放到硯臺里蘸墨汁吃，吃得滿嘴都是黑墨，我這不趕著打水進去給他洗漱?！?/br>
    孫氏愕然道：“怎么想到這種稀奇古怪的吃法？”

    姚宛道：“想別的事走神了唄，一早起來丟了魂兒似的。剛才還在發(fā)牢sao，可能是在朝里遇到了什么難事。”

    孫氏聽罷以為然，便叮囑道：“那你多聽他說說，能說出來會好受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