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話里又是“馬上”又是“立刻”的,下屬急忙應(yīng)了去安排胥役報信。 薛崇訓(xùn)起身退出大堂,來到簽押房靜坐了許久,心里想著事兒就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仿佛沒過一會兒,人便報李奕請到了。 二十出頭的敦實后生很謙遜地打躬作揖:“末將拜見衛(wèi)國公?!?/br> 果然那張判司說得對,這個主將的氣勢還沒有方才那副將大。薛崇訓(xùn)冷冷盯著李奕。李奕被盯得發(fā)|毛,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仿佛在找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一樣。 這時聽得薛崇訓(xùn)斷然喝道:“劍南軍不是你在掌,是副將黃忠厚!” 李奕被這一聲當(dāng)頭棒喝驚得肩膀一|顫,愕然許久,才漸漸回過神來,他垂著眼睛,一言不發(fā)。 薛崇訓(xùn)瞪圓了眼睛,他的腦海浮現(xiàn)出了節(jié)度使程千里的身影……那落魄文人一樣的程千里,面對西陲的夕陽翹首而立,眼睛看著遠方,深逈的目光仿佛包含著為人不知的無數(shù)東西…… “說實話!”薛崇訓(xùn)冷冷說道,“程總管讓你做主將,究竟為何?” 李奕沉默了許久,這才抱拳道:“其實沒必要瞞著衛(wèi)國公,既然您問起,我便實言相告罷。正如衛(wèi)國公所言,我雖名為劍南軍主將,實則手里沒有兵權(quán),兵權(quán)全在黃副將手里……黃副將是跟著節(jié)度使在西域戎馬半輩子的沙場老將,他才有資格掌控劍南軍?!?/br>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薛崇訓(xùn)怒道。 李奕道:“我的職責(zé)只有一個,等鄯城城破?!?/br> “等城破……什么意思?吐谷渾號稱二十萬侵鄯州,你們不派一兵一卒去重鎮(zhèn)鄯城增援,坐等城破?” 李奕繼續(xù)從容說道:“要保隴右長治久安,心腹大患者,吐蕃!節(jié)度使的一切布置都是為了重創(chuàng)吐蕃主力元氣。吸引吐蕃仆從吐谷渾軍在鄯州,南線便能極大減輕壓力,為大唐十萬健兒贏得擊敗吐蕃主力的勝算。所以鄯城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城破遲早的事……鄯城一破,吐谷渾軍定然乘虛兵臨鄯州城下,所以我的任務(wù)就是在鄯州被合圍之前把衛(wèi)國公護送到廊州,以防閃失?!?/br> 薛崇訓(xùn)面有怒色地看著李奕,僵持了片刻。他當(dāng)即便喊道:“來人!” 一個書吏急忙跑了進來。薛崇訓(xùn)急道:“立刻派快馬八百里加急趕到鄯城,傳我命令,把張五郎給我弄回來!” “是,主公。” “等等!”薛崇訓(xùn)提起案上的毛筆,卻見硯臺里干干的沒有一點墨水,便將筆豪伸進嘴里|舔|了兩下,提筆便寫,一邊寫一邊|舔,嘴|唇上滿是黑墨。寫好了潦草的書信,他也顧不上封,直接拍在案上:“快送去?!?/br> 可惜已經(jīng)晚了。 第二天一早,信使回來稟報:吐谷渾主力已經(jīng)到達鄯城城下,八面圍定水泄不通,別說弄人出來,連信都遞不進去。 薛崇訓(xùn)頹然坐在椅子上,整個上午都陰著臉一言不發(fā)。 …… 鄯城的唐軍卻還在滿懷希望地死守城池,雖然敵兵重重圍困晝夜攻打,但鄯州軍輪換有度將城池防得密不透風(fēng)。吐谷渾的人雖然多但進不了城,大伙相信大唐的援軍很快就能長驅(qū)西進……沒有眼睜睜看著城池被打見死不救的事兒罷。 城中漢人與官兵同仇敵愾,心甘情愿地提供壯丁、物資等等各種幫助,百姓在幫官府也在幫自己,因為那些蠻夷之族破城之后可能會屠城,至少會燒殺搶劫一通,與其留給異族搶,不如給自己人。 軍民一心,堅城要塞就像鐵打的一般。 可是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連援兵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個。無論多么堅|挺的軍隊,沒飯吃照樣完蛋。 城中數(shù)萬軍民吃喝,一連幾個月沒有任何補給進城。軍糧告罄,戰(zhàn)馬殺完,百姓家也被收繳得差不多了,形勢愈發(fā)危急。 鄯州軍行轅,張五郎坐在掛著綾羅幔緯的屋子里,窗子上是雕琢精細的鏤空花紋,面前的案上擺的是赤金打造的飯碗,但碗里裝的卻是樹皮煮的糊糊。 此時此刻,綾羅綢緞有什么用?金銀玉器有什么用?珍珠寶石有什么用? 這時陳團練走了進來,看到張五郎面前的黑糊糊,回頭對旁邊的軍士罵道:“混|帳東西!你們就給將軍吃這個,一點米都沒留?” 那軍士一臉無辜道:“本來是為將軍留了的,可將軍每日視察城樓,將士們吃什么,他就叫俺做什么……” 張五郎頹然地擺擺手:“是我的命令,陳團練勿要難為他,再過幾日,恐怕連樹皮都沒有……你有何事?” “兩件事兒?!标悎F練道,“蠻人學(xué)聰明了,不再向城上放箭,咱們拾不到箭矢,工匠不夠,箭羽材料也難弄,新造十分緩慢;還有他們派使節(jié)進城勸降來了,要不要斬首示眾?” 張五郎沉吟片刻:“不要殺!帶使者來見我……還是去西城譙樓當(dāng)著眾將士的面見?!彼f罷站了起來。 陳團練愕然道:“難道五郎要向蠻夷低頭?” 張五郎凄涼地笑道:“誰都可以降,唯獨我不能降。我是大唐縣侯、金吾衛(wèi)將軍,降敵有損國威。但是,鄯城有數(shù)萬百姓!我等一定要盡力為百姓爭取活路?!?/br> 陳團練默然。 一行人出了行轅走上大街,只能徒步走路,因為馬匹已經(jīng)被吃完了。地上、屋頂上白茫茫的一片盡是積雪,天地間仿佛死寂,積雪中常常能看到一團團黑漆漆的東西,那是餓死的尸|體。 張五郎指著尸|體道:“安排些人專門處理|尸|體,或埋或燒,雖然天氣變冷,但也要預(yù)防瘟疫?!?/br> “是,將軍。” 走了一陣,只見一排敞屋里正燒著紅彤彤的紅,“叮當(dāng)叮當(dāng)……”的打鐵聲不斷響起,工匠們正在趕制補充兵器和箭簇。張五郎駐足在前,一個餓得面無血色的官吏走出來見禮,張五郎鼓勵道:“干得不錯,雖然情況困難,但大家都還在各司其職。” 一行人繼續(xù)向前走,張五郎上了譙樓,傳喚校尉以上將帥聚集,然后才叫人把吐谷渾使者帶了上來。 只見兩個上襖下褲的吐谷渾人被押了進來,吐谷渾的奴隸主們并不穿獸皮,都是穿絲綢和布,衣服質(zhì)料和唐人的差不多,只是裁剪的款式有所差別,而且他們一般穿長褲而不穿裙。倆人一個胖子一個后生,那后生可能是跟班。他們大搖大擺地走上來,那胖子把手放在左胸,還有模有樣地先行了個禮。 張五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也沒回禮。眾將也是怒目而視。 那吐谷渾胖子在包裹里掏了一會,掏出一個紙包出來,說道:“一只烤羊腿,大相知道城中沒糧了,怕餓著了張將軍,特備薄禮,請笑納?!?/br> 明擺著只是嘲弄唐軍沒有糧草補給了,給談判增加籌碼。眾將頓時大怒,有人喝道:“把這倆狗|日|的和他們的羊腿一起丟下樓去!” 張五郎卻沉住氣道:“既然送的是禮,收下罷,拿出去讓最苦的西墻將士分食……先割一塊下來讓這倆吐谷渾人吃,有毒先毒死他們!” 一個將領(lǐng)走上前去,“唰”地一聲拔出橫刀,嚇了那胖子一大跳。將領(lǐng)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從羊腿上割下一塊rou來,用刀挑到吐谷渾人面前,喝道:“吃,不然老|子吃你的rou!” 胖子漲紅了臉,盯著那明晃晃的橫刀,只好小心用手指把羊rou捏了起來放進嘴里。待那將領(lǐng)收了刀,他又直起脖子來了:“大相命令你們繳出兵器開城投降!” 張五郎冷冷道:“命令?我大唐將士,只聽皇帝和皇帝任命官員的命令,什么時候要聽吐谷渾人的命令了?” 胖子冷笑道:“你們還有選擇嗎?咱們只要圍住不打,你們遲早是個死!” “有。”張五郎斷然道,“開城與你們決一死戰(zhàn),我不說大話能以少勝多,但我敢保證吐谷渾人的傷亡絕對是我們的幾倍!” 胖子怒道:“如果你等無益頑抗,吐谷渾大軍破城之日一定血洗此城,屠城抵命!” 張五郎不語。過了一會,胖子吸了一口氣說道:“咱們談條件罷?!?/br> “少安毋躁?!睆埼謇傻卣f,他不置可否只下令道,“帶下去看著。” 這時將帥們?nèi)呵榧?,嚷嚷道:“餓死受罪,請將軍下令開城與蠻夷決一死戰(zhàn)!痛快痛快!” “鄯城數(shù)萬百姓怎么辦?”張五郎冷冷道,“城池交到我們手里,未能守住,死了就能抵罪了?無辜百姓有什么錯有什么罪!” “將軍是要降了?”一人沒好氣地問道。 張五郎道:“我?guī)僭S死士出城死戰(zhàn),震懾敵軍。你們留下善后,和吐谷渾人談條件,以城換百姓性命?!?/br> “將軍為什么不自己和他們談?” “因為我有大唐皇帝親封的爵位!”張五郎回顧眾將道,“為了大唐數(shù)萬百姓,咱們不丟臉。這是命令!” 大伙沉默了一陣,張五郎將目光轉(zhuǎn)向陳石塘:“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望陳團練念在薛郎活你兩次的情分上,不要讓我在泉下死不瞑目!” 陳石塘低著頭,頗有些動容。 張五郎道:“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答應(yīng)我?!?/br> 陳石塘點點頭:“我不會在蠻夷面前丟咱們的臉?!?/br> “很好?!睆埼謇捎窒铝畹?,“去挑選一隊死士待命,家中獨子者、父子同征者、兄弟同征者,不能入選?!?/br> 一個將領(lǐng)出了譙樓去挑選士兵去了,其他人待在原地候著。 過了許久,來人稟報道:“將軍,隊伍已經(jīng)集結(jié)完畢?!?/br> 張五郎提起刀昂首闊步地走出譙樓,眾將默默地跟在后面。樓外漫天的雪花悠悠飄蕩,分外漂亮。 張五郎不禁回首看了一眼東邊鄯州的方向,心里嘆了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么,喃喃|吟|道:“高臥南齋時,開帷月初吐。清輝淡水木,演漾在窗戶。苒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風(fēng)吹蘭杜……” 眾武夫基本聽不懂,只道是五郎臨行前的遺詩。無人知道他心里想起的是什么。 甕城里陳列著數(shù)百將士嚴(yán)陣以待,但只有一隊人跟張五郎出城,其他人只是預(yù)備在此,謹(jǐn)防敵軍趁開門之時沖了進來。 張五郎抽出橫刀,將鑲嵌著黃金的刀鞘隨手一扔,便抬頭喊道:“諸位后會有期,開城門!” 第十六章 無糧 “使君為什么還不發(fā)兵救鄯城,這都兩個多月了,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一個女子哭訴著。 州衙內(nèi)府,所有的東西仿佛都暮氣重重,這些房子恐怕得有好些個年頭了。柱子上斑駁的棕色涂料應(yīng)該是紅漆,可早已失去了本色;雕花窗戶上仿佛蒙著一層黑灰,但上面原本沒有灰塵,是擦不干凈的積垢。時節(jié)也正好到了冬月,院子里的樹木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綠色,巨大的樹干仿佛在展現(xiàn)著歲月的痕跡。 在這一老氣橫秋的環(huán)境中,那哭泣的女子倒是將這里點綴得生動鮮艷,只見她一張瓜子臉秀氣非常,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面相,尖尖的下巴、細細彎彎的遠山黛眉,苗條的身子仿佛弱不禁風(fēng)。這陌生女人生得美麗,臉上又掛著淚珠,真一個梨花帶雨分外遭人可憐。 站她面前的是程婷。程婷也是第一次見這小娘,不過已知道她是張五郎的意中人蔡氏,所以才會見她。 蔡氏是嶺南人,個子比程婷要矮半個頭,她的肩膀微|顫顫地抖動著,一副無助的樣子。程婷心生同情,便寬慰道:“五郎有軍務(wù)在身,才顧不上私事,你不要太傷心了。我家郎君把五郎看得比自家兄弟還親,他定然不會撒手不管,你且把心放寬一些。” 蔡氏哭道:“昨晚我夢見五郎了,他……他來向我告別,還是永遠不要見面了……嗚嗚嗚,我該怎么辦???” 程婷皺眉道:“郎君對張五郎的情義并不比你少?!?/br> “我……”蔡氏掛滿淚水的臉上露出了極其復(fù)雜的表情,垂著眼睛小聲道,“我肚子里有五郎的骨rou了……” “?。俊背替玫纱罅搜劬?,埋怨道,“你們還未成親,怎么能瞞著父母做這樣的事?” 蔡氏只顧哭,不知道該怎么辦。 程婷嘆了一口氣道:“你隨我來,我們?nèi)デ懊娴暮炑悍恳娎删瑔枂査裁辞闆r?!?/br> 倆女人走進二堂簽押房時,薛崇訓(xùn)和王昌齡果然正坐在那里處理公務(wù),周圍還有些書吏和胥役。薛崇訓(xùn)見來了倆女人,還有個陌生的漂亮小娘哭哭啼啼的,不由得問道:“婷兒,有什么事?” 程婷輕輕說道:“她就是五郎的人?!?/br> “哦……”薛崇訓(xùn)心下已經(jīng)明白她們過來的原因了,頓時神色有些黯然。 眾官吏知趣地站了起來,告禮道:“卑職等先行告退。”見薛崇訓(xùn)點頭,大伙便徑直回避。 蔡氏可憐楚楚地說道:“五郎出征都兩個多月,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來叨擾刺史,可這幾日我總是心神不寧的,昨兒還夢見五郎了……我看見他一身都是血……”蔡氏一說又大哭起來,好不容易才停住,她一邊用手帕揩著眼睛一邊又說,“聽說鄯城被敵兵圍住很久了,五郎他們是不是沒有糧食了?” 薛崇訓(xùn)心下明白:張五郎那邊肯定沒吃的了。鄯城有多少糧草,州衙都有詳細條目,四千余將士、六百多匹馬、一千八百頭馱東西的騾馬,都要吃東西,軍糧最多維持一個月的?,F(xiàn)在兩個多月了,恐怕馬匹都被吃完了。 鄉(xiāng)里的人也許會把自家收割的糧食儲存一年半載的口糧,但城里沒多少人會存那么多,畢竟資金需要周轉(zhuǎn),平時無事存那么多糧做什么用? 鄯州軍能維持到現(xiàn)在,薛崇訓(xùn)本就覺得很不容易。 他實話實說道:“補給困難,恐怕是沒糧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