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孫氏已奔到李妍兒的旁邊,拉了她回來,轉(zhuǎn)頭說道:“我們吃完了,你們兩個把碗筷收拾了走吧?!?/br> 這時外面那嘔吐的宮女已轉(zhuǎn)過身來,用手帕擦了擦嘴,冷冷道:“嫌菜不好,竟然用那種臟東西來欺負(fù)人,太不講究了,你還像個宗室么?我這就告訴王昭儀去,看怎么收拾你們,我們走!” 孫氏頹然地坐回椅子上,嘆了一氣,眼睛里滑下兩行眼淚來。李妍兒見罷忙拉住她的手道:“娘怎么了,我剛才不是出了那口惡氣么?您別怕她們,再敢送這樣的飯菜,我就不吃不喝,看她們怎么交差!” “妍兒……”孫氏哽咽地呼喚了一聲。 “娘。”李妍兒伸出手指輕輕擦著孫氏的眼角。 孫氏道:“聽娘的話,不要樣任性了,好嗎?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往后我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還怎么活下去?” 正說著話,忽然聽得外面一陣吵鬧,孫氏擦干眼淚和李妍兒一起走出門來。只見一個高鬢娥眉的女人站在院子里,便是方才宮女們提到的王昭儀,她的身后還有一些女人,估計大多是來看熱鬧的。 要是在以前,貴妃娘娘見了李妍兒都得笑瞇瞇的,什么昭儀根本就如螻蟻。現(xiàn)在雖然不同了,但李妍兒照樣沒把她放到眼里,見突然來了這么多人,她反倒覺得很熱鬧,笑道:“你們想怎地?” 王昭儀冷冷道:“明兒早上,你把對面那幾間水榭打掃干凈,以示知錯能改,我便原諒你們?!?/br> 孫氏忙道:“正好我們娘倆在院子里悶,就交給我們好了?!?/br> 李妍兒生氣道:“憑什么!還以示知錯能改?給我們送的菜里有蟑螂,誰有錯啊?你們這群吃李家白食的狗奴婢!” “妍兒!”孫氏忙捂住她的小嘴。 眾女人嘩然,王昭儀的神色驟然一變,氣得手指都發(fā)|顫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緩過氣兒來,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回顧周圍道:“今天我把話撂這兒了,以后誰和她們說一句話,給她們一點好處,就是和我們過意不去!” 她故意加了個“們”字,提醒大伙,還有好幾個女官和她關(guān)系很好的。 眾人聽罷都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看著臺階上的母女倆,面有笑意,但那笑意卻讓人起雞皮疙瘩。 不料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個純凈如天籟的聲音淡淡道:“妍兒,到我那兒吃點心吧?!?/br> 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金城……她往人后面一站,所有人都被襯托得老土、丑陋起來,唯獨她一個人美麗四射,仿佛不屬于這個塵世。 王昭儀愕然道:“金城公主,李妍兒欺負(fù)我的人……她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么,難道想和她同流合污?” 金城梨渦淺笑:“那又如何?反正我就要出國門了,還怕被人牽連?” 王昭儀一語頓塞,人家都不混大明宮了,你還能怎地? 李妍兒大為感動,抹了一把眼淚,便跑了過來:“只有金城姑姑最好……” 第二十七章 圓圈 “金城姑姑,你真的好漂亮哦!”李妍兒由衷地贊道,轉(zhuǎn)眼之間她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被人欺負(fù)的委屈,揚起頭一雙大眼睛看向個子高一些的金城,“今天姑姑比以前還要美。” 因為金城幫了她嗎?同一樣?xùn)|西在不同的人眼里,都不會相同,對有好感的人自然要順眼一些吧。 金城淺淺一笑,靜靜地看著太腋池邊上的亭臺水榭。夕陽被太腋池?fù)砣霊阎?,隨著波光輕輕飄蕩,原本質(zhì)樸的水榭也因為這金光籠罩上了一層如夢如幻的光暈,變得華麗閃亮起來。 微微翹起的屋頂,一道道紋理靜美的扇門,一排排古樸的欞窗,莊嚴(yán)而又不失活力,美麗而又不輕浮。一切都很美。 李妍兒卻無心觀賞這美妙的大明宮美|色,她坐到亭子邊上,撐起下巴,呆呆地看著姑姑金城。姑姑總是那么溫柔安靜,舉止輕緩而優(yōu)雅,但是她那長長的睫毛下的眼睛里有太多李妍兒看不懂的東西……為什么姑姑總是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哪怕她在微笑,也會讓人的心里微微地疼;哪怕她顧盼生輝,眼波的流光之中卻讓人覺得拒人千里之外。 “姑姑,為什么以前大家都很喜歡我,現(xiàn)在就那么討厭我?難道我本來就不好,他們卻因為敬畏叔叔伯伯才對我好嗎……我就那么招人討厭嗎?”李妍兒總算想起了自己的不開心,翹起菱形小嘴頗委屈地述說著。 金城轉(zhuǎn)身輕輕坐到李妍兒的身邊,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刮了一下,笑道:“小傻瓜?!?/br> 李妍兒嘟起嘴:“姑姑也不喜歡我了?罵我傻……” 金城溫柔地說道:“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你知道自己好不好不就行了嗎?美麗是女人最大的欲望,無論她們是贊賞你,還是妒嫉你,都是對你的肯定,妍兒明白?” 李妍兒是懂非懂地點點頭,眼巴巴地看著金城。 這時金城那溫柔平靜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奇異的冷笑:“讓她們在背地里詛咒你的光芒,自卑是埋葬她們的陰影?!?/br> 李妍兒道:“可是那個王昭儀想孤立我,以后大家都不和我說話了、不理我了,我是好是壞又有什么用呢……姑姑,你不和她們一樣,你永遠(yuǎn)也不會那樣對妍兒,對嗎?” 金城忽然冷冷地說道,“一個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到另一個人身上,另一個人也不是為了一個人而活著。我對你不重要……別人在為我準(zhǔn)備嫁妝了,很豐厚,西域?qū)毷瘱|海珠寶應(yīng)有盡有?!?/br> 李妍兒頓時一陣難受,抓住金城的手道:“姑姑,你是不是不想去吐蕃,我代替你去吧!” 金城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李妍兒浸滿淚水的雙眼:“為什么?” 李妍兒哽咽道:“長安、大明宮,關(guān)心我的人都死了。姑姑幫我照顧娘,不要讓別人欺負(fù)她,我代你去吐蕃……姑姑要記得妍兒。” 金城突然甩開她的手,冷冷道:“我的事你不要管!” “姑姑,你生氣了?”李妍兒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可憐兮兮地看著她。 “我生我自己的氣,與你無關(guān)!” “姑姑……”李妍兒不解地看著她。 金城站起身來,轉(zhuǎn)身便走。李妍兒呆呆地看著她美麗的背影,和夕陽的流光融為一體,仿佛隨時都會消失在塵世之間。就在這時,金城忽然停了下來,回頭說道:“翠兒做了點心,一會我叫她送一些到你們那里?!?/br> “姑姑!”李妍兒哭著喊了一聲。 但金城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她上了馬車,車子沿著太腋池向西北方向直行。偌大的大明宮,就似一座天堂之城,而最接近上天的,應(yīng)該就是那座建筑在高臺之上的三清殿了。臺基呈長方形,高達(dá)十?dāng)?shù)丈,就如平地上豎起的一做高城,南北長七十丈,東西廣十丈。 人間天上,不老仙宮。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方蹬高臺,金城便聽到了一段若有若無的道德經(jīng)飄蕩而來,恍若夢境。這時一個峨冠道士走了過來,執(zhí)禮道:“金城公主為見上皇而來?” 金城回禮道:“勞煩盧仙人引見?!?/br> 金城這些日子經(jīng)常出入三清殿,里面有點名氣的道士她都認(rèn)得,面前這個老道盧鴻一也是其中之一。 于是盧道士帶著金城走進(jìn)煙霧繚繞的一間大廟之中,中間有個銅鼎冒著青煙,周圍十幾個道士盤腿而坐,正聽著中間有個年輕道士在講道。 這些道士中間,其中一人便是太上皇李旦,現(xiàn)在李旦穿著一身緇衣,哪里還像個當(dāng)國者,和周圍那些道士的神情舉止已別無二致。 金城輕輕走到李旦旁邊,跪坐在側(cè),看向中間那個講道的道士,也跟著聽起來。說話的道士金城也認(rèn)得,名叫張果(也就是張果老)。他看起來非常年輕,但“實際上”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了,他自稱出身在堯舜時期,已經(jīng)活了幾千歲,早已是長生不老之身。 太上皇多方尋找,才尋得此人在三清殿暫住方日,煉丹講道。 張果半閉著眼睛,緩緩地說道:“悟道有三種方法,一為冥思、二為仿照、三為經(jīng)歷。三法者,唯有冥思上乘,觀天地之變化,審日月星辰,悟無上道法……” 他正講得起勁,忽見許多人都走神,悄悄偷看新來的金城公主了。這讓張果十分不爽,遂停下大論,有些惱火地說道:“心存雜念,何以冥思?趁早別修煉了!” 眾人急忙低頭。金城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那依張仙人之見,天地為何物?” 張果老道:“天圓地方,星辰夜升晨落,太陽晨生暮降?!?/br> 金城微笑又問道:“日月方圓幾何?” 張果老皺眉道:“盤子大小,一目了然。” 金城立刻帶著嘲笑的表情道:“前月大秦寺上起火,熊熊大火何止一屋之寬?但從大明宮看去,只看見豆粒大小的火光,隔日方知原是火災(zāi)……故而大小在于遠(yuǎn)近。那凡人在地上遠(yuǎn)觀日月,有盤子大小,日月實際又該多大?” “這……”張果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不知如何辯駁。 眾道立刻對金城的一番話產(chǎn)生了興趣,紛紛問其中玄妙。連李旦也很感興趣的樣子,不由得問:“金城已有所悟?” 金城看了一眼中間那個自稱活了幾千歲的年輕道士,微笑道:“我也是按照張仙人的方法,景觀天地日月,冥思道法而已,一家之言。” 一個道士問道:“天地為何物?” 金城指著銅鼎上的一個八卦圖道:“圓。一切都是一個個輪回,生老病死,日升月降,都在轉(zhuǎn)一個個的圈圈?!?/br> 第二十八章 華燈 新皇李守禮遠(yuǎn)在幽州,還在進(jìn)京的路上,長安已經(jīng)形成了格局,太平公主每隔三兩日便在紫宸殿與重臣會面,宰相更是每日必見……等李守禮到長安后,估計連權(quán)力渣子都剩得不多了。 薛崇訓(xùn)也是積極參與其中,最近大家在商量的事除了新皇登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對外關(guān)系。吐蕃崛起后,對唐朝一直是一個巨大威脅,不得不防。 天災(zāi)防人禍,內(nèi)亂防外寇,如是而已。 兵部尚書張說上奏邊事:“務(wù)必防者,西域、河隴二地。大圣皇帝(武則天)前,朝廷盡失安西四鎮(zhèn),為重置四鎮(zhèn),垂拱、永昌、長壽年間三次與吐蕃血戰(zhàn),軍民死傷數(shù)以十萬計,方控西域,今番萬不可丟失四鎮(zhèn),請殿下早作準(zhǔn)備?!?/br> 張說故意言武則天的功績,有奉承太平是皇帝的意思,上座上的太平果然霸氣頓生:母親能取得如此功績,還能在我手里丟掉? “大唐沒有白白丟棄邊疆之地的道理?!碧酵旱卣f道。 張說又道:“河隴,京師與西域相通之要沖。自吐蕃占有吐谷渾,藩兵便直接威脅我河隴地區(qū),若其控制了河隴,即可切斷朝廷與西域的聯(lián)系,又可成為進(jìn)攻我腹地的根本。要害之處,必爭之地!” 太平問道:“你可有防范之計?” “請增河西、隴右兩鎮(zhèn)節(jié)度使,經(jīng)營河隴之地,增兵備戰(zhàn);同時盡可能與吐蕃達(dá)成和議,避免在內(nèi)部初定未穩(wěn)之時與其交惡?!?/br> 當(dāng)聽到“節(jié)度使”這個詞時,薛崇訓(xùn)立刻就想到了安史之亂,他沒顧上多想,當(dāng)下便說道:“節(jié)度使軍政財三權(quán)一體,謹(jǐn)防以后尾大不掉。” 張說看了一眼薛崇訓(xùn),眼睛里不經(jīng)意間露出一絲輕蔑的表情。大概是因為薛崇訓(xùn)以前根本沒資格參與國家大政,資歷太淺、經(jīng)驗不夠的緣故? 薛崇訓(xùn)沒有說什么,閉口不言。 張說也不理睬薛崇訓(xùn)的話,又說道:“其二,原定送金城公主入吐蕃的日期一拖再拖,應(yīng)盡快處理此事,促成和議。” 薛崇訓(xùn)又站出來唱反調(diào):“送公主和親沒用,資敵而已?!?/br> 他倒不是故意想和張說過意不去,實在是對和親沒好感。但張說卻惱了,忍不住問道:“何為資敵?” 薛崇訓(xùn)道:“本來我大唐在碾磨、紡織、陶器、造紙、歷法、典章制度等各方面都優(yōu)于蠻夷,但和親的時候,大量陪嫁物品和人才送往敵國,讓他們發(fā)展起來,縮小了差距,這不是資敵是什么?我覺得以后咱們得進(jìn)行技術(shù)管制,禁止先進(jìn)的技術(shù)流出國外,長期保持優(yōu)勢才合乎本族利益。” 張說第一次聽到還有“技術(shù)管制”這么一說,目瞪口呆之余有點惱羞成怒:“一派胡言!我們說的是軍國大事,你扯那些是什么意思?” 這時太平卻笑了,一拂長袖道:“張相公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他只是舍不得金城出國門罷了?!?/br> 眾臣一聽自然想起了去年那場馬球賽,薛崇訓(xùn)和金城之間的那點事,頓時恍然,也不禁笑了起來,氣氛反倒輕松了些。 張說搖頭嘆道:“國之大事,豈能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