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我錯了嗎?薛崇訓抬起頭,看著漫天的星斗,夏天的夜空,星星更加明亮。 大概是錯了,那么真的是天命難違,沒有辦法了嗎? 心里一個聲音說:認命吧,還有一點時間多享受生命,反正人遲早都會死。但另一個聲音卻執(zhí)著地說:死了就回歸死寂,不,比死寂還要可怕,就算能多活一天,也要全力以赴! 這時又聽得母親說道:“劉幽求和張韋這兩個人很讓人頭疼,我也沒有想到你勢單力薄居然也有辦法把他們搞下去,這次你立了功。別愁眉苦臉了,一切都有我這個做母親的在,把心放平,今晚我為你慶功?!?/br> 薛崇訓默然無語。 太平公主帶著薛崇訓來到后廷的祈福殿,吩咐了宦官幾句,沒過一會,一群奴婢就魚貫而入,各種山珍海味佳肴送了進來。太平公主見薛崇訓坐在下方,又叫人把他抬上玉階,和她坐到一塊。 兩人面前的大桌案,擺滿了珍饈,饒是薛崇訓出身世家,很多東西他也是見都沒見過,大概是地方的官員進貢上來的。 過得一會,一群身著異國服裝的女子便來到了殿中,跳起了胡舞,樂師也奏起了歡快的曲子,那些歌姬踏著鼓點翩翩起舞。 太平公主笑道:“母親府上的歌舞如何?” 薛崇訓隨口答道:“和大明宮的宴舞比也不寒磣。” 太平公主見薛崇訓坐得直直的屁事沒有的樣子,看來傷已無大礙,便說道:“聽說你還到民間青樓去逛,那地方都是些什么貨色,你也不嫌降低了身份,以后別去了。這里的歌姬你看著,看中哪個,就指一下,叫她今晚陪你?!?/br> 薛崇訓點點頭:“哦,不過我不喜西域那邊的胡姬,就算不是大唐的,新羅(朝鮮)人也不錯。” 太平公主道:“新羅人長得難看,給你換江南歌舞?!闭f罷輕輕拍了拍掌,樂曲頓時就停了,那些胡姬也低頭退下,另一撥女子從旁邊的小門里碎步走了進來。 她又笑道:“這可是母親府上姿色最好的人了,但是你看中了誰也不能動情,我的長兒媳要在公主里面挑,你自己挑也行,下回宮里有節(jié)慶宴席,我?guī)闳ィ愠虺?。?/br> 第三十五章 密謀 大殿中數(shù)十名姿色上等的舞姬載歌載舞,長袖飛舞,身材妙曼,更美妙的是她們都穿得很少,身上的衣裙半透明的,有如凝脂一般的肌膚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于是薛崇訓的心情也似乎好了起來,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之中。太平公主注意到薛崇訓神情的變化,她也不禁露出了笑容,笑道:“這么多美人,你挑一個今晚陪你?!?/br> 雖然太平公主是母親,但身為皇家成員她這么做也沒什么不妥,反而是一種表示關(guān)系親近的手段,當初武則天在位時,太平公主就送過男寵。 薛崇訓無法拒接,只得說道:“母親府上的好東西果然不少,這里如此多佳人,她們看著都差不多,一時真不好挑,要不一會隨便要一個就行?!?/br> 太平公主搖搖頭:“你再看看,一會你就不會這么說了?!?/br> 美酒佳肴,美人如玉,暖洋洋的氛圍讓薛崇訓的身心都軟綿綿的。他的心里其實十分沮喪,這兩個月在長安沒干成什么事,一門心思就想慫恿母親政變,用政變的辦法能不能成功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不政變肯定要玩完……結(jié)果絞盡腦汁做了那么多事都沒能說服母親,怎么不讓人沮喪呢? 沒辦法,他這點實力要和國家機器玩,實在就像螻蟻憾樹,唯有寄希望于母親了。 他仔細尋思了一會,記得歷史上的唐玄宗只當了兩年左右的太子就登上了帝位,登上帝位沒多久就把太平公主一黨全部滅掉……算來也就是明年大家都得玩完,還有一年時間能干什么?扯起大旗種田造反?估計還沒開始種就被地方軍滅了或者被自己人干|掉,他不覺得在盛唐這樣干會成功…… 就在這時,太平公主提醒道:“崇訓,你在想什么心事?” 薛崇訓忙笑道:“沒,我在琢磨哪個舞女更好看些?!?/br> 這時只見殿中羅裙飛揚,舞女們聚到了一塊形成了一個圈圈,都前俯著身子,就好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伴隨著一陣悠揚的琴聲,她們一甩長袖,柔韌的腰肢支撐著上身向后緩緩后仰,就如花瓣慢慢盛開。 忽然薛崇訓的眼睛一亮,只見中間冒出來一個嫦娥一般的女子,墊起潔白如霜的玉足,婀娜的嬌軀旋轉(zhuǎn)而舞,羅裙上的玉帶也隨之飄揚,仿佛凌波微步,宛若月宮仙子。 她身輕如燕,薛崇訓沒看清臉長什么樣,但光憑那身姿和氣質(zhì),也是美好之極。于是他轉(zhuǎn)頭看著母親道:“我知道了,她才是這些舞女中最好的那個,怪不得剛才母親叫我再看看?!?/br> 太平公主微微地笑了笑:“你覺得這里邊她最好?” 薛崇訓毫不猶豫地點頭。太平公主淡淡地說道:“你聽說過程務(wù)挺這個人吧?” “聽說過,原來是個名將……給人求情結(jié)果自己倒了霉,是被外祖母殺掉的吧?他們?nèi)液孟穸妓懒耍赣H提到他莫非這個女子是程家后人?” 太平公主道:“她叫程婷?!?/br> “哦……”薛崇訓心下一怔,再次意識到權(quán)力斗爭是多么殘酷,如果以后我也倒霉了,那我的女人也會被貶為賤籍任人玩|弄? 飯飽酒足之后,歌舞也欣賞了,這時太平公主屏退左右,并沒有離開的意思,薛崇訓也坐著,母親好像有話要說。 奴婢們都遵照太平公主的意思下去了,整個祈福殿就只剩他們母子二人,顯得空蕩蕩的。 太平公主總算打破了沉默,說道:“崇訓,你多次向我進言,我考慮再三,覺得你所言不差,但我沒有答應(yīng),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這句話頓時讓薛崇訓驚喜交加,急忙說道:“母親,只要您能看到隱患,預(yù)見到我們家的危險,就很好了……您沒有答應(yīng),我猜是政變困難太大,并且名不正言不順風險過大是嗎?” 太平公主沉思了許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開口道:“我時常想起你的外祖母……從古到今,她是唯一的女皇帝,以前是,以后也很難重復。韋皇后和安樂公主沒看清這一點,她們都想學,結(jié)果都死了;我早就悟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們到現(xiàn)在還好好的?!?/br> 薛崇訓焦急地勸說道:“母親這么想,別人不這么想!您現(xiàn)在不是為了做女皇帝,得設(shè)法自保!神龍政變、唐隆政變之后,您都沒事,那是因為中宗皇帝和今上沒有實力和魄力,但李隆基不同,他不僅年輕,而且有魄力,更嚴重的是現(xiàn)在就和母親您水火不容了,如果李隆基做皇帝,母親再想維持現(xiàn)狀恐怕不可能……母親要是沒認識到這一點,也不會想方設(shè)法地廢太子不是?” 太平公主道:“今晚我和你說話正是此意,得兩手準備,如果沒能讓皇兄廢掉太子,我們就要早做打算以防不測。但我是個女人,用什么理由政變?想來想去,這事得聯(lián)盟李家宗室才行……可是現(xiàn)在李家宗室都希望李隆基登位穩(wěn)定大局。只有一個人可以用,李守禮!” 李守禮?薛崇訓幾乎都沒想過這個邊緣人物,但母親確實是眼光老道,這么一提,他便恍然大悟:李守禮何許人,章懷太子的兒子,也就是高宗皇帝和武則天皇帝的孫子;算起來章懷太子做皇帝比當今皇帝李旦更有資格,也更得人心,但他已經(jīng)死了……不過李旦的兒子李隆基能做皇帝,為什么章懷太子的兒子不能做皇帝? 李守禮其父兄都被武則天殺了,弟弟聽說是病死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病死,他本人因為瘋瘋傻傻的才沒死,被關(guān)了十幾年,然后中宗時放出來,不久就到地方去了,成了邊緣人物,也無人提起。 因為薛崇訓總算改變了一些母親的想法,他現(xiàn)在心情非常好,又重新看到了希望。他便很認真地問道:“李守禮被安排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沒想起這個人,所以沒注意。他人怎么樣,能答應(yīng)和咱們聯(lián)盟么?” 太平公主道:“封了邠王,現(xiàn)在在幽州,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其實我也不知道,沒怎么接觸,也沒聽人說起。要不是這段時間你讓我琢磨起政變的事,我也沒想到他……今晚我和你單獨詳談,就是想給你安排個事?!?/br> “母親請講?!?/br> “我身邊能信任的人中間,你應(yīng)該是最適合辦這件事的。你去幽州,摸清李守禮的底細,并在必要時說服他回京參加政變,事成之后讓他做皇帝。能辦到嗎?” 薛崇訓道:“母親請放心,此事關(guān)系我們?nèi)倚悦?,我一定全力以赴。但我頭上掛著太常寺卿的頭銜,沒有理由出京去幽州啊,總得尋個理由,而且別讓人察覺目的才好。” “我已經(jīng)給你想好了。這兩年京畿缺糧,去年更甚,禁軍都餓肚子了,要不是漕米即時運到,幾乎兵變,這是很重要的事。朝廷一直都在尋找增大漕運運輸量的辦法,去年調(diào)了戶部侍郎劉安專管此事,但到現(xiàn)在也見效甚微。所以我想利用這個理由,讓你出任戶部侍郎,下去考察運河,協(xié)助劉安整頓漕運……當然,這種事不是短時間能辦成了,你也不用管太多,只管用考察永濟渠的理由,沿運河北上幽州,設(shè)法聯(lián)系到李守禮?!?/br> 薛崇訓想了想,說道:“此法甚妙,我以前毫無建樹,大家都不怎么注意我,我去辦這事正好?!?/br> 太平公主臉上露出微笑:“你們兄弟幾個,現(xiàn)在就你最體貼我的心。崇訓,你不用每日愁眉苦臉,有母親在的。” “母親……”薛崇訓心里竟然一酸。這段時間他日夜都處在恐懼和焦慮之中,歡快的時候甚少……男人也會無助,也會憂傷,只是藏在心里罷了。這時候母親的一句話,讓他感覺就像找到了溫情的懷抱,又是酸楚又是溫暖。 太平公主的神情變得慈祥起來,這時候的她比高高在上的威嚴公主有愛多了,更像一個母親。她看著薛崇訓的臉,微笑道:“行了,我看你這么大了還要哭鼻子。你長大了,要成為一個大丈夫,須得學會安之若泰,別什么事都掛在臉上,成日焦頭爛額,明白么?” “是,母親?!毖Τ缬枱o比恭敬地答道。 太平公主站了起來,輕輕撫了一下長袖,說道:“時間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吧,剛才你看中的那個程婷,已送到你房里了?!?/br> 薛崇訓執(zhí)禮道:“恭送母親?!?/br> 太平公主走到殿門口,招了奴婢們過來,那些宦官宮女打點燈籠前后簇擁著她走了。另外一隊奴婢等在門口,是侍候薛崇訓的。薛崇訓等母親走了之后,他才直起腰來。此事他發(fā)現(xiàn),胸口不疼了,原本就不需要一直坐著的。 夜色突然變得美好起來,涼涼的風吹拂在臉上分外舒服,太平公主府里燈火燦爛,點點的燈光和天上的繁星上下相對,相映成輝。薛崇訓突然理解當初宇文姬為什么會愿意為父親犧牲一切了。 第三十七章 書聲 “你們都下去吧。”薛崇訓站在門口對身邊打著燈籠的奴婢們說道。 “是?!北娙饲?zhí)禮,一齊應(yīng)了聲。 薛崇訓伸出手輕輕推開雕花木門,迎面看見的是一支大燈架,上面點了起碼幾十根蠟燭,把房間照得亮通通的,屋子里布置得奢華精致,倒讓薛崇訓感覺有些不太習慣,因為和他府上的淡雅志遠的布置比起來,這里看起來就像一間閨房一樣。母親府上,也是自己的家么? 以前他從來沒這么想過,但今晚母親讓他頗為感動,心里暖暖的,仿佛游子回到了家鄉(xiāng)那樣的感受。 他提了一下長袍,跨過門檻,走進了屋子,北面掛著一道珠簾,里面隱隱有個女子。雕窗幔幃、珠簾香鼎,里面還有個美人,此情此景讓薛崇訓的心情大快,不禁吟道:“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這首詩是李白寫的,可現(xiàn)在李白大概才十歲左右,應(yīng)該不會寫這種詩,薛崇訓有點惡搞地先吟出來了,不過沒有流傳出去也就問題不大。 掀開珠簾,便看見了那個穿著襦裙的女子,母親說叫程婷,她低著頭站在那里,不過并非詩里那樣掛著淚珠,她沒哭。她的襦裙是淺色的,而且把她身上遮得嚴嚴實實,卻不如在殿中穿得那種半敞羅裙一般誘|惑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身上的服飾太平常的關(guān)系,當薛崇訓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并沒有產(chǎn)生驚艷的感覺,但當他多打量了幾眼,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柔柔的很平和,就像小時候喜歡的鄰家大jiejie一樣,親切溫柔,看見她,薛崇訓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小鎮(zhèn)上的青石巷、煙雨中的油紙傘,等等淡淡的美好東西。 “抬起頭來,我看看。”薛崇訓走過來坐到床邊上。 程婷只得抬起頭來,但沒有看薛崇訓,眼睛看著別處,也不知是害羞還是害怕,又或者厭惡?她長著一張鵝蛋型的臉,一如她的氣質(zhì),溫柔而含蓄。 薛崇訓進門有一會了,也沒有聽她吱過一聲,這樣的沉默讓他感到有些尷尬,就算是侍候他的通房丫頭裴娘在家也會嘰嘰喳喳地說一些廢話啊……不說話就這么干?他頓覺有點無趣。 薛崇訓也懶得理她,雖說她是程家后人出身不錯,但現(xiàn)在程家已經(jīng)煙消云散退出權(quán)力舞臺了,有什么好清高的。 他便一邊自己脫衣服一邊埋怨道:“還不如弄個丫鬟進來侍候我。” “我和丫鬟有什么區(qū)別呢?”程婷總算說了話,猶豫了一下,便走上前來伸手為薛崇訓寬衣解帶。 因為她在解薛崇訓的腰帶,薛崇訓抬起頭時,正好看到她的側(cè)臉和耳朵,白皙的耳根上有幾絲秀發(fā)掉下來了,映襯著玉一般的耳朵,分外美好。薛崇訓聞到了一縷淡淡的清香,是從她身上飄來的。 他便笑道:“我還以為選中了一個啞巴?!?/br> 程婷又不說話了,默默做著自己的事,侍候薛崇訓上|床后,她便開始脫自己的外衫,就在這時,薛崇訓突然看見一大滴晶瑩的眼淚從她的大眼睛里滴了下來,滴到她剛剛露出的白皙裸|肩上,隨即就消失不見了……就像一滴水珠滴進了湖面,很快化為一色。 薛崇訓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怔怔道:“你哭什么?不愿意侍候我?” 程婷苦笑了一下,哽咽道:“愿意,怎么不愿意,遲早都會這樣,侍候殿下的年輕大公子,我幸慶還來不及……” 薛崇訓道:“別脫了,對面有張床,你睡那邊?!?/br> 程婷淚眼朦朧地看著薛崇訓的黑臉,說道:“怎么,我哭我的影響郎君的雅興了嗎?郎君是不是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薛崇訓隨口說道。 程婷道:“剛才殿中有那么多美貌的女人任你挑選,你一定后悔為什么選了我?!?/br> 薛崇訓搖頭嘆了一口氣:“你不用擔心這些,我不會告你的狀,行了吧……我不是對誰都這么寬容,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一時于心不忍而已,睡吧,別哭了?!?/br> 程婷聽罷好像不傷心了,直接用袖子揩掉眼淚,這個動作倒是十分嬌憨可愛,她不是個矯揉造作的女孩。她好奇地問道:“我怎么讓郎君想起那個朋友了,有什么相似之處嗎?” 薛崇訓正好今晚心情比較好,耐心也就比較好了,他便盤腿坐到床上,拍了拍床邊:“坐下,我給你講她的故事?!?/br> 程婷怔了怔,意識到薛崇訓要把她怎么著根本就不敢反抗,也沒什么好擔憂的,便順從地坐到了床邊上。 薛崇訓便一邊想一邊說道:“她叫蒙小雨,是個青樓歌妓……”他把蒙小雨如何襄助蕭衡考進士,如何癡情,如何苦苦等待,結(jié)果等來的卻是一杯毒酒。 故事講完了,兩人都坐在床上久久地沉默。最后薛崇訓打破了沉默,搖頭道:“小雨太傻了,比杜十娘還傻。” 程婷低著頭小聲問道:“杜十娘又是誰,也是歌妓嗎?郎君真是風流不羈啊?!?/br> 杜十娘確實是歌妓……可薛崇訓好像沒辦法能認識她本人。他也不好解釋,便笑道:“我想起首歌,關(guān)于杜十娘的,我教了你,你唱給我聽?!?/br> …… “孤燈夜下,我獨自一人坐船艙。船艙里有我杜十娘,在等著我的郎。忽聽窗外,有人叫杜十娘。手扶著窗欄四處望,怎不見我的郎……郎君啊,你是不是悶得慌;你要是悶得慌,對我十娘講,十娘我為你解憂傷;郎君啊,你是不是想爹娘;你要是想爹娘,對我十娘講,十娘我跟你回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