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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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人看看,搖頭道:“不是,這么矮,看上去就是個隊旗?!?/br> “隊旗也好啊,聽說黃候的部下,還從來沒有丟過一面旗幟呢,讓他們看看我們西營健兒的厲害!”田在星一夾馬腹,揮舞著碼刀沖出:“殺官兵啊,殺官兵啊?!?/br> 看到騎兵自行突擊消失在闖營陣后,心知他們兇多吉少的賈明河仍抱著一線希望用力觀察,見到從陣后突然沖出二百多名闖營騎兵,賈明河一顆心落入谷底的同時,茫然問道:“這里到底有多少闖賊???許平是怎么隱藏他的哨探的?” 差不多一呼吸間,賈明河沉聲喝道:“丙隊上前,攻擊闖賊騎兵?!?/br> 而許平則是大吃一驚:“誰下令出擊的?” 田在星沖向的那隊明軍,是剛剛進過苦戰(zhàn)從戰(zhàn)線上退下來的一小隊旗手,他們的同伴此時大多在壕溝中與闖軍苦戰(zhàn),隊官擔(dān)心隊旗會在混戰(zhàn)中損害,既然戰(zhàn)況已經(jīng)不需要用旗幟指揮,便命令旗手保護著隊旗撤到邊上等待。 二百名西營銳士跑出一個大弧圈,向那隊孤零零的旗手殺去,見到這么多騎兵殺到眼前,十個護旗手、鼓手們眼見來不及掩護隊旗后退,就把掌旗手團團圍在中心,幾個手持長矛的護旗手站在最前,而鼓手們也紛紛抽出腰刀準(zhǔn)備迎戰(zhàn)。 “好厲害的鷹爪牙?!碧镌谛菑倪@隊選鋒營士兵身邊第一次掠過后,狠狠地罵了一句,面對大隊的敵騎,這小隊明軍緊緊團成一團而不是散開,結(jié)果沒有幾個西營騎士能夠貼近他們。幾個明軍士兵被砍翻在地,但同樣有三個西營騎兵被長矛刺中,落下馬去,西營的馬隊滾滾涌過,激起大團的煙塵,而那面隊旗仍豎立于煙塵之上。 這時明軍的長矛手已經(jīng)殺到田在星面前,他們平端著長槍小跑向前,仍能穩(wěn)穩(wěn)地保持著方陣隊形,收馬不及的西營騎兵被明軍長矛手一個突刺,位于前排的就紛紛跌落,不等站起就被釘死在地上。 此時田在星已經(jīng)撥轉(zhuǎn)馬頭返身再向那面旗幟殺去,他沖到那面旗幟旁邊時,明軍掌旗手已經(jīng)把軍旗交給左手,將它護在肋邊,右手從腰間掏出一把手銃,穩(wěn)穩(wěn)地向前舉起,指向一個把馬刀高高揮起的西營騎兵,在把刀升到最高點就要迎頭劈下的那一刻,幾乎指到臉上的手銃砰然一聲,西營騎兵一個倒栽蔥就從馬背上摔落。 射擊后掌旗兵立刻松開手銃任由它跌落在地,右臂回縮去抽自己的佩劍。 這時田在星不顧僅剩的兩桿長矛,猛地一勒韁繩,把坐騎急停在那個明軍旗手旁邊,在完成這個漂亮的騎術(shù)動作的同時,田在星左臂一長,抓向那桿軍旗,同時把手中的刀狠狠沿著旗桿揮下去,一刀就把那個旗手的手指統(tǒng)統(tǒng)砍斷。 “狗官兵,”手指已經(jīng)感覺到了旗桿,“拿來吧!”隨著一聲大喝,田在星就打算加速離開。 但幾乎同一時刻,左前臂一陣劇痛,在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以前,田在星已經(jīng)發(fā)出一聲大叫,他左臂觸電般的縮回,但卻看到自己的左手仍緊緊抓著他的戰(zhàn)利品。而那個明軍旗手已經(jīng)拋下血淋淋的佩劍,右手緊緊地抓在旗桿上將它奪回。田在星和那張隱藏在面具后的雙眼一個對視,它們仿佛也和面具一樣閃動著金屬的光芒。田在星無暇多想,揮手又是一刀,把旗手右手的幾個手指也砍了下去。 “狗官兵?!蓖吹眠谘肋肿斓奶镌谛怯质且宦暣蠛穑T已經(jīng)開始啟動,他拋去單刀探身去抓那失去支撐正慢慢傾倒的軍旗,卻一把抓了空,手指貼著旗桿滑開,田在星用盡全力伸長手臂,抓住了自己那只還在旗桿上的斷臂。 馬從明軍護旗手身邊沖開,“新軍的旗幟,被我們西營繳獲了?!迸d奮的田在星正待再次發(fā)出一聲大喝。卻突然聽到身后傳來霹靂般的排槍聲,接著身體就猛地前沖,好像有一塊巨石撞在了自己腰間。 “狗官兵……”在摔落到地面前,田在星已經(jīng)失去了視力,眼前一片漆黑,但他的右手仍緊握著自己那只牢牢固定在旗桿上的斷手:“殺不盡的鷹爪牙……” 第二十五節(jié) 回憶 “用騎兵去沖選鋒營步隊的堂堂之陣,天啊,我軍又沒到危機到需要拼死一搏的時候?!痹S平毫不掩飾地大聲抱怨著,明軍騎兵的逆襲被挫敗后,許平忍不住又燃起反擊的愿望、忍不住盼望賈明河同樣會指揮明軍反復(fù)進攻直到耗盡力量,但現(xiàn)在一個反擊就讓他損失了近半的騎兵預(yù)備隊,還把實力暴露給對手。他焦急地連聲命令鳴金撤兵,不過現(xiàn)在他們被反擊的明軍步兵所重創(chuàng),而且一時竟然沒有響應(yīng)后撤的金聲:“我只希望,他們能汲取教訓(xùn),以后再也不要拿騎兵去沖新軍的列隊步兵。” 本隊的掌旗手身體晃了一晃,昏死了過去,護旗手簡繼東看到后無暇多想,向那個闖賊騎兵墜落的地方快跑幾步,然后一個飛身就向隊旗撲去。在簡繼東雙手已經(jīng)虛握在旗桿上的時候,那旗桿突然動了起來,另一個從身側(cè)掠過的西營騎兵搶在簡繼東之前抓住了它。簡繼東撲到在地上,雙手抓住了旗桿的尾巴,旗桿帶著他在地上滑行,拖著他在土石上磕碰,塵土從簡繼東面甲上的觀察窗和縫隙處涌入,一下在塞滿了他一嘴,只是簡繼東仍死死地握住旗桿,說什么也不撒手。 一道弧光向簡繼東斬來,他使出吃奶的氣力側(cè)身一滾,微微避開一線,那鬼頭大刀狠狠地落在他的肩頭,把他的盔甲斬得深深陷下去??纂m然沒有破裂,但簡繼東的肩膀還是一沉,半個身子好像都失去了力量。 弧光又一次高高揚起,簡繼東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躲閃了,他閉上眼,用盡最后的力氣抓著旗桿。 突然手中一松,旗桿上不再傳來拉力,失去速度的簡繼東一頭扎在土里,他睜開眼抬起頭,面具的觀察窗上滿是黃霧,只看到一片人影晃動。簡繼東不敢松手,他甩甩頭,再次抬頭看去??吹揭粋€明軍騎士擋在自己的身前,那個拖旗桿的闖賊已經(jīng)被這個騎士斬于馬下,那個向簡繼東揮刀的闖賊騎兵也仰天躺在不遠的地面上,胸口上流著血,生死不知。 金聲在背后急促地響著,王二德本來已經(jīng)撥轉(zhuǎn)馬頭準(zhǔn)備回陣,但看到一連幾個兄弟被那個沖上來的明軍騎士砍到后,王二德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他大吼一聲,把手中的長槍挺得筆直,躍馬就向那個明軍騎士的腰間扎去。 簡繼東看到又一個闖賊騎兵挺著騎槍沖來,護衛(wèi)著隊旗的明軍騎士側(cè)身輕輕一讓,當(dāng)突刺過來的騎槍從他手臂和肋下間穿過時,騎士猛地一挾,反手一刀把收不住身形的闖賊騎兵砍下馬。騎士手臂一轉(zhuǎn)把搶到的騎槍握在手中,兩臂一槍一刀,威風(fēng)凜凜地護在簡繼東身前。 這時一大群騎兵從簡繼東身邊兩側(cè)沖過,他也從地上爬起來,看到闖賊的騎兵已經(jīng)退了下去,而步兵兄弟也趕到自己的身后。那個騎士收刀入鞘,把騎槍重重插入土中,轉(zhuǎn)過身來。 “大……大帥!”簡繼東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賈明河沖著面前這個勇敢的護旗手微笑著:“兄弟,保護好我們的旗?!?/br> 說完賈明河策馬向陣后馳返,整場戰(zhàn)斗他根本沒來得及落下面甲。從軍這么多年,賈明河作為個人而不是作為將領(lǐng)的斬首有七十三級,幾乎和新軍十營的營官加起來一樣多,就是以勇武著稱的賀寶刀也沒有他的一半多,至于像今天這樣殺敵但是不算斬首的,就更無法統(tǒng)計了。 簡繼東跳起身,把隊旗高高舉起用力地晃動兩下,向著賈明河的背影高喊著:“選鋒營,萬勝!” “萬勝!萬勝!”看到賈明河的選鋒營丙隊士兵,紛紛高舉著武器狂呼,丙隊的隊官李之淵也激動得滿臉通紅,剛才看到姊妹部隊的慘痛損失時,他也感到心痛如絞,而看到馬隊沖去殺敵時,李之淵差一點就帶著部隊跟著沖上去了?,F(xiàn)在,李之淵不會再讓憤怒左右自己,他跟著喊了三聲后,立刻開始整隊,按照上峰的命令有條不紊地發(fā)起進攻。 …… “我沒有看錯吧,那是賈大人!” 幾次來自新軍的參謀面面相覷,剛才賈明河在側(cè)翼親身參戰(zhàn)時,這些認識他的闖營軍官無不目瞪口呆,他們都曾聽說賈明河從軍五年,就靠斬首之功從小兵一直升到營官,還是鎮(zhèn)東侯的第一個營官,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都忍不住冒起一個詞:名不虛傳。 很快,許平的臉色就變得非常難看,對于整個戰(zhàn)場來說,這次闖營失利造成了很惡劣的影響。借著擊潰西營騎兵的余勇,增援上來的選鋒營步兵開始試圖從麥田里迂回,在許平的注視里繞著大圈。許平觀察著他們的進展,猶豫著是不是把手里最后的一隊燧發(fā)槍手預(yù)備隊派向那個方向。 本來,在側(cè)面的開闊地上明軍是很難用小隊人迂回的,如果他們真的這么做會遭到許平火炮和步槍手的猛烈攻擊。但現(xiàn)在,西營敗退的士兵擋住了近衛(wèi)營的射界, “一招棋錯,滿盤皆輸。”看著越來越接近地明軍側(cè)翼包抄部隊,許平臉色開始發(fā)白,選鋒營的部隊仍在緊逼不舍,沒有布置燧發(fā)槍手所需的緩沖地帶。許平身后固然還有大批的長矛手,不過用這種身穿布衣、手持木矛的軍隊去與選鋒營的鐵甲重步兵交戰(zhàn),下場不問可知。不過許平看著那就要沖到與矮墻平行位置的明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選擇:“長矛兵,上前迎戰(zhàn)?!?/br> 李之淵帶領(lǐng)著全隊飛快地向闖營側(cè)后殺去,他一直注意隱藏在敗退的闖軍背后,部下不停地射擊著,把逃竄的闖軍騎兵的戰(zhàn)馬紛紛射倒,但對于那些徒步奔逃的闖賊,選鋒營丙隊只是驅(qū)趕他們而沒有用沖鋒速度追擊。 終于,前面又出現(xiàn)成排的闖軍長矛步兵,李之淵毫不畏懼地迎上前去。 “殺!” “殺!” “殺!” 選鋒營有節(jié)奏地喊著號子,用連續(xù)地突刺把對面的敵兵一排排放倒。 “我們是白羽兵,縱橫天下的白羽兵。”李之淵看著對面的敵兵,心中滿是不屑:“這些蟊賊哪里是我們的對手?” …… 賈明河身后是他的參謀和近衛(wèi),剛才賈明河沖出去后,參謀和衛(wèi)士們?nèi)忌笛郯肷尾欧磻?yīng)過來,呼喝著急忙趕過去護衛(wèi),現(xiàn)在跟著賈明河返回將旗所在時,他們一個個還刀劍出鞘、如臨大敵: “大帥,這太危險了?!?/br> “大帥,您可嚇到我們了。” “老了,老了,”四十出頭的壯年總兵對部下們笑道:“當(dāng)了十幾年大帥,已經(jīng)是老眼昏花了,我只看到那旗,還以為是我們的馬隊呢?!?/br> 無論是馬術(shù)、還是劍術(shù),賈明河都比賀寶刀要差上一點,無論他如何有天賦,后天如何用功,半路出家的賈明河總也趕不上將門出身、自幼有名師指點的賀寶刀——這是他心中一個很大的遺憾。可賈明河的年齡讓他足以自傲,不用說和他平級的趙、金、賀、楊,就是那些在他面前畢恭畢敬,向他俯首敬禮,一口一個“大帥、末將參見”的營官們,除了魏蘭度和吳忠這倆,也個個都要比他年長,有的還要年長很多。 “這面旗絕不能有失……” 賈明河對何馬說道,剛才被攻擊的隊旗是屬于選鋒營甲隊的,其他的隊旗上都有著和營旗一樣的花紋圖案,可這面隊旗卻和其他的旗幟格格不入,上面沒有任何花紋、圖案,只有書成兩列的八個墨字:毛帥東江,旅順選鋒。 “這面旗,比救火營的蛇旗還要早,更不用說我們的營旗?!边@面旗是張盤在旅順建立選鋒營時定下的營旗,賈明河帶領(lǐng)全營接受鎮(zhèn)東侯改編時,換了和救火營類似的一面旗當(dāng)營旗,而這么老營旗就被賈明河當(dāng)作選鋒營甲隊的隊旗。 “大帥放心吧,末將誓死保護好這面旗?!焙务R俯在馬背上向賈明河鄭重說道,他深知這面旗對賈明河的意義,十幾年前各營的營旗被被鎮(zhèn)東侯一概收回的、隊旗銷毀,而這面老營旗則被賈明河小心保存起來,新軍建立后賈明河又把它取出,還是當(dāng)作選鋒營甲隊的隊旗。 …… 剛才金聲響起不久,失去戰(zhàn)馬的聞商銅就不得不徒步逃回本陣,剛回過一口氣,一個沖到他身邊的戰(zhàn)馬突然悲鳴一聲,摔在聞商銅的身邊,把他嚇得往旁邊一跳險險避開。從馬背上滾亂下來的是好友趙芝泉,他的戰(zhàn)馬被明軍的火銃擊中,幸好人沒事。 臉色發(fā)白的聞商銅看著同樣面無人色的趙芝泉,急切的問道:“王大哥呢?” “王大哥,王大哥、王大哥……”趙芝泉聲音里突然帶上了哭腔:“王大哥不在了……我親眼看見的……” 順著趙芝泉的伸出的手臂,聞商銅看到了正緩緩策馬離去的賈明河的背影,他盯著那個背影死死地看著,突然感到激憤的淚水奪眶而出:“狗官!他是五個孩子的父親,有五個可憐的孩子等著他回家吶?!?/br> 孫笑——這是聞商銅永遠不會忘記的名字,這個從遙遠江南來的東林士人,給他們當(dāng)了兩年的縣官。 百姓不愿意交出藏糧,無論如何也不肯交,父母官孫大人就把孩子們捉去,當(dāng)著大人的面,把兩根手指那么長的鋼針,插進孩子們的體內(nèi)。凡是不繳糧的人家,一家也逃不過,要么交出活命糧等著全家餓死,要不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根又一根的鋼針慢慢地扎進兒女的體內(nèi)。 但還是有人不繳糧,有的人是真的繳不出糧,孫笑就下令用針去刺孩子的眼睛,他不信父母能忍心看著孩子被生生刺成瞎子??蛇€是有,有的人確實沒有任何藏糧,那么,就刺孩子的另一只眼吧,確認一下他們真的沒有撒謊…… 那天,五個雙眼被刺瞎的孩子被從縣衙里扔了出來,當(dāng)時還是修鞋匠的聞商銅,和他的鄰居裁縫趙芝泉都低下頭,堵著耳朵不去聽那幾個還不太懂事的孩子的哭泣聲。 “爹——” “娘—— 幾個無助的孩子,在地上亂爬著,緊閉著的眼皮下還在汩汩地流出著血。旁邊還有衙役們的嬉笑聲,他們用棍子去戳幾個瞎眼孩子纖細的手指,看著孩子們疼得尖叫、在地上翻滾掙扎,于是就會發(fā)出一陣歡樂的大笑聲。等笑得不那么厲害后,就會去戳另外一個小孩的指尖…… 這種事聞商銅已經(jīng)見過得太多了,這幾個雙眼被刺瞎的孩子,他們的父母肯定被活活打死在縣衙里了——這么不懂得節(jié)約、一點存糧都沒有的刁民,簡直就是存心和孫大人的考績做對,打死也就打死了。不會再有人管這幾個孩子,不會再有人關(guān)心他們、照顧他們。而他們五個,肯定會像之前的那些遭遇相同的殘疾兒一樣,哭喊“爹”、“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 那天,聞商銅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不認識王二德,那個膽小怕事,不會做買賣、不懂得生意經(jīng)、靠掏陰溝為生,窮得三十好幾也討不上老婆的王二德;那天,聞商銅和趙芝泉看著那個以膽小出名的老實人,突然大步走向縣衙,掄起鐵锨把那幾個嬉皮笑臉、還在折磨幾個瞎眼孩子取樂的衙役的腦袋打開了花;那天,聞商銅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么藥,他舉著釘鞋的板凳跟著王二德沖進了縣衙,后面是揮舞著大剪刀的裁縫趙芝泉……從那天開始,聞商銅不再是大明的子民了,從那天開始,聞商銅就是賊了;從那之后不久,聞商銅就是被秦軍追、被楚軍趕,被汴軍殺的西賊了。 “狗官!禽獸!他是五個孩子的父親啊?!甭勆蹄~感到自己的眼淚和鼻涕都噴涌了出來,流得滿臉、滿胸都是。加入西營以后,長得虎背熊腰的王二德被李四爺選入馬隊當(dāng)了個小頭目,但他其實還是那個只會掏陰溝、每天只能從官府那里掙幾文錢糊口的膽小漢,都做賊了還是從來不敢說謊、還是不會騙人、還總是相信善惡終有報。每次被官兵追趕的時候,王二德都會把五個瞎眼孩子用繩子串在一起帶著他們逃亡,每天回營后,王二德都會把五個養(yǎng)子攏在膝邊,給他們講故事。每次聞商銅都能聽到他們發(fā)出天真的笑聲,總能看到王二德不厭其煩地給五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洗衣服——他們都是我兒子啊,這點小事都不做還好意思當(dāng)?shù)矗?/br> 一瞬間,所有恐懼統(tǒng)統(tǒng)離體而去,聞商銅撿起一根木棍,追著殺害王二德兇手的背影而去:“殺官兵啊!” 幾年前發(fā)生的一幕又一次重演,曾經(jīng)揮舞著剪刀沖進縣衙、把從來不敢仰視的縣官大老爺捅死在大堂上的裁縫,也又一次追在老友背后,向著武裝到牙齒的白羽兵沖去:“殺官兵啊?!?/br> 今天,李文節(jié)被大將軍告知他不需要上陣,他負責(zé)帶領(lǐng)的這群和叫花子差不多的闖賊男丁,唯一的目的就是麻痹敵軍??吹侥切╊^頂白羽的金屬怪物越逼越近后,李文節(jié)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今天他見到的這些官兵,比之前見過的甘陜邊軍裝備還要好。當(dāng)一群披頭散發(fā)的人從身前沖過時,當(dāng)聽到他們悲愴的吶喊時,李文節(jié)腦袋突然轟的一聲,胸中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 “殺官兵?。 崩钗墓?jié)完全忘記了大將軍的囑托,也忘記了他身后的手下,還有他的職責(zé),大腦一片空白,瘋瘋癲癲地追到了那隊人身后:“殺官兵啊!” 幾千被部署在側(cè)后,根本沒有被許平計算在內(nèi),也從未打算投入作戰(zhàn)的闖營士兵,突然發(fā)出排山倒海的呼喊聲,向著明軍猛沖過去。那些被打得節(jié)節(jié)后退的近衛(wèi)營長矛兵,也突然士氣一振,雖然很多人還是在繼續(xù)后退,但也有人立定腳步,發(fā)出同樣的吶喊聲。 許平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番景象,只不過那次他站在發(fā)出這種吶喊的人群的對立面。 “燧發(fā)槍手!”許平一愣,馬上發(fā)出一聲斷喝:“火速上前,將新軍隊形打散!” …… 異變發(fā)生后,賈明河臉上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也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當(dāng)時的吶喊聲略有不同,盡管過去了二十多年,那如雷般的“殺韃子啊”的吶喊,賈明河仿佛還能聽見,他當(dāng)時也是發(fā)出吶喊的一員。 那是遙遠的遼南,正紅旗的劉興祚,后來改名愛塔的家伙,領(lǐng)著后金軍在遼南橫征暴斂,他們用炙熱的烙鐵烤白發(fā)老人的腳底板,把孩子的手指一根根地掰斷,搜刮盡百姓的糧食后,還把妻子、姐妹和女兒從她們的家人手中奪去,去與蒙古人換東西。 百姓,手無寸鐵的百姓,不分老幼聚集在一起,發(fā)出絕望的吶喊。當(dāng)時,只有十幾歲的賈明河,混在遼南的百姓群中,面對著正紅旗的屠刀。他還記得劉家?guī)仔值?,全身披掛站在后金軍中耀武揚威,像是在比賽一般,張弓搭箭向遼民射來,每次射中一個百姓時都會大笑一番……金、復(fù)、蓋、海四衛(wèi)的百姓屠戮一空——后來,鎮(zhèn)東侯因為劉家兄弟在喜峰口的功績,不但沒有追究他們的罪孽,還保舉他們升官發(fā)財。 劉興治,賈明河曾親眼看見他帶著后金鐵騎殺來,把鄉(xiāng)親們成片地砍倒,翁鐵匠,這個總給賈明河包子吃,總是笑瞇瞇的好老頭,若不是他抱住才十幾歲的賈明河,用自己的后背替少年擋下那一刀,估計賈明河也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當(dāng)時,賈明河不敢出聲,躲在翁鐵匠僵硬的身體下,流著淚在心里痛罵著“禽獸”;后來,在鎮(zhèn)東侯那里見到劉興治時,賈明河會拱手和他客套,與他一起吃過酒、談笑過、還在他與鎮(zhèn)東侯手下結(jié)親時送上過一份賀儀——已經(jīng)以鎮(zhèn)東侯意志為意志的賈明河,早就把這份仇恨埋在心底再不提起。 但這似曾相識的吶喊聲,再次勾起了賈明河的回憶——漫山遍野的尸體,后金漢軍的士兵在每具尸體上都戳上一下,戳到賈明河的大腿上時,他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當(dāng)時兩個漢軍士兵的對話他直到今天仍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可是正紅旗,縱橫遼東的正紅旗,”口氣中的那種傲慢和不屑賈明河永遠不會忘記:“這些蟊賊那里是我們的對手?” 然后就是投奔旅順的亡命之路,然后就遇到了張盤張大人,然后就有了“毛帥東江、旅順選鋒”這面旗幟,然后還有每一個加入張大人的選鋒營的人都需要發(fā)下的誓言:為生者伸冤,為亡者雪恨,殺賊護民、死而后已。 對面的吶喊聲聽來是那么的熟悉,一恍悟間,賈明河竟然不知道身處何地——在遼南的時候,那些后金的細作總是些地痞無賴,被殺害示眾的明軍細作,總會有人冒著全家遇難的危險去偷回他們的尸體,讓這些勇士能夠入土為安;在關(guān)閉大都督前,賈明河帶兵出京時,也還能在路邊看到歡呼的民眾,送來犒勞飲食的父老;而現(xiàn)在……這次離開京師,路邊只有緊閉城門的縣城,逃散一空的鄉(xiāng)村;在河南的農(nóng)村,只有地痞無賴肯當(dāng)新軍的細作,他們在深夜?jié)搧硇萝姷能姞I,索要金銀的厚賞而不敢暴露身份,說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被鄉(xiāng)親們打死;而那些村子里總會有層出不窮的農(nóng)民甘愿當(dāng)許平的密探,而他們的尸體總會在夜間不翼而飛…… 選鋒營的側(cè)擊部隊先是遭到敵方火力的近距離猛擊,在隊形恢復(fù)前一批衣衫襤褸的闖營士兵就撲上來,用棍棒、石塊、牙齒和指甲和新軍士兵戰(zhàn)斗,并真的開始將他們逐退??粗@太熟悉不過、青年時代曾一次次遇到過以致刻骨銘心的場面,賈明河頭一次感到困惑,之前他并不是站在這些瘋狂的百姓對面的:“難道我們不是萬民景仰的長生軍了么?難道我——變成了張大人和他建立的選鋒營誓死要消滅的害民賊了么?難道——我今日竟會落敗么?” …… “殺官兵??!” 第二十六節(jié) 退兵 選鋒營的丙隊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數(shù)千涌上來的布衣農(nóng)民不是問題,如果隊形嚴整的話,來多少這種農(nóng)民都無異于送死??墒墙l(wèi)營的燧發(fā)槍兵在掩護他們,李之淵幾次想率隊去消滅他們,但卻被一波波撲上來的闖軍士兵拖住。 和那些當(dāng)兵就是為了吃餉的人不同,作為隊官,李之淵深信選鋒營是不可戰(zhàn)勝的。洶涌而來的人流從被燧發(fā)槍齊射打開的缺口里沖入,面對絕對優(yōu)勢的敵人,丙隊的陣型被撕扯得越來越不成樣子,再也難以恢復(fù)了。 又是一排齊射打來,隊里這次甚至沒有回擊,因為選鋒營的步槍兵也開始和闖軍搏斗,幸好,或許是幸好吧,敵兵已經(jīng)從兩翼延展過來,側(cè)面近衛(wèi)營的火力被他們自己人擋住了。只是這也讓那些不堅定的士兵變得更加沮喪,李之淵那些當(dāng)兵就是為了吃餉而缺乏足夠榮譽感的部下,開始脫離陣型后退。 李之淵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每一個人都要對付五、六個闖軍,一不留神就會被人抱住腿腳,被掀翻在地,就連一些果長也開始掉頭逃跑。 “我們是戰(zhàn)無不勝的白羽兵……” 李之淵怒吼著,一劍刺入面前敵人的胸膛,接著飛起一腳把尸體踢了出去。又一個敵兵挺搶槍刺來,李之淵根本無視這種無用的攻擊,狠狠一劍砍下把這個闖賊砍得身首異處。李之淵苦練多年武技,絕不相信農(nóng)民能對他構(gòu)成什么威脅,哪怕是一大群他也毫無畏懼。 “……我們是殺賊護民的選鋒營……” 從賈明河開始、到何馬,歷任選鋒營營官都不會忘記告訴部下張盤將軍創(chuàng)建這個營時的誓言,李之淵一劍快似一劍,每揮出一劍,都會有一個闖賊慘叫著倒下,轉(zhuǎn)眼間他身邊橫七豎八都是敵人的尸體。越戰(zhàn)越勇的李之淵右手一劍再捅死一敵,拔劍的同時左拳一揮打在那個想趁機逼上來的賊子臉上,鐵拳過處頓時就是血光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