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意！你是人類的救主！縱使身在地獄，你也責(zé)無旁貸！”

    有人曾經(jīng)跟我說過這句話。

    是忘言。

    “美意，很遺憾，不論你多么不愿意，你最終屬于——這里?！?/br>
    這是撒旦剛剛對我說的話。

    他說的“這里”，是地獄。

    而我此刻，就站在地獄火湖的岸邊。

    長嘆一口氣，我再沒有什么猶疑。

    “整個世界都在等你，你還有什么不滿意？”悅耳的聲音響起，這次終于不在耳畔，而是在我背后。

    我猛一回頭。

    金色的光暈終于完全散去，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魔鬼就站在我的面前。

    “撒旦……”我無法挪開眼睛，甚至無法呼吸，我聽到自己說出這兩個字。

    “美意，請喊我墮天。”少年輕聲道。

    他高大俊美，明**人，整個人仿佛是寶石鑄成，如同世界的中心，將整個天地照得花團錦簇、富麗堂皇。

    他輕輕抖動肩膀，從他的后背上慢慢延展出一整面翅膀，華麗，寬闊，如同一匹金色的瀑布，而他，就站在瀑布的中央，俯瞰著我，但笑不語。

    空氣中飄散著的，不知是金粉還是雨霧，我忍不住伸手將其拂開，把他看得更清楚。

    他一頭金發(fā)，猶如綢緞，滑在他的肩頭，有絲絲縷縷拂上他的臉龐，如同綢緞裂帛，有一種殘忍肆意的美。

    他的面孔。

    唉……

    我除了嘆氣，實在不能再做別的什么。

    美到極致，要不就如同妖魅，要不就勝過赤子。

    他是后者。

    他的面孔竟然無絲毫雕琢之感，看上去像一個孩子，清秀，自然，有一種天真無邪的氣息。額頭正中有一枚小小的金色星星，像是孩子因為好玩，隨手貼在額上，然后就忘在了那里。

    “但，整個世界的等待，抵不上我一個人的期許?！眽櫶燧p聲笑道。

    “與我同在，美意?！彼念~頭金星閃爍。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充滿誘惑。

    惡魔的誘惑，我可以拒絕。

    這孩子氣的請求，我如何拒絕？

    突然胸口一陣窸窣，我彎腰查看，從懷里掉出來兩個東西。

    我定睛一看，心都停跳了。

    居然是小呢和小幻，那兩只奄奄一息的螢族精靈！

    他們已經(jīng)變得焦黑，不知是生是死！

    我一把將他們從地上撈起，怎么會這樣！

    “他倆一直都在你懷里？可能是隨你一起浸泡在火湖中，他們無法承受湖水的熾烈和煎熬……”畫海走近我，查看我手中精靈，輕聲說。

    我將手指輕輕按在小呢的胸口上，已經(jīng)感覺不到心跳。

    小幻也是。

    天哪，小皎已經(jīng)死了，如果小呢和小幻再出事，那怎么辦！

    怎么辦！我不能讓他們死，我也不能辜負他倆對我的信任和依賴。

    “那片羽毛……”畫海在我耳邊輕聲道。

    我馬上明白過來。

    “你那片‘最有魔力的羽毛’?！蔽蚁驂櫶焐斐鍪帧?/br>
    “是‘你’那片。”墮天嘿嘿輕笑，加重了“你”的語氣。

    我閉嘴不言，不爭辯。

    “在你肩膀上粘著呢?！眽櫶焐焓忠换?，果真從我肩膀上取下一枚金色的羽毛，交在我手里。

    我將羽毛輕輕覆蓋在小呢和小幻的身上。

    一具枯骨，這羽毛都能將其復(fù)活，何況，是兩只小小的精靈。

    我抬頭看看墮天，再看看jiejie。

    前者退后一步，若有所思望著我，對于精靈，既不關(guān)心，也不居功，臉上淡淡的。

    jiejie抿著嘴巴，眼睛定定看著一個地方，濃黑的眉毛配著她象牙白的皮膚，有一種濕答答的美。

    手心終于有了些微的動靜。

    羽毛輕輕閃開，兩只小精靈露出來。

    死亡的焦黑色在一點點退卻。他們的翅膀漸漸變得透明。

    小幻先睜開了眼睛。

    他先是辨認的眼神，然后變成他慣常的冷冷的表情。

    我輕輕撫了撫他的翅膀，他想要閃躲卻無力避開，只好將小小的腦袋別到一邊。

    “我恨你。”小幻的聲音又小又細。但已足夠我聽得清楚。

    “對不起……”我心里突然難過到極致。

    “我恨你給了我們希望，到最后發(fā)現(xiàn)，那只是妄想?！毙』玫穆曇衾涞孟襻槪以诉^來。

    “為什么要恨美意？”小呢的聲音響起，軟軟的，卻仍然保持了他的骨氣。

    “小呢！你醒了……沒事就好……我對不起你們……但，我不會食言，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帶你們回到古國、救出你們的王！我，美意，說到做到！”到最后，我的聲音已經(jīng)有點哽咽。

    “嗤！”小幻輕聲冷笑。

    小呢輕輕拍了一下小幻，又在我手掌心拍了兩下，以示信任。

    “無論如何，謝謝你?！蔽覍⒛墙鹕挠鹈槠?，遞給墮天：“還給你。當(dāng)初也只是我心情激憤，隨手亂抓，沒想到帶走了這片羽毛。我是無心的。現(xiàn)在知道，它對你來說，無比重要，我更不能要?！?/br>
    “世事真是奇妙，”我看著他的眼睛——這世間最大的魔鬼卻擁有如此清澈美好的眼睛，神的心意還真是難測——繼續(xù)道：“這片羽毛，既能將枯骨復(fù)活、惡魔重返人間，亦能點燃這世界上最純潔善良的精靈的生命，就像你，無論你表現(xiàn)得有多么驕傲、多么邪惡，你仍然曾經(jīng)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天使?！?/br>
    “你在胡說些什么！”墮天突然臉色一變，怒道。

    我看著他瞬間變得猙獰的臉，身邊的火湖發(fā)出“嗚嗚”哀嚎，深吸一口氣，將羽毛放回他的手里。

    我繞開他，走到一旁，撿起之前我丟在草地上的那件淡黃色袍子。

    我將袍子披在身上，輕聲道：“羽毛我是不會要的，但這件金羽衣，我就笑納了。感謝你。你說你被封印，無法離開地獄，但愿有時候，當(dāng)我想起你，我會來看你。”

    我走得更近一點，望著他額頭上那顆小小的金色的星星，我看到他孩子氣的眼中竟然蒙了一層淚霧，仿佛看著大人離去，挽留的話不會說，亦說不出口，只能硬撐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我突然很想跟他說：“如果你想哭，那你就哭吧?！?/br>
    但，這驕傲敏感的魔鬼，他怎么可能接受我居高臨下的安慰。

    所以，我什么都沒說。

    “可是，你不會來看我?！彼拿嫔珡莫b獰變?yōu)槿岷?，他閉了一下眼睛，眼淚滑落。

    “我會?！蔽铱隙ǖ卣f。

    他的眼淚，能讓天地都為之變色。

    “你不會。”他伸手將金色的頭發(fā)攏到耳后，露出整張臉。

    我喘不上氣。

    這絕對是一張?zhí)焓沟哪槨?/br>
    神將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候，一定特別偏愛。

    “你會同‘他’一樣?！彼恼Z氣里有深深的悲傷。

    “‘他’是誰？”我輕聲問。

    “你已經(jīng)見過他了?！彼焓贮c了一下我的額頭，語氣從悲傷漸漸轉(zhuǎn)為憤怒。

    紫袍人！他說的是紫袍人！

    我不說話，等待著他。

    “他是我最器重的弟子，他卻……最讓我失望?！眽櫶靿阂种Z氣中的怒意：“不提也罷，你們都一樣?！?/br>
    “十七歲生日那天，如果我做夢，我會讓你在我的夢中?！蔽覠o意爭辯，也沒時間爭辯，我能說的，就是這句話。

    “真的？你果真不會食言？”他像一個孩子，希望再一次得到大人的保證。

    “真的?！蔽抑刂攸c頭。

    他是魔鬼，但隱藏在他身上的天使的部分，那么明顯。

    眼前突然金光燦爛，只見墮天扇動翅膀，輕輕一躍，飛至半空。

    他背上的翅膀全部展開，居然有六枚，金光閃閃，流彩斐然，像綻在空中的一個開了花的太陽，明亮耀眼，殺氣騰騰，美得讓人心生畏懼，生生被逼出淚水卻舍不得閉上眼。

    他的臉罩在明光里，倒顯得些許黯淡。

    只聽他快活的聲音從空中傳來：“任重道遠，美意，我相信你，我等著你……”

    說到最后一個字，他的身影已在天邊，如同一片金色的云朵，掩身到火湖的后面，再也看不見。

    ……

    走過鋪滿黑色細小花朵的山坡，沿著我來時的腳印，我?guī)е∧睾托』?，跟jiejie一起回到了水澤。

    回望，山坡，草坪，黑色如同星星一般的花朵，閃閃發(fā)亮、翻涌著黑浪的火湖，還有那個六翼金發(fā)的魔鬼少年，已統(tǒng)統(tǒng)不見。

    仿佛一切只是幻覺，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碧玉長簪仍然扎在jiejie的后頸。

    而我的身上，披著一件極輕極軟的淡黃色長衫。

    “jiejie?！蔽逸p聲喚畫海，伸手過去，想要幫她拔出簪子。

    畫海閃過身子，眼睛望著穿云：“我想你來幫我，哥哥?！?/br>
    我輕輕一笑，訕訕垂手。

    “好的。”哥哥扶住畫海，兩指夾住長簪，輕輕一提，將簪子拔了出來。

    風(fēng)間急忙跟上，將涂了膏藥的手指按在畫海的后頸上。

    “畫海，這是什么？”哥哥突然指著畫海的手，問道。

    我湊近一看，只見畫海的右手虎口處，不知何時鐫刻了一朵極小的黑色浪花，鑲著金色的邊，襯著她象牙白色的肌膚，又突兀又詭異，卻也極為美麗。

    畫海怔怔看著自己手上的浪花，不說話。

    “我們……去過地獄火湖了?！蔽业吐曊f。

    無人說話。

    “我們……見到了撒旦?！蔽依^續(xù)低聲說。

    畫海突然一聲痛苦低叫，瞬間化身成一具焦黑枯骨，立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