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手和五星
那是一幅畫。 一個女人的背影。線條柔和的腦袋瓜,頭發(fā)被分成兩股,編成辮子搭在肩頭,露出頎長的頸脖,肩膀瘦削端方。她仿佛是迎風(fēng)站著,有風(fēng)從領(lǐng)口灌進(jìn)來,吹得衣衫鼓起來,那衣衫輕薄,幾乎能看到她后背兩塊瘦瘦的肩胛骨的輪廓。她背手站著,手指相勾,腰肢纖細(xì),腳尖微踮,仿佛是在遠(yuǎn)眺。我不知道,因為我看不到她的臉。 但我嚇了一大跳。因為我見過這個女人的背影,在夢里,很多次。太熟悉,這個背影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夢的背景里,我不用看都能知道她抿到左耳后的發(fā)絲是被風(fēng)吹到哪個方向,所以,在這個明亮的花海書室里,在這本毫不起眼的書頁里,陡然看到這幅畫,寥寥幾筆,并未著色,卻生動熟悉地要從書頁里跳將出來,轉(zhuǎn)瞬間就會轉(zhuǎn)過身,向我招呼或是微笑……我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不能再尖叫出聲,我已經(jīng)很失態(tài)了。 我把心堵回胸腔,繼續(xù)翻頁。仍然是她,仍然是背影,一頁一頁的背影,一式一樣的兩條麻花辮,唯一的不同是她有時候身子向左傾一點,有時候身子向右靠一點,能看到耳朵的線條,卻永遠(yuǎn)無法看到她的臉。 如同身在夢境,觸目所及全是她的背影,憑你千呼萬喚,她卻總是不肯回頭。我心里突然一陣抓撓般的難受,“啪”一聲合上畫冊,沒有來得及再猶豫一下,就轉(zhuǎn)過身面對那聲音的主人了。 那芬芳妍麗的花瀑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椅子,而那人就端坐椅中。一身黑袍,寬大黑帽,整張臉隱在暗中,胳膊閑閑搭在椅座扶手上,露出兩只手。那是他全身唯一暴露出來的地方,膚色雪白晶瑩,骨節(jié)清奇秀朗,手指纖長微曲。 記得在我熟睡之時,哥哥曾執(zhí)我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捏遍,告訴我“見手知人”,人的喜怒哀樂、貪婪**幾乎都能在他的手上找到答案。如果哥哥所言不虛,那此人雙手看上去未經(jīng)世事,如此坦白天真,甚至帶了一絲躲藏羞怯之意,真是叫人心生好感。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那人揚手制止:“美意,莫上前來,站在那里說話就好?!狈浅5亩Y貌,卻也完全地不容侵犯。 我一陣羞恥,訕訕地退回去。沒來由地摸摸頭發(fā),發(fā)辮已經(jīng)毛了。 “終于醒了?!蹦侨苏f,毫無感情,仿佛是在對一本書說話。 “是的?!蔽夜怨曰卮?。 “醒來就好。一切仍未晚矣。”那人說。我只顧盯著他的手,那只雪白的手漸漸攥起來,有藍(lán)色的血管隱隱顯現(xiàn)出來。 “‘美意’之名,可是你族中大人為你取的?”那人問。手掌又漸漸舒展開。 “不知。醒來后他們都這樣喚我?!蔽艺f。 “美意。美意?!彼p念兩聲,又咕噥了一句什么,然后就什么也不說了。我尷尬地站著,也不敢說話。等了好一會兒,他還是沒說話,就那樣端坐在椅中,一動不動。手也不動。我看不到他的臉,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是在死死盯著我看,反正心里毛扎扎的。 “喂,你是不是——”還沒等我問完,他聲音低低但很清晰地對我說:“好了,你去吧,準(zhǔn)備一下。”那兩只手手掌朝下按壓在扶手上,手指那么長,長得有點多余。 讓我走?這就完了?哦,準(zhǔn)備一下?準(zhǔn)備什么?我一臉困惑。 他仿佛再不肯多說一字,揮揮袖袍讓我走。白得透明的手像是藏在黑色森林中的一只小鳥,探出頭來,倏忽而過。我悵然若失轉(zhuǎn)過身,卻一時間不知走向哪里。門在哪兒呢? “你認(rèn)識那畫中人嗎?”身后那人突然發(fā)問。 嗯?我一愣神,一低頭,發(fā)現(xiàn)手里還攥著那本畫冊,哦,這是主人的東西,我差點就帶走了!我走到那通天的書架那兒,使勁踮起腳去把它物歸原位,一邊回答他:“畫里的人嗎,我不認(rèn)識她。”不知為何,我本能地沒有提起我在夢中見過這個女人的背影,而且是很多次。 那人不吭聲了。 我仍沒有成功,喘著氣回頭問他:“那你呢,你認(rèn)識她嗎?” 不知何時他已起身,黑袍垂地,身材高大,整個人隱在暗中,微微含胸,略顯僵硬。這會兒,我已經(jīng)沒功夫注意到他那兩只手是什么姿勢了,因為我完全被他胸前垂懸的東西給吸引住了。 那是一枚墜子,一枚烏黑的五星。剛才他坐在椅上的時候沒看到,此刻隨著他的起身,那枚五星在他胸前微蕩。不大,也并不起眼,有一種沉甸甸的光澤感。我只看了一眼,就挪不開眼睛,那五星猶如洞xue,如此可怕卻又如此神秘,吸附我不由自主想去一探究竟。 耳邊有刷刷聲飛速掠過,有無數(shù)雙手涌現(xiàn)我眼前,手指痙攣,好像要抓我,有面孔疊印、扭曲,不知是人還是動物,巨大的瞳孔戳到我鼻尖來…… “不認(rèn)識?!庇腥苏f話。那聲音猛然驚醒我。一個恍惚,雜音消失了,手指、面孔都消失了。我站在明晃晃的花海書室里,心臟狂跳,膝蓋發(fā)軟。 我剛才肯定是被魘住了,我得離開這里!我要去找哥哥!但是離開之前……我心中一動,突然跳將起來,伸手去扯那人的黑色帽袍——至少得讓我看看你長什么樣子吧!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我清楚地記得就在我手指尖剛剛碰到那帽袍邊緣的一瞬間,指尖灼痛,直達(dá)心底!整個世界重回黑暗。 在我重重摔在地上之前,我分明聽到一聲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