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里，七妄做了個夢，或者說，是有人讓他入夢。

    自己年少時因好奇曾問過師父為何不為他剃發(fā)，然而師父只是輕笑著撫了撫他散著的長發(fā)：“不入紅塵，何以忘塵，七妄，你還未曾經(jīng)歷過七妄”。

    七妄記憶里的師父永遠慈悲含笑，那時的他不懂師父口中的七妄，也不理解為何師父語含嘆息。

    夢里，是那一方偏院。

    木門、水缸、一株枯樹。

    七妄睡著，額角滲著薄汗，嘴里呢喃著“師父?！?/br>
    身側(cè)的了空早已被驚醒，見七妄皺眉不適，連忙用棉巾為七妄拭去汗水，一遍一遍，細致耐心。

    輕聲呼喚幾次后見七妄仍是不醒。

    了空探上七妄的手腕，“是入了夢?！?/br>
    七妄看向七妄貼身而放的包裹，那封信里有優(yōu)曇法師的一縷神識，他的眼神黯了黯，便不再喚醒七妄，只是安靜的照料，不時為他輕拭冒汗的額角。

    而七妄此刻身處夢境之中，看著身側(cè)熟悉的環(huán)境。

    步伐輕移，順著開著的窗戶向里探。

    師父此刻正執(zhí)著筆，在紙上細細的勾畫，一筆一劃，極為細致。

    七妄再細探，卻是師父一下子抬眸望了過來，明明是溫潤的面容，視線卻是銳利地一下子直直射來，目光凌厲帶著鋒芒，讓七妄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腳下不曾帶起一絲塵埃，地面干凈無塵。

    “七妄?！币娛瞧咄瑑?yōu)曇的視線一下子柔和了許多。

    “師父。”七妄呢喃，他不曾見過這般鋒芒的師父。

    “進來吧?！眱?yōu)曇放下筆，眼角溫潤。

    “師父。我”七妄下意識地抬步進去，窗臺如無物般，整個人穿透而過，七妄恍然明白自己身處夢中。

    而讓自己入夢的人，正是師父。

    七妄乖巧地站在桌案前，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坐吧。”一陣柔和的力氣讓七妄坐在了椅子上。

    優(yōu)曇不再說話，復又提起筆勾勒，他的舉動沒有避開七妄，從七妄的方向恰巧能看見紙張，是那株枯樹。

    墨色的枯樹落在紙上，余有大片的留白，只在右上角簡單題了兩字“因果”，引人無限遐思，

    七妄安靜的等，直到優(yōu)曇放下筆。

    “你長大了許多?！眱?yōu)曇打量著七妄，緩緩而笑，眉宇和煦安詳，年輕的面容與七妄往常見著的師父并無不同。

    而距離上次切身聽見師父的聲音，已時隔三月。

    “師父?！毖矍胺浩鸨§F，師父的面容有些許模糊，七妄眨去霧氣，貪婪地看著優(yōu)曇。

    “你已經(jīng)拿到信了，那么為師已經(jīng)圓寂了?！?/br>
    這是師父生前留下的一縷魂識，顯然，師父早已知道自己的歸宿。

    七妄點頭，抿唇，眼中再次霧氣彌漫，師父這樣溫柔，七妄心下愈發(fā)委屈了。

    優(yōu)曇抬手輕輕揉了揉七妄的發(fā)，聲音帶著笑意，溫柔打趣，“你也游歷了一番，怎么還像個孩子?！?/br>
    頭上的手動作輕柔，傳入耳中的聲音親切。七妄任由優(yōu)曇的動作，儒慕而親昵。

    “為師曾算過自己的命數(shù)，心愿已了，已無憾事，倒是圓滿?！眱?yōu)曇笑著，眉眼依舊溫暖。

    優(yōu)曇：“為師想聽聽七妄在外的見聞。”

    七妄點頭，一一敘述，就像幼時他與師父外出，每每回來后便會同師父述說一樣：“七妄遇見了一位法號子凈的苦行僧，他獨守敗落的寺廟，自給自足，往來并無香，但寺廟一直干凈無塵，很是虔誠，許多小動物已生了靈智。他送我警言：用心行路?！?/br>
    優(yōu)曇點頭：“為師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眱?yōu)曇談及子凈法師很是平靜。

    七妄問：“那贖罪？”雖然我佛慈悲，但師父并不推崇殺戮深重殘暴之人皈依我佛，與其成佛，不如形事贖罪，生者沒有資格替已死之人原諒。于這方面，一向溫和的師父尤為苛刻，別樹一幟。

    “他的罪孽來自戰(zhàn)爭?！眱?yōu)曇輕聲道，“他是燕國的將士?！?/br>
    七妄恍然。

    子凈法師雖然年長，但步伐堅定，脊梁挺拔，原來曾是軍人。國內(nèi)安定久無戰(zhàn)役，而往前追溯數(shù)十年，則是燕國覆滅的那場。將士為守護國家走上戰(zhàn)場，各自敵對，立場不同，然而同樣殺戮深重。

    七妄唏噓后，又道：“槐城槐花常開不敗，七妄與了空二人前往遇見一位女施主?！?/br>
    優(yōu)曇含笑：“七妄想渡她？”

    七妄先是點頭，復又搖頭：“有些人是不能渡化的。他們不愿。”

    優(yōu)曇點頭：“渡可渡之人，莫強求?！?/br>
    “在楊府七妄見著了未完善的噬靈陣，楊夫人以生命為祭為楊老爺和楊安續(xù)命?！?/br>
    優(yōu)曇點頭：“七妄如何看？”

    七妄：“感其情深，理解卻不認同。”

    優(yōu)曇：“那么七妄，你如今，可有些明悟？”

    七妄有許多事情想問，比如師父圓寂、比如他是否還能再見著師父，可望進那雙黝黑而通透的眸子，七妄默默低頭，抿唇：“七妄愚鈍，心中仍迷惑重重?！?/br>
    優(yōu)曇并不逼迫，“無妨，那便多走走看看。”

    七妄點頭，神色嚴肅：“七妄受教?！?/br>
    優(yōu)曇失笑：“小老頭?！?/br>
    “師父可曾后悔？”七妄這樣問，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問什么，問師父后悔入佛，還是問師父可曾后悔與桃夭傾顏前輩相遇？

    七妄甚至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么樣的答案。

    “愿意聽為師說嗎？?！眱?yōu)曇沒有正面作答，撫了撫畫，看向七妄，眉眼含笑，七妄點了點頭。

    “為師與她的故事?！?/br>
    七妄的腦海里閃過那枚香囊，亦放映著那場絢爛的，讓人驚艷而癡迷的花開。

    “夭兒，是我年少最美的記憶。只是，我到底少了勇氣。燕離最愛自由，一心向往瀟灑快意人生，不喜拘束；而優(yōu)曇，則背負命運，有自己的責任與歸宿?！?/br>
    “燕離二十年，是燕離最大的自由?！眱?yōu)曇的語氣平淡，“而他的遺憾，只是明悟太晚。夭兒是燕離的知己，相惜相守。然相守太短，不知情深，而陰陽相隔，才懂情根深種。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悲?！?/br>
    “師父?！逼咄恢绾伟参?。

    “我不愿你將來也如此?！眱?yōu)曇輕輕嘆了口氣，將方才的畫掛起?！捌咄阍谶@畫中，看到了什么？”

    七妄順著優(yōu)曇的手向上看：是字也不是字。他看見的是那樹繁花如火如荼的盛放而后寂滅；是星辰滿天而后泯滅；也看見了幼嫩的苗抽枝發(fā)芽；星月斗轉(zhuǎn)后陽光璀璨。

    因果輪回，事事無常亦有常。

    七妄漸漸了悟：“一切自有因果。”

    “她待你情深。”優(yōu)曇見七妄的眼睛漸漸聚焦，轉(zhuǎn)身邁向門外，“你心里亦有她。”

    “我。”七妄看著優(yōu)曇溫和而包容的臉，緩緩點頭，“是?！?/br>
    七妄跟著優(yōu)曇向外走。

    門外的小七妄正端著步伐，一本正經(jīng)地走來，只是眉眼中藏不住的歡喜，仍可以看出他的稚嫩。而看到師父的那一剎那，步伐明顯輕快了許多。

    “可是做了什么開心的事？”優(yōu)曇俯身詢問。

    “七妄放了魚，它有向我告別。”小七妄描述著，頭頂挽著了個小髻，隨著動作搖晃，粉雕玉琢般可愛。

    “妄兒真乖?！眱?yōu)曇拍了拍七妄幼嫩的肩。

    聞言，小七妄笑了起來，嘴角的虎牙若隱若現(xiàn)。

    七妄安靜地看著，畫面一如記憶里的溫暖。

    “緋璃是你的姻緣，七妄，你與她日后會有一劫。本是注定姻緣，奈何人妖殊途?！眱?yōu)曇仍低著頭給小七妄整理衣服，聲音已傳入七妄的耳朵?！按私倌闳舳蛇^，或是緣斷成佛，或是夫妻情深，皆在你的選擇?！?/br>
    “劫數(shù)？”

    “你二人的劫數(shù)。”優(yōu)曇輕嘆：“選項于你，或左或右，全是生機?！?/br>
    那于緋璃呢？

    七妄低頭喃喃，“師父，緋璃將會如何？”

    “生死劫，福禍相依?！?/br>
    “緋璃她?！?/br>
    “天機不可泄露?！眱?yōu)曇搖頭，聲音有些疲憊。

    “我卜算得知后便在信中注入一縷神識，待你收到，便會引你入夢，告知你?！眱?yōu)曇牽著小七妄，溫柔地聽小七妄天真的言語，從七妄身側(cè)經(jīng)過時，轉(zhuǎn)身沖著七妄點了點頭。“只是，你要記得，守住本心，你的決定十分關鍵?！?/br>
    七妄欲再問，對上優(yōu)曇看透一切的目光，住了口。

    “啊彌陀佛，七妄，你該醒了。”

    七妄感覺到眼前的場景在漸漸模糊。放在身側(cè)的手動了動，急切的開口，“師父，花開了。很美?！?/br>
    “開了啊，真想看看?！笔菐煾傅牡袜！爸x謝?！碑嬅嫦诺乃查g，七妄看到師父欣慰的面容，笑容宛若優(yōu)曇花開，風華無雙。

    *

    七妄攸得睜開眼，月色中，是一雙手細細為自己擦拭，一雙眼熠熠生輝，燦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