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 圓寂火化
今日虛空寺香更勝以往,山下的香們幾乎都來了山上,還有優(yōu)曇法師曾經(jīng)救濟(jì)和渡過的信徒,跪在寺廟外,從山上一直到山腳,長長的石階上全是人影。 卻聽不見嘈雜,眾人皆是安靜地低頭或是念著經(jīng)文。 今日是法師火化的日子。 七妄隨一行僧人跪在院中,看著那被大火漸漸吞噬的身影,師父的面容沉靜,周身的氣度依然慈悲而雍容,宛若活著。 師父救他時(shí),他還是嬰孩,繞是天資出眾,他也不會有那時(shí)的印象。 自有記憶起,他的師父,慈悲,雍容卻又溫柔入骨。 他是師父帶大的,師父對蹣跚學(xué)步的自己十分耐心,從不假手于人。 幼時(shí),師父下山歷練,便會常常會帶著自己,背在肩上。 等自己會跑了,又顧念著自己年幼,牽著自己的手一階一階地走過那五百級石階,笑意溫柔,聲音溫和地為自己解說師父的所見所聞,用最簡單直白的言語為自己勾勒出這大千世界,師父有道,卻不迂腐,溫柔細(xì)致,處事有度,宛若佛像。 而那時(shí),自己太過年幼,羨慕著他人父子融融的景象,那時(shí),自己叫師父是叫過爹爹的,即使后來大些,知曉不可亂言,心里想起那段記憶卻仍是歡喜與驕傲的。 只有自己喚過師父爹爹,師父也是應(yīng)的。 七妄在寺廟長大,一心向佛,可若真說七妄信仰真佛,到不如說七妄信仰師父。 那是他的佛,終其一生的信仰。 師父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年輕面容,他從不疑惑,他的佛,合該不老不朽。 他從未想過有一朝師父會離去;可師父當(dāng)真是去了,他卻也不曾傷心,不是不信仰師父,也不是傷到極致而無法落淚。 他只是無法悲傷,甚至大逆不道地為師父感到歡喜,歡喜于師父終于解脫。 火燒了一天一夜,師父的rou身早已化作煙塵,為師父收殮后,唯有留下兩粒佛心舍利還有一顆沁血的珠子,七妄是認(rèn)得那顆珠子的,他剛要伸手去撿,便化為煙霧附著在舍利子上。 除了自己卻是旁人沒有看見的。 明德住持與僧人為師父誦了往生咒。舍利供奉于佛前,師父的牌位則以方丈之名供在那間落了鎖的偏殿。也是那日,年輕的僧人及香才知高望的優(yōu)曇法師竟然是虛空寺的懸虛多年的方丈。 * 七妄在師父圓寂第二日,便動身去了溪水。溪水平靜,清澈見人,這條溪水曾喚桃花溪,桃花敗后便只呼溪水,這是他從一個(gè)年邁的老人那聽來的。 對岸的枯樹很大,根枝盤錯(cuò),年份深久。 七妄見過傾顏洞府外的桃花妍麗之美,卻依舊無法想象出此樹盛開的美況,花之國色怕是會遮了半邊天去。 可如今,只余空枝。 七妄腳尖輕點(diǎn),踏過溪水,取出懷中的那枚香囊,香囊很輕,他卻是知道里面裝了什么的――是兩縷青絲。 紅線裹青絲,雙人共結(jié)發(fā)。 在正對溪水處,他徒手在樹下挖了一個(gè)洞,卻不期然觸到一塊堅(jiān)硬,待取出便是一方落了同心鎖的匣子。鑰匙則掛在了鎖的邊緣。七妄不曾思索便開了匣子,匣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張張宣紙鋪得平展,字跡娟秀飄逸,只掃了一眼,七妄便知曉是那位女施主的筆跡。與宣紙同時(shí)放著的還有一枚斷了的長笛,不消多想,七妄便將那枚香囊放了進(jìn)去,落鎖。將匣子埋回,將土鋪上。 做好這些,七妄便跪在原地,重重地磕了三個(gè)頭,才起身打算離去。 而在七妄轉(zhuǎn)身的一瞬間,那株枯敗已久的花樹竟似活過來了一般,一剎那,抽枝發(fā)芽,“啪啪”作響。 七妄聞聲轉(zhuǎn)身,看到枯樹由枯槁到枝繁葉茂,再到鼓起花苞朵朵,最后花苞盡數(shù)開放。 花樹之大,竟是遮了半岸,猶如粉色的云朵般,染紅了半邊天際。溪水清澈,美到極致,宛如仙境。 七妄看著這一切,滿心驚艷,看著看著,最后竟是落了淚來。 “師父?!?/br> 師父是佛,佛是大愛,佛愛眾生,卻不會只愛一人:可師父也是人,他的小愛,都付了一人,也負(fù)了一人。 許久,七妄才抬步離開,臨行前似有所感向遠(yuǎn)處眺望了一眼,什么也無。他搖頭,離開。 待七妄離去,遠(yuǎn)處那個(gè)身影才漸漸顯現(xiàn)。 “花妖jiejie,你和優(yōu)曇法師如今也圓滿了吧?!边h(yuǎn)遠(yuǎn)站著一抹著粉色衣裙的女子,是緋璃。長長的青絲迎風(fēng)飛舞,亭亭的身姿,遙遙相望,一絲銀光閃爍著落入溪水,“噠”的一聲濺起水花。 (緋璃:他不懂愛) 她是一尾鮫。 鮫生來甚美,又性好戰(zhàn),生而狂妄,不屑人身弱小。 但人約莫是個(gè)神奇生物,總能做些鮮奇物什,引得其他幾界心弛神往。族群里便常能看到些詩詞,話本,木人,布偶之類的。 一時(shí)好奇,她也曾偷偷把玩過。 也曾因?yàn)槠渲械男缕媸挛?,悄悄地溜到人間去玩。 那時(shí)的她,還尚不能化成人形。 鮫人生而不辨雌雄,待到成年,方因心中所想,而分男女。 緋璃小時(shí)候,也是海中的小霸王之一,時(shí)常拿著紅纓槍,神采飛揚(yáng)耀武揚(yáng)威。那是他的愿望,是長大以后,做個(gè)像父親那樣的魁梧的常勝不敗的大將軍。 而后來不知何時(shí),他的愿望變了,他仍然想做個(gè)頂天立地的男子,卻不再想當(dāng)個(gè)將軍,而是想當(dāng)一個(gè)英姿勃發(fā),放蕩不羈的男兒郎。他想著若為男兒身,必應(yīng)該像他一樣,面容俊秀,神采飛揚(yáng),隨性瀟灑,而自己長大,便可以與他把酒言歡,縱馬自由,四海為家。 他第一次知道他。 是從一個(gè)姑娘的口中,那個(gè)姑娘眉眼如畫,國色天香。不,或者說她,是一株桃花妖。 他喚她夭jiejie。 自己那時(shí)還不會化形,常常化作一尾魚四處游玩,而桃花溪便是自己常游去的地方。 夭jiejie甚愛跳舞,時(shí)?;没扇耍瑥臉渲凶叱鰜?,在樹下小溪邊,一襲紅裙,一舞傾城。 她也時(shí)常會執(zhí)筆,在紙上細(xì)細(xì)的勾勒。 明明妖一揮手間便可幻化出無數(shù)筆墨紙硯,她卻小心翼翼的,十分節(jié)儉的用著那并不厚的一沓紙。而筆下的每一個(gè)字,每一幅畫,也都被她細(xì)心而又認(rèn)真的收藏著。 而她的筆下常提到,常畫到的那個(gè)人,便是,燕離。她常常會對著小溪訴說他們的故事:每一段相遇,每一段相知。 她很溫柔,她坐下時(shí),衣角會浸到水中,長長的黑發(fā)也會浸到水里,自己就會故意去咬她的發(fā),那時(shí)她就會很溫柔的笑,用指尖撩撥水花,水珠彈到自己的額頭。自己就會隨著水波輕輕的打著旋兒,水波一圈一圈地纏綿。她輕柔的笑,眼里的光彩動人。 緋璃覺得那些故事美好的就像畫一樣,而夭jiejie眼里的光彩比她見過的最璀璨的珍珠,還要璀璨。自己亦見過燕離本人的,驚才絕艷,翩若驚鴻,只覺得他們比話本里寫到的才子佳人還要般配,只要站在一塊兒便讓人覺得再美好不過。 人壽命過短,情卻繁多;妖的壽命太長,情感更是淡薄,一生甚至可能不會有情,可若是有情,便是至死不渝。那時(shí)他不懂他們的情,可她他喜歡他們,喜歡這樣的人間,他們讓他流連忘返。 可是不知為何,夭jiejie的笑容越來越少,連舞也越來越少,時(shí)常跳著跳著便會失神,對著溪水也會不自覺得落了淚。 他不懂。 妖也是會落淚的嗎? 娘親常說鮫人泣淚成珠,娘親的珠子是泛著金色的,只有一顆,漂亮極了,但氣息他卻不喜歡。他從未哭過也不知自己的是什么顏色,男子漢大丈夫是不能哭的。 娘親也摸著他的頭:“不哭是好事,娘親希望你一聲不要哭泣?!?/br> 那日他如往常一般偷偷溜來溪水,夭jiejie一襲紅裙,青絲微挽。身姿輕盈,舞在盛放桃花樹下,美得不可方物。 而燕離一襲白衫青袍,步伐蹣跚而來。 那頭青絲不復(fù),竟然是光了。燕離他剃度了,他不懂剃度是什么意思,但這光頭委實(shí)不太好看。 夭jiejie許是看見了燕離,唇角揚(yáng)起了笑,眼里的柔情仿佛要溢出來般,舞姿更烈,紅裙似火,像是要將自己燃燒一般,桃花極妍,是她從未見過的驚艷與震撼,以及心悸。 一舞歇,她一步一步走近燕離,她一直笑著,仿佛除了笑便再沒有其他的表情。她的唇張張合合,聽不清是在說什么,可燕離的表情卻是愈發(fā)驚恐,他慌亂伸手,她卻是在他將要觸及的一瞬間化作了無數(shù)紛繁的桃花消散而去!花樹也在一瞬間枯敗。 他震驚地看著這一切,他不懂什么是愛,可他知道那便是死了,空洞的,荒蕪的,徒留活著的人傷感的死亡,就像自己逝去的祖母。 燕離的悲慟是無聲的,他就站在那里,呆滯的,像個(gè)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是的,像個(gè)孩子,不懂愛的孩子。 他不懂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那些美到過于殘忍的離別,他不懂,所以他固執(zhí)的認(rèn)為是他負(fù)了她,是燕離負(fù)了桃夭,固執(zhí)得恨他的薄情。 甩尾轉(zhuǎn)身游離,一去二十載。 再到后來,他堪堪可化形,游至溪水,與七妄結(jié)緣。 他踏足虛空寺,為尋七妄而來,在他的院子里看見他,眉眼淡漠,無悲無喜,宛若佛像。 而那株枯樹,卻立在院子中間,枯敗,與周圍的草木茂盛不符,顯得生硬而又可笑。 無悲無喜,無欲無情。當(dāng)真是無情,又何必留著已死之物呢? 何必呢,伊人已逝,悲傷徒留。 她恨他,可又憐憫他。 愛之一字,于他過于殘忍。 不懂愛時(shí)相負(fù),懂愛時(shí)便相離。 終是一嘆。 想來又是可笑,自己又有什么立場去責(zé)怪,恨也好,憐憫也罷,自己的愛,尚且不能參透,更何況他們的情愛呢。 桃花盛極而敗,寸寸化為煙塵。 那枯樹也是尋不見了。 緋璃轉(zhuǎn)身離開。 她不是桃夭、不是傾顏,而七妄也不會是燕離。 所以兩人都沒有看到的是那枯樹原來所在的地方,一顆嫩芽破土而出,青翠欲滴,甚是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