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莫逆回來時,衣裳已經整理好了,連根發(fā)絲都不帶亂的,顯得從容,不迫??申P上門,他的心就靜不下來了,信手拈來的《清靜經》都念不完,幾遍從頭再來,都沒念完。 阿泊問吳蕓:“道長是住不習慣?” 吳蕓猜測是元鱈逼得太緊了吧?在外頭讀過幾年書了,男女之間那點情愫,再微妙,她也還是能看出來一些,元鱈喜歡莫逆真人,哪怕她已經結婚了,她也絲毫不掩飾她的喜歡。 阿泊不是八卦的,問過沒答案就不問了。 沒多會,元鱈回來,也顯得從容,重新坐下來,接著繡嫁衣。 吳蕓不知道他們發(fā)生了什么,可看起來,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元鱈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不一樣到,她有點害怕。 連著繡了一個禮拜,元鱈把她自己要完成的部分完成了,隨后把裙子寄給苗繡服務站,交給十多個師傅,婚禮之前一定能趕出來。 吳蕓跟她一起去的城鎮(zhèn),一起到郵局寄的,出來后,跟她到附近吃了一碗辣味飯搭霉豆腐。 元鱈飯量小,只喝了兩口湯。 吳蕓看她吃的少,死乞白賴往她嘴里塞了幾口辣味飯。 元鱈吐了一半:“我胃不好?!?/br> 吳蕓實在擔心她:“等等還要上山,你只喝了湯,會很累的?!闭f著,她又硬喂了她幾口飯,看著她咽下去才擦擦嘴,把從下山就醞釀的話題說給她:“元鱈,我覺得,你還是跟莫逆真人保持一些距離比較好。” 元鱈被強塞了飯,消化了半天,在吳蕓話說兩遍時才抬眼看她:“怎么?” 吳蕓還挺難啟齒:“他畢竟是出家人。而且。” “什么?” “而且你都結婚了?!?/br> 元鱈在她碗里夾了一塊rou:“咱倆小時候也發(fā)過誓,絕不漢化,可一個嫁了漢人,一個再沒叫過苗名。存在即合理,沒什么畢竟,也沒什么而且?!?/br> 吳蕓不說話了,把那塊rou夾進嘴里,可嚼起來食不知味。 元鱈理解。這就跟路上看見一條狗吃屎一樣,它必然遭受一堆嗤之以鼻,而沒有一個人停下來觀察一會,也就沒有人看到它不吃屎就會餓死。 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總是片面的,可卻很少有人懂這個道理。 不過吳蕓這么理解她也沒錯,她確實在做違背通俗意義的道德的事。 她自己的道德是就要這么干,這么干一點錯沒有。 對與錯的判斷都是經過漫長歲月、循循沉淀下來的,有無數人身先士卒去試驗,最后得到一套稱之為標準的是非觀念,可怎么就能說,它是對的? 前人是人,后人就不是人?前人總結的東西就一定比后人總結的有道理? 這是扯淡。 吃完,倆人回山上,車開到半山腰,不上去了。 倆人下了車,慢慢往山上走,正好就碰上龍婆背著竹簍子,滿臉的刺青和一瘸一拐的腿都給她添了那么點陰森、詭異。 吳蕓下意識拉住元鱈的胳膊。她怕龍婆。 元鱈不怕,準備跟她擦身而過。 龍婆拿手里的蛇頭杖,擋住了二人去路。 吳蕓哆嗦一下,不敢說話,身子本能地越躲越遠。 元鱈眼看著前路,等她說話。 龍婆把拐杖拿回來,敲敲左腿:“你讓我瘸了一條腿,這筆賬,是不是該算了?” “你想怎么算?”元鱈淡然。 “晚上過來。” 元鱈答應的痛快,旋即拉著吳蕓走了。 到了寨前,吳蕓停住腳,拉著元鱈的胳膊,顯得緊張:“她還記得當年的事,她不會放過你的,你別去了,她很邪的,萬一你……” 元鱈把手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沒事?!?/br> 吳蕓說不動她。很小時候就在她的光芒下,后來她離開了,搖身一變成為京城一有錢家主的未婚妻,就更追不上她的腳步了,遑論說動她。 倆人回了家,莫逆不在。 吳蕓問阿泊:“莫逆真人去哪了?” 阿泊說:“村長請他去看看風水?!?/br> 吳蕓咂下嘴,挺不耐煩的:“阿泊,莫逆真人是客人,怎么能把他當風水先生使呢?” 阿泊頓住,她也管不了啊,她說話有什么分量呢? 吳蕓看阿泊懵住又覺得自己口吻重了,摩挲兩下她胳膊:“沒關系,下次拒絕好了?!?/br> 莫逆是元鱈扣下來的,但僅限于讓他留下來,他去哪她不過問,可莫逆一去就是大半天,本來等他晚飯的,他久也不回來,后面有個小孩過來傳話,說他晚飯不回來用了。 吳蕓聽完,下意識看元鱈,她倒是反應平淡。 八點多,元鱈去找了龍婆。 門關上的時候,吳蕓心都抖了一下。 二組到四組要騎車會快一點,走著就要十多分鐘了。 到龍婆家門口,龍婆給她留了門。 * 莫逆回來時,吳蕓在院子里,不熱的天氣一直拿蒲扇扇著風。 吳蕓看見他,直接沖上去,快到跟前又接連后退幾步,她讀過書,知道跟出家人單獨相處時,應該保持距離,避免不必要的誤會,也避免讓人家為難。 跟他有兩米距離了,她才說:“元鱈被龍婆叫走了。她小時候打水時不小心把龍婆弄到了井里,后來人救上來了,但腿瘸了?!?/br> 莫逆微微斂眉。 吳蕓又說:“龍婆是我們寨里的苗醫(yī),也是……草鬼婆?!?/br> 莫逆當然知道草鬼婆什么意思,他也知道,霍起這么死乞白賴讓他來湘西,也是因為他以為元鱈是個草鬼婆,他害怕。 他是個道士,河山也早走過一遍,見過奇聞軼事不少,知道蠱這東西。 吳蕓越說越急:“我本來想跟她一起去的,可我有點怕龍婆,就……” 莫逆:“你告訴在哪,我去一趟?!?/br> 吳蕓就把地址說給他了。 * 進了門,元鱈看到龍婆在搗草汁,紫青色的汁水濺的衣服上都是。 元鱈坐到炕上去,看著她搗,也不說話。 龍婆搗完了,把汁水倒進一個瓷罐里,看過來:“都褪了吧?” 元鱈把衣裳脫了,把脊梁露給她。脖子以下,整副脊梁,都是紋身,脊柱正中紋得是百獸,邊緣紋得是毒蟲、毒蛇,毒物護法。 龍婆端著燭臺走過來,照了照:“倒也沒褪?!?/br> 元鱈把衣裳穿好:“找我什么事?” 龍婆把燭臺放在柜櫥上,人影在暖黃色的墻壁和高高掛起的衣裳里搖搖晃晃,過了好一陣,才說:“你給龍保達下毒了?!?/br> 元鱈:“是他自己把手伸到了我的繡針上。你知道,我沒媽,要自己繡嫁衣,針要帶身上?!?/br> 龍婆:“你要是不把你指甲里的毒渡到針尖上,你的針有毒嗎?” 元鱈不說話了。 龍婆給她倒了一杯泡了兩年蛇膽的酒,說:“聞你上山時,扎醒了一個嚇懵的族人。是我教你的,你倒還記得?!?/br> 元鱈:“你好不容易教點救人的本事,我當然得記住?!?/br> 當年,龍婆是自己跳進了井里,以此來算計元鱈成為她的接班人,沒想到元鱈坦然接受。她其實沒教她什么東西,主要是讓她認識這山里的藥物,毒物,讓她都能知道名字,熟悉用途。偶爾也會教她一些苗方兒,治病救人的,不過少,她不想元鱈那雙漂亮的手,只會救人。 元鱈干什么都入門很快,并且一遍就記住。龍婆起初覺得她是聰明,腦瓜子好使,后來才知道,她只是天生逆骨,專走歪門邪道。而她教的這些,大多是歪門邪道。 龍婆沒接著她的話繼續(xù)說,問她:“你回來,要干什么?” 元鱈說得輕飄飄:“清理門戶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