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巧這時高仁山父子三人正從后山溝里回來，在河那面的小路上往自己家里走。他們?nèi)硕伎匆娏撕舆@邊的情景。大年他哥顯然幸災(zāi)樂禍了，瞧他嘴一撇，照舊往回去，大年看了看父親，父親低傾著頭也只顧走路，裝作沒看見什么的樣子。

    大年站住了。他望著前面走去的父親和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父兄埋頭苦干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可那狹隘的農(nóng)民意識又多么叫人不能尊敬。

    他獨(dú)自默默地拐到河灣的小路上，向小麗她媽走去。他是個遭過痛苦的人，因此也說同情眼前這個有病痛的人，盡管他的痛苦正是她的女兒帶來的。

    他來到老婦人的面前，一句話也不說，提起她身邊的水罐。小麗她媽痛苦的臉上，一下子涌上了難言的表情。但她只是在后面說：“年娃，門開著哩，熱水瓶里有開水，桌子上有茶，抽屜里有紙煙，娃自個尋著吃。我這陣腿不靈活，走不快呀……”說著聲音便哽咽了。

    他提著水罐進(jìn)了她家，把水倒進(jìn)甕里。

    他往出走時，忍不住朝墻上的相框里瞥了一眼。是她，站在大學(xué)門口的校牌下，臉笑得像一朵花，幾乎完全不像原來的模樣了……他盡量克制著，不讓眼里的兩包淚水涌出來。

    他出了院子，在以前經(jīng)常等待沁麗地地方站定。一切過去的印象是那么近，那么清楚，又是那么遠(yuǎn)，那么模糊……他看見小麗她媽正一瘸一拐地從坡里上來了，嘴里不停地呻吟著。他于是很快從另一條路下坡。他不愿看見她那痛苦，也不愿自己痛苦的你讓她看見。

    第二天早晨，他父親把農(nóng)具準(zhǔn)備好了，讓弟兄倆跟他去耕地。

    他走到父親面前，說：“先去給小麗家耕吧！”他的話驚呆了兩張粗糙的農(nóng)民的臉，他哥忍不住說：“你羞先人哩！那還是你的丈母娘嗎？”

    “你不愿去，你就滾！”他突然發(fā)火了。

    他哥把犁一摔，進(jìn)屋去了。

    他轉(zhuǎn)臉去看他爸。

    他看見什么了？啊，掛在那張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的皺臉上的，是一絲內(nèi)疚的表情。善良、純樸的本性又在老人身上復(fù)蘇了。

    誰也沒有料到，去年落榜的高大年，今年卻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學(xué)。

    是的，他考上了。為了這一天，他痛苦了一年，奮發(fā)了一年。他在這一年付出的艱辛，山上的小路，路邊的小石片，家里的煤油燈，比他周圍的人更清楚。

    當(dāng)他捧著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從縣返回時，又一次來到村前的打麥場上，讓身子躺在堆金黃的麥秸里，盡情地讓歡樂的眼淚刷刷的流淌。他爸，他媽，他大哥，都先后跑來了。他們也者知道考上了，三個親人圍成一圈，一個個滿臉喜氣，蹲在他面前，都不知該說什么好。

    他別的什么也沒說，只對哥哥說了一句話：“哥，我走后，小麗家有些活要你幫著做哩，她媽腿不好……”他哥又高興又尷尬地對他直點(diǎn)頭。

    他告別了親愛的高家村，告別了雄偉壯麗的黃土高原，乘罷汽車，順著涓涓的溪流，沿著滔滔的大河，出了山，出了溝，馳過無邊的平原，進(jìn)了車水馬龍、繁華喧囂的省城。他在火車站附近存放了小件，買了當(dāng)天去北京的車票，然后就想著去師范大學(xué)看小麗，離上火車還有六七個鐘頭，他有足夠的時間。

    他提著一包炒得金黃的家鄉(xiāng)南瓜籽，搭上了去師大的公共汽車。師大坐落在郊區(qū)，是這路車的終點(diǎn)站。他下了車，心狂跳著，向校門口走去。這地方雖然沒來過，但并不陌生，他照片里見過。

    當(dāng)他走到小麗照相的校的校牌下，猛地站住了。“我來這里干什么？”他突然問自己。

    他的心感到一陣隱隱的刺痛，為自己感到羞恥。他知道，他想見小麗，分明夾雜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心理因素：莫把人看扁了！這豈不是無言的報復(fù)嗎？

    “我怎么能這樣！”他開始在內(nèi)心里嚴(yán)厲地譴責(zé)自己。他想：我確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但痛苦的火焰同時也燒化了痛苦本身，使我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進(jìn)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是的，我曾痛苦過，但因此也得到了了幸福。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該再對小麗抱怨，倒是該感謝她—盡管這一切是多么地令人辛酸！

    他雙手把那和袋南瓜籽捂在胸前，靠著墻，閉住眼睛，讓不平靜的內(nèi)心平靜下來，然后，毅然搭上一輛進(jìn)城的公共汽車，返回市里。

    他來到市中心郵局，匆忙寫一張字條：“小麗，請你嘗一嘗咱家鄉(xiāng)的南瓜籽，大年?！?/br>
    他把字條塞進(jìn)口袋，在柜臺上拿起縫包裹的針線，笨拙地縫好這袋南瓜籽，寫上地址，寄了。

    傍晚，當(dāng)美麗的夕陽在城市的一邊沉落的時候，去北京的直快列車開動了。車輪的鏗鏘聲越來越快，越來越響；大年淳樸的臉緊貼著車窗，望著廣闊的平原和無邊的藍(lán)天，眼里涌出了兩顆亮晶晶的淚珠。

    1981年12月于北京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從東拉河對面的山背后升起的時候，睡夢中的雙水村人聽見后溝道里傳來一陣機(jī)器轟隆隆的響聲。

    這是少安的磚廠又開始了一天的繁忙。

    自雙水村的新強(qiáng)人孫少安用機(jī)器制磚那天開始，這聲音就天天震動著這個古老的村莊。

    開始的幾天，全村不論大人還是娃硅，都先后新奇地跑到孫家開辦的“工廠”來參觀。

    人們圍著那臺神秘的制磚機(jī)，看著土磚坯象流水似的從傳送帶上源源不斷地運(yùn)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驚訝得嘴巴張了老大。哈呀，這玩藝兒神了！什么能人造出這么好的東西呢？如果每家都有這么一件機(jī)器，那人人都可以發(fā)大財！

    當(dāng)打聽到這家伙的價錢時，莊稼人才又驚得舌頭在嘴里彈得嘣響。

    后來，人們對少安的“工廠”習(xí)已為常了，也就不再來參觀。他媽的，看一回叫人眼紅一回！眼紅人家又頂屁用哩？沒能耐的人還得用雙手在土地上刨挖著吃。

    雙水村搞了責(zé)任制以后，一下子平靜了許多。我們知道，這個往日有名的嘈雜村莊，過去經(jīng)常人喊馬叫的，好象天天都在唱大戲。可是現(xiàn)在，人們單家獨(dú)戶種莊稼，各謀各的光景，誰還有心思去管那些閑淡事？再說，也沒什么相聚的機(jī)會。主動去串門？沒功夫！真是不可思議呀，一個村的人，如今甚至幾個月都不見一面！村中各處的“閑話中心”早都自動關(guān)閉了；只留下幾個不能出山的老漢聚在公窯外面的官路旁，觀看來往的車輛行人，說他們那些老掉牙的話題。好安靜的雙水村！

    可是，外人并不知曉，實(shí)際上村里每個人的心中從來沒象現(xiàn)在這樣sao亂和喧嘩。

    是呀，新的生活帶來了新的問題、新的矛盾和新的欲望。大多數(shù)人肚皮撐圓以后，必然要謀算新的出路和新的發(fā)展。由此而產(chǎn)生了許多新的難念的經(jīng)。至于少數(shù)光景日月還不如集體時的家戶，那愁腸和熬煎更是與日俱增——過去有大鍋飯時，誰碗里的一份也少不了?，F(xiàn)在可沒人管羅！你窮？你自己想辦法吧！你不想辦法？那你窮著吧！

    雙水村許多有苦惱的人并不知曉，他們羨慕的能人孫少安，如今也有他自己的苦惱。正象俗話所說：一家不知一家難哪！

    想想也是，孫少安擺開這么大的戰(zhàn)場，而且想弄出點(diǎn)名堂，那也就少不了他后生的苦惱。是的，他的確為他的事業(yè)苦惱——但更苦惱的倒還不僅僅是這些事！

    前幾天從縣城返回村子后，盡管他一如既往緊張地投入到磚廠的忙亂之中，但心情一直感到很沉重。meimei那雙淚蒙蒙的眼睛不時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他在磚廠一邊干活，一邊難受地咽著吐沫。他明白meimei為什么不要他的錢。懂事的蘭香心疼他，體諒他，怕秀蓮和他鬧架。

    唉，幾年前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光景好轉(zhuǎn)了，可家庭卻四分五裂！但話說回來，他又怎能全部埋怨他的秀蓮呢？

    自進(jìn)這個家門來，她沒少吃過苦哇！現(xiàn)在，她又熬死累活幫扶他支撐這個大攤場，家里和磚廠兩頭忙，手上經(jīng)常裂著血口子……雖然她堅(jiān)持分了家，但按鄉(xiāng)俗說，對待老人也無可挑剔。平時，這面家里做點(diǎn)好吃喝，她總想著給那面的三個老人端過去一些。天冷的時候，母親眼睛不好了，她就熬夜把老人們的棉衣棉褲都拆洗的干干凈凈。就是他給老人量鹽買油，她也從不說什么。只是他要把一筆大點(diǎn)數(shù)目的錢拿出來給家里的人，她就有些不高興了——錢是她管著的，分分厘厘的花費(fèi)都瞞不了她……少安思來想去，覺得分家以后，是他自己對家里的人沒盡到責(zé)任。辦法總應(yīng)該是有的；但他忙于自己的事，沒有對親人們的處境經(jīng)心關(guān)照過。

    怎么辦呢？偷著給他們一點(diǎn)零碎錢，也起不了大作用，反而還得和老婆磨牙拌嘴……少安在他的磚廠一邊起勁地干活，一邊焦慮地思謀著。

    后來，他突然想：最好還是說服少平回來和他一塊辦磚廠！是呀，他掏大錢雇用兩旁世人哩，為什么讓弟弟流落在外邊賺人家的下眼錢？少平受死受活，一月又能賺多少？如果弟弟回來和他一塊辦這磚廠，他們兩個合伙cao持，賺得紅利一分為二，兩家就都能有個大翻身。要是這樣，秀蓮也就無話可說。他相信他能說服妻子。這是一個最根本的解決辦法，而這樣他們實(shí)際上又成了一家人！

    好！早應(yīng)該這樣辦了。

    孫少安想到這里的時候，停止了干活，趕忙卷起了一支旱煙棒。他開始深入考慮怎樣實(shí)施這個計劃。他越想越興奮。弟弟文化程度高，說不定很快就能獨(dú)立cao持制磚機(jī)，不用再掏大工錢雇這位河南師傅了。弟兄倆一個照料磚廠，一個出去辦“外交”，說不定還能把事干得更大哩！

    孫少安鼻子口里噴著煙霧，在制磚機(jī)旁吸了一支旱煙卷后，就決定明天條自去黃原找少平。

    少平會不會回來呢？這倒是個問題。

    少安覺得，少平在吃苦方面和他一樣，但另外一些方面和他有很大區(qū)別。弟弟腦子里常有一些怪想法。唉，也許是書念得太多了！

    不過，他想他還是有些把握把弟弟叫回來的。他知道少平在外面也賺不了多少錢。當(dāng)初他不愿意和他一塊辦磚廠，想到外面去闖蕩一番——年輕人嘛，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當(dāng)年要不是家境無法維持，說不定也要出去闖蕩一回哩。少平闖不出去，自然就會回頭的。至于他遷出的戶口，那好辦，遷回來就是了；雙水村不會把老根扎在家鄉(xiāng)的人拒之門外的。

    孫少安想好以后，決定明天早晨就搭班車走一趟黃原——這也將是他有生以來走得最遠(yuǎn)的地方。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就把走黃原的事對秀蓮說了。當(dāng)然他沒說是去找少平。他對妻子撒謊說，有個熟人告訴他，黃原一個下馬單位有臺便宜處理的舊電機(jī)，他想去看看，行不行一兩天就回來了。他現(xiàn)在不能對妻子說明他的打算。等少平回來了，他再和她商量這件事——反正到時生米做成熟飯，她同意不同意都無濟(jì)于事了。

    本來少安想先和父親商量一下，但覺得也沒必要。只要少平愿意回來和他一塊干，父親肯定不反對，還會很高興的。他先要說服的只是少平。

    第二天早晨，他換上了秀蓮為他洗干凈的“外交”制服，便在家門口下面的公路上，舉起莊稼人僵硬的胳膊，揮手擋住了去黃原的班車。

    他有點(diǎn)興奮地踏進(jìn)車廂，在車窗玻璃前向送行的妻子和兒子招招手，就被汽車?yán)蜻h(yuǎn)方的城市奔馳而去了……下午兩點(diǎn)鐘左右，孫少安到了黃原。

    當(dāng)他斜背著那個落滿灰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從汽車站走出來的時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繚亂，頭暈?zāi)垦?。他連東南西北也搞不清楚了。他抬頭望了望城市上空的太陽，覺得和雙水村的太陽位置都是相反的——太陽朝東邊往下落了？我的天！這就是黃原？這么大的城？一條街恐怕比雙水村到罐子村都遠(yuǎn)吧？

    他現(xiàn)在得打問東關(guān)郵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走時就準(zhǔn)備先找金俊海父子。少平是攬工的，誰知他在什么地方。找到俊海父子，就能找見少平——家里寫信，也都是寄到這里讓他們轉(zhuǎn)交的。

    孫少安走到一個掃街道的老頭跟前，先掏出一根紙煙往老頭手里遞。老頭一驚。少安忙笑著臉問：“老人家，東關(guān)郵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說著，并拿出打火機(jī)給老頭點(diǎn)煙。

    老清潔工人受感動——他大概沒碰見過這么客氣的問路人。

    老頭舉起手里的掃把，熱心地給他指點(diǎn)了半天——其實(shí)就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

    少安對這老頭道了謝，就急忙向前面走去。他心里踏實(shí)了下來。

    他剛踏進(jìn)郵政所的大門，就被照看門房的老頭大聲喝住了。當(dāng)少安說出他要找的人時，門房老頭告訴他，金俊海父子都出車去了，一兩天內(nèi)不會回來。

    去他的！這該怎么辦呢？

    孫少安立在大門口，頭上急得冒出了一層汗珠子。他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打問弟弟的下落？

    他惶惶不安地轉(zhuǎn)到街道上，立在一個小雜貨門市前，盤算他該怎么辦。

    他想起了潤葉。除過金波父子，這城里他認(rèn)識的人就是潤葉和她二爸了。田福軍是地委書記，說不定門上有站崗的警察，他進(jìn)不去。潤葉聽說在團(tuán)地委工作，門上可能沒警察，但他又鼓不起勇氣去找她礙…根據(jù)樹木和電線桿投在地上的影子，少安知道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不論長短，他得先有個落腳的地方。對，趕快去找旅社！要是晚上沒地方住，他就得在這街上蹲一夜了。他看見東關(guān)房墻上有許多箭頭，指著一些旅社的去處，他憑在原西縣城的經(jīng)驗(yàn)，知道這些旅社都是私人開的。他不敢去裝黑店”，因?yàn)樗砩涎b幾百塊錢呢！萬一叫小偷摸走了，那還了得！聽說城里賊娃子很多——城里人錢多，賊娃子當(dāng)然都往城里跑；他們村的金富聽說就在黃原做這“生意”。

    他決定去住國營旅社。他對公家單位有一種傳統(tǒng)的信任感，覺得那里面要安全一些。他要時刻留心自己身上的錢。因?yàn)榈谝换爻鲞h(yuǎn)門，他實(shí)在估摸不來花費(fèi)，就多帶了一些錢。另外，他不知弟弟已經(jīng)犧惶成個啥了，準(zhǔn)備隨時幫助他解決困難。

    孫少安背著黑人造革皮包，穿過東關(guān)擁擠的人群，到了黃原河老橋，便向?qū)Π兜拇蠼值郎献呷?。他一路留心著看門牌上的字，尋找住宿的旅社。他肯定公家的旅社都在大街上。

    接連問了幾家旅社，都已經(jīng)客滿了。孫少安這才有點(diǎn)緊張起來。啊呀，大地方的確不是土包子來的，有錢連個住處也找不到！

    孫少安驚惶失措地從黃原街上走過來，一直都快到北關(guān)，還沒找到個住的地方。

    他無意中瞥見了“黃原賓館”的牌子。他知道這是個高級地方，不知道老百姓能不能住？

    因?yàn)樵贈]有其它辦法，少安就冒出個頗有氣魄的念頭：干脆到“黃原賓館”去碰碰運(yùn)氣！

    他于是鼓足勇氣，心“咚咚”地跳彈著，走進(jìn)了這個富麗堂皇的“宮殿”。

    孫少安運(yùn)氣不錯！盎圃賓館”最近會議不多，接待零15腿恕?

    “我住旅社……”他膽怯地走到登記室的柜臺前，結(jié)結(jié)巴巴對里面一位“辦公”的姑娘說。

    “旅社”二字顯然使搞登記的姑娘好奇地抬起頭來，瞟了他一眼。

    那姑娘問：“幾個人？”

    “就我一個?！鄙侔才阒δ樥f。

    姑娘一邊開票，一邊說：“證件?！?/br>
    “證件？”少安吃驚地問。

    那姑娘抬起頭來，停止了開票，說：“你是哪兒的？什么單位？”

    “我是個農(nóng)民，來這里找我弟弟，因此沒證……件?！彼侠蠈?shí)實(shí)說。

    這姑娘看出他不是撒謊，又問：“那你帶著介紹信嗎？”

    去他的！走時都忘記在田海民那里開個介紹信了。他只好又照實(shí)說：“我走得忙，忘記在隊(duì)里開介紹信了?！薄鞍匆?guī)定，沒介紹信我們不能讓你祝”那姑娘把筆擱在了一邊。

    “啊呀，好同志哩！我這是初出遠(yuǎn)門，人生地不熟，一條街走過來也沒找下個住處，你就行行好，讓我住一晚上……”少安可憐巴巴地央求這位搞登記的姑娘。

    那姑娘看他這么懇切，猶豫了一下，就把票開了，說：“那你明天得另找地方去祝交十八元錢?！?/br>
    我的天！住一晚上就得十八塊？

    如果原來知道貴得這么驚人，那他寧愿在街上蹲一夜也不來這里！

    但現(xiàn)在他不好再退縮了。人家“破例”讓你住，你再不識抬舉，那就不象話了。

    去他的！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說熊話，十八塊就十八塊！

    少安于是很有氣魄地解開外衣，從貼身襯衣的口袋上取下別著的領(lǐng)針，掏出兩張硬錚錚的“大團(tuán)結(jié)”，遞給了開票的姑娘。

    辦完手續(xù)后，他根據(jù)發(fā)票上的房號，上了中樓第三層。

    服務(wù)員把票據(jù)和他本人反復(fù)打量了半天，才把他引到了房間里。

    少安進(jìn)得房間來，驚訝住了。哈呀，這么闊的房子啊？地上鋪著栽絨毯，一張雙人軟床，雪白的被褥都有點(diǎn)晃眼；桌子上還擱架電視機(jī)……嘿，花這十八塊錢也找得來！

    他把黑人革皮包擱在墻角的地毯上，新奇地又把這房間細(xì)細(xì)察看了一番。當(dāng)他推開過道里一個小門時，發(fā)現(xiàn)還有一間小房——嘿，這是澡堂子嘛！還帶廁所著哩！他立刻激動地走進(jìn)去，把搪瓷澡盆的水龍頭擰了一下。突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噴出一股水，澆了他一頭，也嚇了他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