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馮國斌沉默了。顯然楊立孝給他提供了假情況,害得他無端動了這一番肝火。他的沉默就對對方的道歉。不過,他只沉默了一會——也就是說對剛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后,又很兇地說:’你自己唱外國酸歌這總是事實吧?”吳月琴還是那副不在意的樣子,說:“我是愛唱一些外國歌,您所說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個酸。我會的歌是有一些所映愛情生活的,不過我自己看不出來就是黃色的。有愛情內容的作品就是黃色的嗎?現(xiàn)在樣板戲里男的女的倒都是些光棍,不過我看這……”“別說了!”馮國斌粗暴地打斷她的話,表現(xiàn)出一種厭惡的神情,好像說:“女娃娃家臉怎這么厚?愛情長愛情短的,都不嫌臊!人家說你不正經(jīng),一點也不假。 吳月琴站起來了。她扯扯衣襟,挑戰(zhàn)似地問:“馮書記,我還繼續(xù)教書嗎?”略停了一下,她也不知為什么非常協(xié)感情地又補充說:“還是讓我教吧!您也許不知道,我現(xiàn)在離開這些孩子,說不定要發(fā)瘋的……”馮國斌手在黑臉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發(fā)。他擰過身擦著一根火柴,點燃了那鍋旱煙。 盡管接觸很短暫,吳月琴已經(jīng)摸著了這位“黑煞神”的脾氣。他的這種沉默就是對她的問話的肯定答復。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那生鐵疙瘩般堅定的后背,便挪動腳步,出了房門。 外面的雨繼續(xù)下關。村對面遠遠的山巒已經(jīng)變成模糊的一片了——黃昏已經(jīng)臨近。 當她下了門臺,穿過水跡斑斑的院子來到院門洞的時候,公社文書楊立孝正端著一老碗面條往嘴里扒著。他吃得滿頭大汗,熱得光穿個白襯衫;藍“凡立侗褲兜里炫耀似地伸出一根拴角匙的鍍金鏈子,掛在褲帶上,明閃閃的。他見她走過來,很快把右手里的筷子塞到端碗的左手里,抬起胳膊分別摸了一下偏分頭的兩邊,咧開嘴對她笑了笑,說:“馮書記訓你的話我全聽見了!唉,這個人嘛,就是這么個老古板!你也別計較,不過你以后也要注意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嗎?” 吳月琴向來對這個人是反感的。他像《創(chuàng)業(yè)史》里的孫水嘴一樣叫人惡心。她輕藐地一笑,指著這位文書的白襯衫說:“你在鏡子里照照你自己吧!”說完便匆匆出了大門洞。楊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立即臉臊得通紅。他那件白襯衫是進口化肥口袋改裁的,盡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還隱隱約約看見“日本產(chǎn)尿素”幾個字。他尷尬地對她走去的背影喊:“你不要笑話咱。咱這是延安作風!艱苦樸素……”三吳月琴踏著泥濘的村道往回走。秋雨輕輕拍打著大地,空氣里散著嗆人的柴煙味,已經(jīng)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她沒有回學校去,腳步離開了原來的道路,漫死目的地走著。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來到村后這條荒溝里了。她愛一個人在這里串游。一到這里,她就暫時和整個世界隔絕。這個世界,是如此困擾著她?。?/br> 在這里,她的喜怒哀樂,除大山和小草,誰也看不見。她在這里唱、哭、喊,然后再傾聽大山對自己有什么回答。然而,得到的回答永遠還是自己那發(fā)問的聲音:一聲又一聲,遠了,弱了,最后消失在蒼茫的天地間。 幾年前,她的父親——省美術學院的副院長,被人從四層樓的隔離室推下去,然后宣布“畏罪自殺”。母親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也在前不久去世了。她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成了孤兒。前年考了一回大學,名列全地區(qū)第一,她高興了一陣。但出了個張鐵生,很快使她的生活又都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祖國在受難,她也在受難。一顆孤伶仃的心又經(jīng)常被社會的讒言瓷意踐踏……看不見的雨絲輕柔地落在她的肩頭,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輕輕地撫摸著她。 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隱匿在黑暗之中。雨水浸泡了的青草散發(fā)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鉆。這里那里,歸窩的鳥兒撲楞楞地扇動著翅膀。她在熟悉的路徑上慢慢踱著步。她什么也不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 她的遭遇已經(jīng)夠壞的了。還怕什么更壞的遭遇嗎?她走著,在黑暗中惆悵地張望著。她總想看見點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見,她站在住了,索性閉上眼睛。她最怕回憶過去,但過去的生活畫面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就出現(xiàn)在眼前,初春明麗的陽光,那么和煦地照耀著綠茵茵的草地,她依偎在mama的懷中,腳擱在爸爸的膝蓋上,在畫夾的宣紙上寫生——嫩黃的柳絲,碧澄的湖水,白的耀眼的塔尖……雨漸漸大起來,并且起風了。黑暗中,風雨無情地抽打著她發(fā)燙的臉頰,濕透了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身上,痛苦難耐。她對著黑洞洞的天地絕望地狂喊了一聲:“藹—藹—藹—藹—”黑暗中的千山萬壁,久久地回應著她的呼號。“小吳!” 背后突然有人叫她。她的脊背骨一陣冰涼,下意識地猛轉過身,緊張地問:“誰?” “我……運生。你快回喀!天這么黑,又下雨……”當她確實聽清了這是隊長的聲音,全身才松弛下來?!敖o,把我的草帽戴上?!边\生在黑暗中把草帽遞過來,又一次央求似地說:“快回喀……”她接過草帽,無言地邁動了腳步。接著,她后面也響起了“撲踏撲踏”的腳步聲。 這時候,她才突然感到這黑暗的荒溝恐怖極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著齜牙咧嘴的魔鬼在伺機向她撲來。但她覺得有一種力量在保護著她。這就是身后“撲踏撲踏”的腳步聲,它像避邪的戰(zhàn)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頂草帽一直沒往頭上戴,緊緊地捏在手里;她覺得這不是草帽,而是運生交給她的一把護身劍。 風雨越來越猛烈了,整個天地間就只有風雨這單調而復雜的聲音。不久,渠渠溝溝里響起了淙淙的流水聲。村前河道里的濤聲也陡然間漲高了。她一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邊問:“運生,你怎知道我在這里呢?” 運生在離她不遠的背后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來這荒溝我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梁后面哩,怕你……小吳,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往窄處想哇!今天我知道馮書記叫你去了。 老馮是好人,脾氣不好,你不要計較……”一股熱辣辣的激流登時涌上吳月琴的胸膛。她想,在這幾年里,如果不是這個樸實的生活的后生和他那善良的老mama親骨rou般地關懷她,她的情況誰知還會壞到什么地步!她病了,他給她砍柴擔水,他的老mama沒明沒黑地守在她身邊,熬藥,喂湯……為了使她有條件繼續(xù)學習,他跑上跑下說情,終于讓她在隊里教了書。 已經(jīng)到村頭了。吳月琴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兩顆淚珠。她站下等運生走近,把草帽遞給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感覺到了他那莊稼人親切的氣息。運生說:“我媽還在你那里,我得去接?!?/br> 吳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頭發(fā),和他肩并肩向學校走去。 運生媽正坐在她床邊發(fā)呆,見他們回來,一臉皺紋都笑展了,嘴唇子顫了幾顫,想說什么話。結果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用手指了指爐臺上的一疊白面烙餅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米湯,說:“你快趁熱吃,我們回去了?!?/br> 吳月琴從墻上摘下傘,又從枕頭旁邊摸出手電筒,交給運生。在運生接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覺得他可親極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紅色的臉龐,勻稱而健壯的身軀,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那么美的心! 她把他們母子倆一直送到大門口。運生媽一邊走,一喧還在黑暗中安頓說:“你快回去趁熱吃……”吳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閂上門,一頭撲在床上哭起來,但這不是因為痛苦。 哭完后,她換了一套干衣服,在鏡子前面認真地梳起頭發(fā)來。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而且漂亮。 她吃完香噴噴的烙餅和米湯,從墻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飛揚地拉起來。琴聲和窗外的風聲雨摻和在一起,使這沉靜的夜晚變得熱烈而激昂。 四 馮國斌在訓完吳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這公社誰以“革命群眾”的名義給地委寫了一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決定,竟然在南馬河公社不學習“哈爾套經(jīng)驗”,不搞“社會主義大集”;說這公社的自由市場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變本加厲;資本主義活動現(xiàn)在到處泛濫。這封信斷然下結論說,這個公社已經(jīng)變成地地道道的“資本主義王國”了,而這個“王國”的“國王”就是馮國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組,沒給縣委打招呼就駕臨南馬河公社。正好當天南馬河逢集,立即印證了匿名信所說的情況。工作組立即代表地委命令馮國斌停職檢查,然后才把這個決定通知了縣委。 “黑煞神”才不尿這一套哩!他的老脾氣是錯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況他認為這事并沒有做錯,憑什么要他在大會上作檢查呢? 在工作組召集的全公社干部大會上,他既不檢查,也不辯解;一言不發(fā),只是一鍋又一鍋地抽他的旱煙。工作組對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回地委匯報去了。 停了他的職,他毫不在乎。飯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覺照樣咎聲如雷。他每天打著工具,去參加南馬河大隊的勞動。對于公社的事他一樣也不少管。他還是這里的當家人! 就在這個當口,他又聽說了關于吳月琴的一件事,還是楊立孝告訴他的。楊立孝說,吳月琴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和南馬河三隊的隊長運生搞不正當關系;現(xiàn)在全公社到處都在風一股雨一股地議論,影響壞極了。 馮國斌聽了這話感到非常震驚。本來,通過上次談話,這個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有所改變,尤其是她的那種不屈服的性格給他留下了滿不錯的印象。盡管他沒明說,但他喜歡她的這一點。想不到現(xiàn)在又發(fā)生了這等歪事! 現(xiàn)在,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他以前對這個女孩子關心不夠。何止是關心不夠!他實際上從來就沒關心過她。他現(xiàn)在才認真地考慮到,生活在他所領導的土地上的這個女青年,遭遇和處境是多么不幸??!她什么依靠也沒有;有那么多的本事和特長,又哪里也去不了,多少年來就屈在這個鄉(xiāng)山圪勞里;二十大幾的人,根本沒法考慮較滿意的婚煙。如此險惡的遭遇和鴿運,難道不能逼得一個人墮落嗎?他想,如果這個女孩子真的墮落了,實際上他也有責任。他以前是有可能幫助她一點什么的,但他沒有這樣做。想到自己對一個不幸的人這樣不關心,他難受極了。所以,盡管他目前的處境也不佳,但還是準備和她談一次話。這次他不準備叫她到公社來,他要親自找上她的門去談,這也包含了一種對不種她的意思。 這一天,他在南馬河打壩工地上帶著—身土腥味回來,匆匆扒了炊事員留下的一老碗紅豆角角干米飯,臉也沒擦一把,就向南馬河小學走去了。 已經(jīng)是掌燈的時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著一批出現(xiàn)。他背抄著手,邁著因勞累而松松垮垮的腳步,一聲不吭地走著。就是在這村道上,他也能嗅到田野里成熟的秋莊稼的氣息。這位“停職”的公社書記心里暗自快慰,因為秋田要豐收了。為了這,那些彎腰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沒少掉,而且還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壓力?。〔还茉跽f,只要老百姓囤里有了糧,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他一路走一路盤算:再一關就是頂裝高征購”了。應給國家交的糧食他一顆也不會少,但要挖農民飯碗里的糧,頭打爛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著,嘴里竟對夜空下的一片棗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自己現(xiàn)在是“停職干部”,說不定到時還要撤職的,要和人家吵還輪不上他呢! 到了小學門口的時候,他才記起今晚上是干啥來了——他要對吳月琴做一次真心關懷她的談話。他要對她說:“要爭氣!不論在什么厄運中,都不要墮落!都要保持高風亮節(jié)!他進了學校的院門,看見中間有唯一亮著燈火的窗戶,便認定是吳月琴住的地方,因為本村的教師都在家里祝當他走到院中央的時候,站住了,因為他聽見屋里正有兩個人拉話,聲音很高,是吳月琴和運生。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轉身就走,但聽見這兩個人似乎說到了自己,就站下聽他們談話。 “……準保又是楊立孝造的謠言!現(xiàn)在全公社都在談論咱們兩個哩。馮書記說不定也知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訓一頓?!?/br> 這是運生的聲音。 吳月琴馬上開腔了: “我不怕!他馮書記要是干涉人家的正當戀愛,他就太不像話了!我想他不會的!至于楊立孝造謠咱長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門……運生呀,你就說句話嘛!你看我現(xiàn)在無診無靠的。我再能指靠什么人來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媽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愛你別的。就愛你的好心腸。你就答應我吧!咱倆死死活活就在一起生活吧!我不會給你做針線,但我能吃下苦!我情愿跟你受苦受罪一輩子……”院子里的馮國斌聽到這些話,受到極大的震動。他猛然感到,以前并不了解這個女孩子!想起以前曾那么粗暴地對待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了毛碴碴的腦袋。 房子里的談話又開始了。他克制住亂紛紛的心情,繼續(xù)聽下去。 運生的聲音: “小吳!你一片好心我都領了。可是我不能這樣嘛!我是個土包子老百姓,只念過三天兩后晌的書。我的開展就在這土疙瘩林里呢!你是個知識人,你應該做更大的事,你不應該一輩子屈在咱南馬河的鄉(xiāng)山圪勞里!國家總有一天會叫你去辦更適合你干的事!你要是和我結了婚,也就等于我把你害了?,F(xiàn)在全公社都在傳你和我的謠言,我和我媽急得哭了幾回鼻子。前幾天我們母子倆商量了一下,托我大舅在他們村給我介紹了個媳婦,昨天女方已經(jīng)來了我家,我們已經(jīng)訂了婚了。我們還備辦了一點酒菜。準備明天請公社和村里的一些人吃喝一下,把這事明了,也就等于堵那些造謠人的嘴。 你受氣已經(jīng)受得太多了,怎能因為我再叫你受氣哩!” 接下來,就聽到吳月琴像孩子般沒有任何節(jié)制地嗚咽……馮國斌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涌來。他猛然感到一陣眩暈。他跌跌撞撞地來到院當中一棵老槐樹下,把那黑蒼蒼的臉靠在冰涼粗糙的權桿上。兩顆如此年輕而純真的心,感動得全鼻根一陣又一陣發(fā)酸。 屋里,吳月琴的哭聲停止了。她呢呢喃喃地說:“運生,你真好。你太好了,運生!我要像親哥哥一樣看待你;你媽就是我的親mama,我就是她的親閨女,也是你的親meimei……親的……”這時候,運生卻哭開了。小伙子的哭聲盡管有節(jié)制,但聽得出那粗壯的男音一聲聲都是從肺腑里涌出來的。馮國斌急驟地邁動著粗而短的雙腿,走出小學校的院子。他臉上的肌rou繃得緊緊的,那道傷疤也變成紫紅色。他的神態(tài)就像護犢的老牛那般憤怒。他覺得社會上有一些壞蛋在坑害這些娃娃!如果現(xiàn)在一伸手就能抓住這些壞蛋的話,他馬上就會用那握過老镢頭的手,把他們的脖子卡斷!同時也想到,在這些娃娃受磨難的時候,他卻沒有幫扶地們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難受! “他媽的!”他走到河灣里,對著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罵了一句。接著像一個神經(jīng)失常的人,雙手從路邊舉起一塊大石頭,“咚”一聲,扔進了路下邊的一個深水潭里。 他用袖口擦了擦濺在黑臉上的水珠子,扯開大步向公社走去。 馮國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子,門也沒鎖,就蹬上自行車向縣城奔去。 兩小時后,他出現(xiàn)在縣委書記張華的辦公室里。 縣委書記正在鋪床,看來準備要睡覺。馮國斌此刻的到來,顯然使他吃了一驚。他愣了一下,很快笑著迎上去,叫道:“哎呀!你這個家伙!黑天半夜像一頭狗熊一樣闖進來,把人嚇一跳!怎搞的,忙得連頭發(fā)都顧不得理一下嗎?”馮國斌牙一齜,算是對這個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書記喝剩的半缸子茶里倒?jié)M水,端起來一仰脖子喝了個精光。嘴角上還粘了一片茶葉。 張華端出糖盒遞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兩塊,笨拙地剝掉紙,把兩塊糖都扔進嘴里,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嚼起來,看來他十分疲倦,暫時不想開口說什么。 張華微笑著盯著他,坐在辦公桌后面的圈椅里??h委書記個頭高大,穿一套松松垮垮的衣。大背頭黑油油的;開闊的前額在燈下閃著光澤。他神態(tài)安詳,給人一種學者印象。只有那張被太陽黑了的臉,說明這是一個長期搞農村工作的人。他親熱地盯了一會馮國斌,才開口說:“大概是為停職的事來的吧?好一個‘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個公社都不敢頂,你這個灰漢給頂住了!怎么,現(xiàn)在吃不消了嗎?”書記從圈椅里站起來,點了一根紙煙,慢慢踱了兩步,站定,表情很嚴肅地說:“其實,這根本沒啥了不起!當然,地委發(fā)了文件,我不能再發(fā)個文件和他們唱對臺戲,這是組織原則問題。不過,我心里倒希望全縣十八個公社書記都像你那樣給頂??!啥弄法嘛!農民的胳膊腿已經(jīng)綁得夠死了,連趕集也要限制、干涉,簡直是豈有此理!你不要緊張,我給地委記已經(jīng)撒了謊,說當時考慮你們那里情況特殊,是我點頭讓你們維持原狀的,要停先停我的職!” 馮國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動。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縣委書記,隨后干脆把嘴里的糖塊一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煙鍋點著,狠狠噴了一口,才說:“我不是為自己的事來找你的。停職我不怕!最多把‘烏紗帽’抹了,老镢把大概奪不走!我今天主要是為吳月琴的事來找你的?!?/br> 張華好像沒聽過這個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說:“噢,就是你們公社那個調皮搗蛋的女知青嗎?很有點名氣。她又怎啦?!?/br> 馮國斌長出了一口氣。 “我們都不了解她。這是個很優(yōu)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級出了事,你就一下子關心到他的命運了。我缺乏的正是這點。粗手大腳地只顧工作,對同志、對同志的命運關心得太少了……關于吳月琴的詳細情況我就不說了,今年的大學招生已經(jīng)完畢,但地區(qū)師范學校的招生剛開始,你能不能給文教局寫個條子,你不要去,我拿著去找他們,讓他們無論如何照顧一下,把吳月琴推薦去。她多才多藝,品行端正,在我們的土圪勞里窩了六年……唉,我們現(xiàn)在就是這樣糟踐人才的!” 張華一直認真地聽他說話。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黑煞神”說話這么溫情。 縣委書記也不再追問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筆,寫了一個便函遞給馮國斌。 馮國斌拿起這頁紙就起身,張華讓他再坐一會也不肯。書記深刻了解他的這位脾氣古怪的下級,也不強留,便用一條胳膊親熱地摟著他的肩頭,送他到大門口。一路上,書記問他是不是還有什么重要的話對他說。馮國斌抬起頭,嚴厲地盯著他,說:“最重要的是上地區(qū)給咱把‘高征購’頂?。∩厦婺菐孜焕蠣旑^昏了,好像不是農民養(yǎng)的,把農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魯?shù)脑捯每h委書記仰頭大笑了。書記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鐵疙瘩般的肩頭,說:’看你呆頭呆腦的,可總是一下就提到壺系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樣。不過,老馮?。?/br> 你可不敢什么事都站在農民的立場上說話?。∵@可是你的老毛?。〔灰四闶莻€共產(chǎn)黨員!” 馮國斌在縣委書記的臂彎里咧開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五 經(jīng)過昨天晚上一場感情的大激蕩以后,吳月琴的內心平靜了。她的一切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但精神上卻經(jīng)歷了一次莊嚴的洗禮。她從運生和運生的mama身上,看到了勞動人民的高貴品質。這些品質是什么惡勢力都無法摧毀和扭歪歪的。這些泥手泥腳的人,就是地做人的師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對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這不公平的遭遇中認真生活,以無愧于養(yǎng)育自己的土地和鄉(xiāng)親。她要一生一世報答這些深情厚誼!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雙春波蕩漾的眼睛一夜間變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條為了在寂莫無聊中尋求刺激而胡亂做成的所謂“吹鼓手褲”,悄悄寒到箱子底下,換上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學生裝。 早晨,她去井邊挑水。楊立孝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幾乎是對著她喊:“哎呀!小吳,你知道不,馮國斌為咱社的自由集市問題塌臺了!地委已經(jīng)停了他的職,叫他檢查,他又不檢查,人家工作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連夜騎了個車子直奔縣上,大概是抱張華那條粗腿去了!哈,還留了個條子,說今早上就回來呀!看慌成啥了!他前幾天不是還板著臉刮你嗎?現(xiàn)在輪到人家刮他啦!” 吳月琴看見他對別人的不幸如此幸災樂禍,心里氣憤極。平時他不是對馮書記那么尊敬和恭順嗎?老馮現(xiàn)在倒了霉,他就變成了這么一副嘴臉! 楊立孝原以為吳月琴聽了他的話一定會笑逐顏開,想不到她那么厭惡地對他板著臉。他感到秀不自在,抬腳晃手地走了。 吳月琴咬著嘴唇,怔怔地立在井臺上,忘了打水。前幾天她已經(jīng)聽到了關于老馮的情況。她當時認為老馮這個硬漢子是不會屈服的,別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么不了。現(xiàn)在她聽說馮書記本人也為這事慌了,并且連夜騎車上了縣委,感到非常吃驚。 上次老馮雖然訓了她一頓,但她不記恨。相反,后來細細一問味,她反倒在心里尊敬他,雖然第一打交道,又那么不和氣,但她馬上感覺到這是一個直心腸的好人。她喜歡這種性格的人。她覺得在他面前,自己什么話都可以倒出來。她又想到這個沒明沒黑地為老百姓cao勞,像一頭又倔又吃苦的老牛,還得時間兩只角頂碰各種各樣的壓力。他目前倒了霉,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而倒霉的人活該!他是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這樣的打擊。他是為大家受了苦。而他現(xiàn)在的心情又這樣焦灼,說明事態(tài)也許已經(jīng)很嚴重了。 她不知為什么覺得自己應該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對他太不禮貌了。她強烈地產(chǎn)生了要向他道歉的愿望,并且也想給他說些寬心的話,叫他不要熬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邊的!她吃完早飯過了好一會,估計老馮大概已人縣上回來了,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她到了公社,卻撲了個空。老馮沒回來。事情是不是真的嚴重了呢?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門洞,忍不住向通往縣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為什么,他固執(zhí)地想很快見見他,給他說幾句寬心話,好像她的幾句話就能把厄運中的馮書記救出來。 她索性順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氣地想:如果能把腳下這顆小石子一腳踢到前邊那個小土坑里,馮書記就會馬上回來;如果踢不進,今天就不回來。于是,她就提心吊膽地躲這顆小石子,真的像這顆小石子能決定馮書記回來不回來似的。 小石子沒踢到土坑里去,她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正準備返回去,卻發(fā)現(xiàn)遠處拐彎的地方閃出一輛自行車。她緊張地盯了一會,高興得咧嘴一笑,是老馮回來了!她心里想,剛才說錯了,應該是小石子踢不進土坑里,馮書記就馬上回來。 滿頭大汗的馮國斌看見吳月琴,從車子上跳下來,毫異而興奮地問:“你在這里干啥呢?” 吳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直率地說:“我在等您!”“有什么事嗎?”馮國斌撐起車子,問。 “沒。馮書記!我想……佻不要熬煎!您沒錯!您是好人!您放寬心!您……”她原來準備好的一攤話,此刻全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了,她甚至忘了首先應該為上次的事給他道歉。 但是,馮國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經(jīng)全部感受到了這個女孩子的一片赤誠之心。 他抹了一把黑汗?jié)L淌的臉,溫厚地看著她,一雙飽經(jīng)風霜的眼睛,濕潤潤的。他感動地想:“這個女孩子是多么需要人安慰啊!可是她卻安慰別人……他略微考慮了一下,然后說:“你回去很快準備一下,到地區(qū)師范學校上學去。我這次到縣里,就是專門為你辦這事的?!?/br> 吳月琴的臉一下子變得很蒼白。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她腦子轟地點著了一團火!啊,幾年來,誰告訴過關于她的好消息呢?作夢也夢不見會有這么好的事!她吃驚地站了一會,一轉身,雙手捂住臉哭了。 馮國斌望了望她劇烈聳動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頭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默然地把目光投向黃綠相間的遠山。吳月琴轉過身來,捂著臉的雙手垂落了,語氣堅定地說:“不!老馮,我不能去!我看見了您的一顆純正善良的心!正因為這,我不愿讓您為我受連累!您目前的處境這么困難,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又要利用這事做文章,說您為我走后門……再說,我也不愿用這種方式去上學,以改變自己的處境;我要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心靈,自己的努力,去爭得自己的進步和前程,您答應我吧!我已經(jīng)決定了?!瘪T國斌聽完她激動的表白,臉上頓時顯出莊嚴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來回走了幾匝,然后站定,望著等待他作出回答的那張激動的臉,說:“如果因為前面的理由不去,這完全用不著你cao心;如果是因為后邊的理由不去,那我沒有話說。但是,我要對你說,孩子,我是真心實意地想為你做點事,以彌補我以前對你的不能饒恕的過失。但我又是多么愿意聽到你后面所說的那些話啊!是的,一個人能這樣想,就是在生活的道路上,邁開了真正的一步!” “老馮,您的這些話我會記著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應我吧!” 馮國斌黑蒼蒼的臉上露出了父親對兒女的那種滿意的笑容,說:“那好吧!咱們回去?!?/br> 他推著自行車,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著升高了的太陽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他們面前展現(xiàn)出一派斑讕的色彩。人們用心血澆灌的果實已經(jīng)成熟——收獲的季節(jié)就要來臨了! 兩年以后——一九七七年。 又是一個秋收的季節(jié)。吳月琴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學。同時,馮國斌也提為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本來,老馮的調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著沒辦手續(xù)。他要等著吳月琴。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黃燦燦的陽光照耀著五彩繽紛的田野。人們在公社的院子里圍著眼鄧將出發(fā)的吳月琴。已經(jīng)當了爸爸的運生,興奮地坐在拖拉機的駕駛臺上——他要親自送吳月琴到縣城的汽車站去。村里的人幾乎都來送她了。媳婦們和老婆婆們爭相拉著她的手。 撫摸她。學校的孩子們舍不得吳老師,一個個哭得眼淚汪汪的。吳月琴把運生媳婦懷里的娃娃親了又親,然后伏在運生mama的胸前哭了。運生mama撫摸著她的關發(fā),老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淌。 馮國斌走不進入圈里,站在門臺上吧吧地抽著旱煙,握煙鍋的手在微微顫抖著。 吳月琴看見了他,快步跑過去。 她站在他面前,臉上掛著淚珠,笑盈盈地看著了。她從黃書包里抽出一個封著的紙卷,雙手遞到他面前,說:“老馮,這送您留個紀念吧!您還記得兩年前我給您念過的一首兒歌嗎?您一定記得!我就是根據(jù)那首歌的意境畫了這張國畫。多年不畫,手笨得要命。畫得不好,您不要嫌!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馮國斌接過這卷畫,厚厚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他滿懷厚愛地瞥了她一眼,像父親對出遠門的孩子那樣囑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別感冒了;到了北京不要忘了給我寫信。” “一定?!?/br> “好,再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