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節(jié)
“回稟爺,這里我們確實都找過,符合條件的孩子,只有十一個,但每個的母親,爺都見過了……” 不遠處,坐著十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她們看著周遭的禁衛(wèi)軍,或惶恐,或害怕,一直輕撫懷里的孩子。 沒有一個是蘭以云。 時戟按按眉頭,他想,蘭以云或許和孩子分開,便說:“其他的,單獨一個孩子的,也都不能放過,若有發(fā)現(xiàn)者,重重有賞?!?/br> “是!” 時戟覺得頭有點疼,他抬手按壓。 這條命令頒下去沒多久,卻有一人來報:“回稟爺,屬下的士兵,說是今晨見到一個老婦人和小孩,本來以為不符合,就沒帶回來。” “但是剛剛?cè)フ业哪菚r候,老婦人居然帶著小孩連夜走了?!?/br> “那士兵覺得蹊蹺,所以追上去,把人扣在原地,老婦人不肯來,所以想問爺是不是要過去看看……” 話沒說完,時戟已經(jīng)翻身上馬,他絕不放過任何可能,只說:“帶路!” 夜風微涼,時戟的披風全是涼意,他呵了一口氣,變成冷霧,消散在四周。 這條路是往南下去的,閔大娘腳程不快,還沒歇過腳,就被追上來。 此時,她痛哭著:“這孩子真是無辜的,你們怎這般不講理,劉富貴啊,你和阿昌同在兵營,我給阿昌納一雙鞋,也會給你納,你怎么能……” 姓劉的同僚滿臉無奈:“軍令不可違,大娘您體諒則個,還有,上頭要找那女子和孩子,并非要給他們定罪,是要給他們享福的??!您要是執(zhí)迷不悟,恐遭來殺身之禍!” 勸了又勸,閔大娘才松開手中的孩子,她不舍的戳戳孩子的臉頰。 孩子本是在睡,這會兒醒過來,緊抓閔大娘的袖子,不肯松手。 閔大娘說:“你們瞧,這孩子也是舍不得我……” 她話音剛落,卻聽有人道:“爺來了!” 時戟拉住馬韁,他下馬來,隔一段距離,緊盯老大娘和孩子,隨著走近,他的目光驟然留在孩子的眉眼。 像,這孩子很像蘭以云。 尤其是四周,還充盈一種奇香,香味沁人心脾,這一瞬,讓時戟想起她往日調(diào)香的模樣。 他頓時心里大喜,直問:“你是怎么得到孩子的?孩子母親呢?” 閔大娘仰著頭,望男人豐神俊朗,眉梢生動,喜悅不作假,看來是不會害舟生,只是,舟生她娘…… 閔大娘向他確認:“我知道您是達官貴人,只能求您不要傷害孩子。” 時戟說:“我是她爹,如何會害她?!?/br> 閔大娘松口氣:“若果您真不害這孩子,我就帶你去見舟生她娘?!?/br> 孩子還抓著閔大娘的衣服不松手,時戟很想抱一抱,聽閔大娘這么說,忙問:“她呢?她在哪里?” 閔大娘見男子模樣,心中難免嘀咕,嘴上也沒留意,都說出來:“若您愛之憐之,怎會任她這般可憐……” 時戟臉上的笑意慢慢沉下去。 這般可憐,是哪般可憐? 他心口緩緩蜷縮起來。 直到閔大娘帶著他,走到今日早些時候,他踩過的墳包。 那小小的,一座無名氏的墳包,孤零零地立在河邊。 “無名氏”三個字,尤為扎眼。 閔大娘盡量妥善安葬她,但是,她銀錢不多,只能為她置辦衣服薄棺木,甚至請不動別人抬她上山。 只能在她香消玉殞的河邊,為她立一座小小的墓碑,閔大娘已經(jīng)仁至義盡。 時戟站在墳?zāi)骨?,許久沒有動。 他在回想,他騎著馬,高高在上地踩過這座墳?zāi)沟臅r候,想的是什么。 哦,他想,這是個可憐人,為了蘭以云和孩子,他允許這個人在此地長眠。 看啊,這就是他的善心。 他善心發(fā)著發(fā)著,發(fā)到自己頭上。 真好笑。 時戟盯著無名氏的墓碑,久久都不曾眨眼,直到眼中酸澀無比,眼眶通紅,他忘記了,人是能夠眨眼的。 他的腦海里,只剩下三個字:她死了。 死在他不知道的夜晚,葬在他不知道的荒蕪之地,魂魄飄散在四野。 時戟緩緩蹲下身。 河邊的泥土帶著一股水味,慢慢的,好像混合著鐵銹味,奇異的是,他鼻間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猶如每一次,他推開香坊,她正在調(diào)香,靜謐又美好。 時戟雙眼不正常地干瞪著,慢慢的,伸手按在墳包上。 她死了嗎?他不信。 他做了那么多壞事,她這么恨他,怎么能不報復(fù)回來,就先走一步去九泉之下。 他要親眼所見。 時戟雙手刨著泥土,圍在遠處的禁衛(wèi)軍,只看那尊貴的男人,赤著雙手挖泥土,泥土嵌到他指甲里,掀翻他的指甲,鮮血淋淋。 他全然無察,一直挖著。 凌晨的時候,天際泛著魚肚白,清冷的風,一陣又一陣的。 后來,他的動作停下來。 時戟先是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笑著笑著,他目中出現(xiàn)依戀、憐惜。 透過森森白骨,他卻沒感覺到任何不適。 他握著白骨的手,他知道這里曾經(jīng)的溫度,然而現(xiàn)在,除了冷硬的白骨,她沒留下別的什么給他。 良久,他動了動,他爬到挖出來的棺槨里,合衣躺進之中。 這一刻,時戟抬眼望著日光熹微,他瞇起眼,一直突突跳著的太陽xue,少見地安寧下來。 他覺得,就這樣吧,他也累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現(xiàn)在也在她身邊,只是,她是白骨,他是rou身。 讓他也變成一副白骨,把他打碎,融入她小小的棺槨。 用層層黃土,把兩人緊密聯(lián)系起來。 生前他糾結(jié)的那些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 一起葬在江河邊,看潮起潮落,月缺月圓,以后的每個日子,他都不會缺席,也絕不會和她爭吵,她想調(diào)香,那就調(diào)香吧,只有一點,她就算想讓他離得遠一點,也不可能了,他的骨頭和她交融,沒什么所謂。 他戎馬前半生,后半生位高權(quán)重,君臨天下,如今,躺倒在這里,他才找到歸宿一般。 唯一的遺憾,是他死得晚了點。 時戟抽出一把小刀,盯著尖銳的刀鋒,他目中沉寂。 但只要能讓他現(xiàn)在就死,他或許,還來得及追上她。 或許是悲慟到極致,他的心尤為寧靜,毫不猶豫做出這個決定。 就在刀刃快刺入脖頸的時候,時戟忽然聽到一聲嬰孩的啼哭,在破曉之時,尤為響亮,像凌空一個耳光,將他打醒。 他手指顫抖,再握不住匕首,刀刃倏地掉落,橫在他與蘭以云之間,隔開一道天塹。 有什么透明的東西,擦著匕首冰冷的刀刃,滑落下去。 時戟心想,這是報應(yīng)。 他該受的報應(yīng),用死,并不能逃離。 他這后輩子,是要忍受天人永隔,不復(fù)相見的痛苦的。 如凌遲一般,痛徹入骨,卻無法死亡。 景帝登基那年,立了皇后蘭氏。 蘭氏身份低微,本不符合規(guī)矩,然而景帝暴虐,早無人敢勸諫,只想著至少景帝于朝堂上決斷明確,便是好事。 因此,立蘭氏為后一事,沒受到多少阻撓。 景帝唯一的子嗣,是一個渾身異香的小公主。 景帝十分寵著這位小公主,卻唯獨,不讓她碰調(diào)香。 調(diào)香是他一生解不開的夢魘。 小公主因受景帝與其姨母周氏、閔氏保護,天真爛漫,與當代才子佳話無數(shù),不過,那到底記于野史,或許湊不得數(shù)。 說到野史,作為最風流的官方編制外史,最駭人聽聞的記載,就是景帝臨死前,安排好一切后,只前往皇陵,與一副白骨同吃同住。 無論誰勸都沒有用,就連公主跪在皇陵外,也阻攔不了景帝。 他一意孤行。 那一日,公主難得哭了,二十多歲的人,滿目淚痕,在皇陵里直呼父親名諱:“時戟!你這般不叫我母親安生,居心何在!” “你讓我母親安息,好不好?” “等你百歲后,定會讓你們合葬,你不該用這種法子……” 公主傷透了心,為父親這般對待母親。 而即使被叫名諱,景帝并不生氣,他笑著對白骨說:“你瞧瞧我們女兒,這般跋扈,也只有洛衡那小子制得住她?!?/br>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父親這一生,一帆風順,唯一強求過的,是她的母親。 而當年,是父親親手把母親挖出來的。 他早就讓蘭以云不得安生。 連她死去,他都不放過她。 他確實卑鄙,時戟心想,只盼著他的求而不得,能換來世,長長久久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