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節(jié)
第一百四十六章 禿驢篇(下) 六 上岸后,以云自己的衣服泡了水,濕漉漉的,裹出她身材的曲線。 突然,她被一件衣服兜住。 她從衣服里冒出頭,便見慧和把干燥的外衣給她,自己赤著胳膊。 以云瞟他的身段,皮膚如一塊美玉打磨,線條結(jié)實,精瘦不過分壯,她尋思著,他才像個需要遮身材的人。 畢竟下船的婦人,偷偷遮著眼睛,卻打量他。 慧和對那些目光無所察覺,卻輕輕咳嗽一聲,側(cè)過身,提醒以云別亂看。 以云:“……” 她就非要看,別人看得她看不得? 兩人無聲地較勁著,在以云灼灼目光下,慧和硬著頭皮,與船家叮囑完,認輸一般,回過頭迎著她的視線:“可以走了?!?/br> 較勁獲勝,以云得意地笑出來。 卻這時,之前那要拔刀的護衛(wèi)攔住兩人:“慧和大師、這位姑娘,請留步,我家爺有請?!?/br> 原來,這位果真是喬裝成平民的貴人,趙國鎮(zhèn)南王世子,名諱林瓊。 這天下局勢如何,以云并不關(guān)心,她只留意到,林瓊為逐鹿天下,有意把慧和納入麾下。 一開始,林瓊的表現(xiàn)沒那么明顯,只是請兩人上王府,好吃好喝地供著,后來,林瓊讓慧和參與決策。 慧和本不愿,但以云見著王府的枕頭與床,就走不動路了。 要知道,長期在外行走,最懷念的就是癱床上的時光。 她不肯走,慧和說了句“叨擾”,也跟著一起住下,只是盡量避免參與事務(wù)。 好在他本來也不閑。 在他們落榻越地這段日子,勘查這一帶存在的怨氣,都不算大,但凡人遇到,只能看運道,就像在河上,要不是慧和正好在,否則,只能葬身河中。 林瓊穿著月白直裰,一身貴氣凜然,不像之前在船上的冷淡,他看起來是很好相處,笑著問慧和:“大師近來住得可還習(xí)慣?” 慧和說:“承蒙世子照顧,因察覺怨氣,貧僧正要出去?!?/br> 林瓊只好側(cè)身讓路:“大師請?!?/br> 慧和向來和和氣氣,雖林瓊不曾擺出這層身份,他也不逾矩。 因此,他能客氣地拒絕林瓊的示好,免得沾一身灰。 以云手上摘著幾束草,一邊把玩一邊說:“想讓你成為手下?你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你給他打工?他給你打工還差不……” 慧和捂住她的嘴巴。 “噓?!被酆蜕裆y得嚴肅。 他不太懂“打工”的意思,也能從語境猜出一二,以云這么說,只怕隔墻有耳,給她遭來禍端。 以云睫毛撲簌地動了動,眼眸明亮,然后,偷偷翹起嘴唇。 她的嘴唇很軟,淺淺的鼻息掃在他手指上,似乎是在笑,那溫度是羽毛的柔和,卻讓他像被刺到。 慧和忙不迭把手縮回去,豎著的手掌放在身前,掩飾他指尖片刻的顫抖,沉沉出一口氣,才說:“不可妄語。” 以云湊近他,笑瞇瞇的,說:“大師,你剛剛慌了啊?” 慧和閉上眼睛,默念佛經(jīng)。 以云嘖了一聲:“不應(yīng)該啊,你怎么會怵林瓊呢?” 慧和心中的冷靜被打斷,他回:“貧僧沒有怵世子?!?/br> “既然不是怕林瓊,”以云一敲手掌,“那我明白了,你剛剛,是因為突然碰我嘴唇,所以慌了吧?” 慧和:“……” 對能夠言語上占兩三分便宜的事,以云樂此不疲。 見慧和提起一口氣,準(zhǔn)備說教,她連忙收手:“你心要放寬點啊,我就是開個玩笑嘛,你是大師,大師肚里能撐船 ̄” 若有誰見到即將聞名于世的慧和大師,居然被一個小姑娘說心不寬、氣量小,并且他已然習(xí)慣,那些人定會掉眼珠子。 此時,她抓住他的手腕,往他手指套個草編的指環(huán)。 慧和被她這動作打岔,看著指間樸素的指環(huán),問:“這是什么?” 以云也露出自己的手指,上面有一個同樣的草指環(huán),她笑著說:“戒指??!” 慧和垂下眼睛,拇指摩挲著粗糙的草指環(huán)。 以云說:“你戴著,我就不妄語?!?/br> 他果然沒摘下。 其實,林瓊對他而言不算什么,若林瓊執(zhí)意要他為鎮(zhèn)南王府做事,慧和也不怕得罪他們,只是,事放到以云身上,他總更為小心謹慎。 這種謹慎,不是很明顯,如春風(fēng)細雨,潤物無聲,但遭不住幾十雙眼睛一直盯著。 很快,林瓊那邊就知道些什么。 從慧和突破無果,他開始有意無意地與以云接觸,打的主意,就是留不住慧和也要留住以云,因為這女子,對慧和而言是特殊的,能要挾他。 要么是太守家的賞花會,要么是游園宴,要么是燈會,以云來者不拒,鎮(zhèn)南王夫人敢邀請,她就敢參加,穿著漂亮的衣裳,梳著反復(fù)的頭髻,細細描摹雙眉,便如清水出芙蓉,美不勝收。 她就像方知道世間繁華,流連其中,不得返。 不過幾日,她成為越地小有名氣的姑娘,與眾多官家姑娘交好,或多或少的,也有男子驚鴻一瞥,四處詢問她是哪家姑娘。 這邊她長袖善舞,那邊慧和獨自一人,奔波在山林、河水、古樓、小巷中。 他捻著佛珠,眉目中流動著慈悲,看著一個個靈魂,走向往生。 只是他普度回來時,腹中空空,沒有人念叨著“吃一口飯,勝造七級浮屠”。 他獨自一人坐在房中,盤著雙腿打坐,剛要入定,卻有人敲門問:“慧和大師,可是歇息了?” 慧和睜眼,聲音清朗:“尚未?!?/br> 下人說:“大師,世子爺有請?!?/br> 慧和整整衣擺,走出房中。 林瓊又一次找他,卻不是為了留他在越地,開門見山問:“大師可知以云姑娘籍貫在哪里,還有生辰八字?” 慧和張張口,以云是哪里人,他也從沒問過,何況生辰八字,便回:“貧僧不知?!?/br> 林瓊盯著他:“那我可以問問,以云姑娘是大師什么人么?我一直以為,她是大師的同門弟子。” 慧和垂下眼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林瓊顯得有些咄咄:“大師,我要這個八字,也是為以云姑娘好,我想認她為義妹,需要合八字。” “您瞧,這陣子她過得有多開心,我們越地許多的人家,也都喜歡她,她如果留在越地,成為王府小姐,將來,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還是說大師并不在乎她姑娘家的未來?” 他的每個字,慧和聽得懂,可是連起來,就像一根仙人球上的小刺,扎入指腹,分明是不疼的,但眼睛與心理,都在告訴他,拔了疼,不拔也疼。 慧和到底沒和林瓊談妥。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知道這時候,他越是表現(xiàn)得不在意以云,林瓊才能放過她。 但是,他終究沒說不在乎,只是略一低頭,說:“謹看她的意愿?!?/br> 七 林瓊目中閃過算計神色。 夜里,慧和和衣躺著,沒一會兒,就聽到房梁上窸窸窣窣,他睜開眼睛起身,盯著房梁:“你愛當(dāng)梁上君子?” 以云見被他拆穿,利落地跳下來。 伴隨著一股淡雅的香味,她身上,穿著一件云紗樣的外袍,就算置于黑暗之中,仍能看清楚袍服下,手臂修長優(yōu)雅的線條。 慧和立刻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 以云問:“林瓊說,你建議我留在王府,是真的嗎?” 慧和眉梢一動。 他確定世子說的話,當(dāng)是春秋筆法,錯誤傳達他的意思,有一瞬他都要開口爭辯,可是最后,他閉上嘴巴。 以云正微微歪著頭看他。 她梳一個飛天髻,簪子垂下赤金色的流蘇,貼著她柔嫩的臉頰,不像她往日偏男子的裝束,這一身,完全襯托她少女的嬌嬌,不知情的,還以為是高門貴戶出來的大小姐。 她這個年紀(jì),鮮妍如剛綻開的鮮花,沒有誰能夠肆意采摘。 他更不行。 慧和低下頭,沒有答話。 以云來回踱步,驟然停下,問:“你就不好奇我這陣子在做什么嘛,你怎么不問問我呢?” 慧和說:“這是你的私事?!?/br> 好似全然沒有興趣。 以云哼笑一聲,問:“所以,你也是這么想?覺得我留在鎮(zhèn)南王府就挺好的,做個王爺義女,好將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出去?” 慧和閉上眼睛,捻著佛珠。 這回,這些字不再是刺,而湊成完整的一副畫面。 畫面里,她穿紅袍,戴玉冠,由一個看不見臉的男人,牽著她細白的手,一步步走遠。 她不必再回頭,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留念。 山野露宿,有多辛苦,他不能因為自己甘之如飴,就強要她跟著他,最重要的是,他給不出承諾。 這樣一個青春年華的少女,卻又何必跟著他,蹉跎歲月? 正好今日時機成熟,長久以來回避的問題,他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