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跟在她身后，輾轉(zhuǎn)周折好幾處，都沒見司以云確定要買的人。

    周伯臉上汗水越來越多，司以云見著，不由奇怪：“天氣這么涼，怎么周伯還掉汗這么厲害？”

    周伯尷尬地笑：“老了，跑不動(dòng)，只怕沒法跟上云娘子的步伐?！睂?shí)則因?yàn)樗疽栽茙追氜D(zhuǎn)，他們根本安排不來，無法完成命令，遭殃的還是他和周四。

    司以云不察，只顧著找合眼緣的。

    可謂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這日她始終挑不到想要的丫鬟，回宅邸的路上，卻被攔下。

    人牙子的販所都在京郊之外，這里有些流民群聚。

    這幾個(gè)月，兩廣大旱，賑災(zāi)不力以至民不聊生，流民沿途來到北方，賣兒鬻女，實(shí)在窮苦。

    攔住他們的是一個(gè)婦人，婦人橫在馬車前，病入膏肓，所剩之日無幾，只道吃不上飯，求貴人收留孩子，別讓孩子們餓死，她無所求。

    兩個(gè)女孩面蓋塵土，泣不成聲。

    周伯在趕她們，司以云嘆口氣，道：“這兩個(gè)孩子，我買了?！?/br>
    一個(gè)女孩十六歲，一個(gè)女孩十四歲，如果她不買，她們或許會(huì)成京城達(dá)官貴人家里的小妾，命途多舛。

    不過，司以云想，她一個(gè)外室，又有什么資格唏噓呢？

    回到宅邸，兩個(gè)女孩換身干凈衣服，模樣清秀機(jī)靈的叫喜寶，稍微甜美文靜的叫樂寶，若非天災(zāi)人禍，也是家里寵著長大的，在苦日子的摧磨中，被迫長大。

    司以云本不打算給她們改名，樂寶哭著說：“我和jiejie若再用本來的名字，只會(huì)想起父母，不由傷心，懇請娘子給我們改名字。”

    司以云應(yīng)她們的要求，喜寶改成喜鵲，樂寶改成黃鸝。

    與其說是奴婢，司以云更將她們當(dāng)meimei。

    一潭死水的日子總算有新花樣，黃鸝會(huì)編毽子，五彩斑斕的羽毛，厚實(shí)卻不過分重的底座，踢起來很痛快。

    庭院里，司以云本來坐在上首，看黃鸝玩拋?zhàn)銘蚓?，喜鵲卻拉著她，讓她踢。

    司以云搖搖頭：“不成，我好多年沒踢毽子。”

    喜鵲聲音不像黃鸝那樣清脆，有些沉：“云娘子才雙十年紀(jì)，怎么一副動(dòng)不得的模樣？正是多年沒玩，才要試試嘛！”

    拗不過她，司以云提提裙擺，確定活動(dòng)無虞，手上捧著漂亮的毽子，她輕輕閉上眼睛。

    毽子拋起來的時(shí)候，她睜開鳳眸，不再迷離慵懶，而是靈敏銳利。

    腳一抬，伴隨著“噠”的一聲，第一下踢中。

    身體好像有記憶那樣，很快抬腳，姿態(tài)裊娜，提起的裙擺像翻滾的浪花，在空中留下一道漂亮的弧線，直讓喜鵲黃鸝叫好。

    霎時(shí)間，周圍一切慢慢褪去。

    司以云的眼中，只有那個(gè)毽子。

    她突然聽到自己有節(jié)奏的呼吸聲，渾身輕飄飄如羽毛，與空氣融為一體，毽子拋到半空中，羽毛撫過空氣，留下輕輕震動(dòng)，奏鳴成樂，滑過掌心。

    絲竹悅耳，管弦嘔啞，周圍不再是空蕩蕩的宅邸，而是教坊司里的叫好聲。

    她只管心無旁騖，把這毽子踢好。

    其他都不用理會(huì)。

    因?yàn)樘咄旰?，mama不會(huì)為難她，她捧著彩頭，長裙迤地，奔于長廊上。

    去追那一曲若有若無的笛聲。

    直到奔到長廊盡頭，白光刺眼，亮得她瞇起眼睛，對面那艘畫舫上，少年芝蘭玉樹，垂眼吹笛，那玉質(zhì)的手指，竟比玉笛還要美。

    司以云流汗了，汗水混合著流到她眼睛里。

    她卻毫無察覺。

    甚至沒有留意喜鵲和黃鸝的聲音消失了，她的眼中只有那個(gè)毽子，一個(gè)旋身，衣擺翩翩，姿態(tài)倩倩兮，落蝶羽化而去

    忽然，她踩到石子，身子不可控地往一旁傾倒。

    司以云猛地撞入一個(gè)懷抱中。

    她抬眼，看著那少年已然長開的眉目，如水墨留白，疏朗俊逸，天下無雙，她眼睛迷蒙，嘴唇輕啟：“爺……”

    這是她的光。

    來到她的身邊，至此，逐日亦不再是空談。

    李縉捧著她的臉，他目中微微閃爍，在大白天的庭院中，傾身吻下，由一開始的溫柔繾綣，直到瘋狂掠奪。

    他猛地抱起她，踢開房門，從胸腔里發(fā)出輕笑，司以云的耳朵貼在他肩膀處，聽他道：“很美?！?/br>
    她鬢角蹭他華衣，聲音帶著顫抖：“美嗎？”

    李縉將她放在桌上，手指揩去她脖頸上的汗水，眼眸卻漸漸深重，從鼻腔里淡淡地應(yīng)了聲：“嗯。”

    司以云輕輕喘息。

    李縉咬咬她耳垂：“比任何時(shí)候，都美?！?/br>
    他嘴上是這么說，手上卻不留情，急切與慢條斯理，仁慈與狠戾，在他身上不成矛盾，又優(yōu)雅又大刀闊斧……

    司以云想起教坊司的mama曾說過，男人在床上露出來的那一面，才是最真實(shí)的。她曾以為李縉的溫柔是偽裝，霸道才是本性，但今日，這種認(rèn)知又被顛倒了。

    或許，他不矛盾，柔與剛并濟(jì)，都是他。

    她難以看懂。

    但又有什么妨礙呢。

    她都是樂意的。

    ……

    夜已深，沐浴過的李縉，發(fā)尾還有點(diǎn)濕潤，他熟練地隨手盤起，渾身舒松，撩起海棠色床帳看身后帳內(nèi)，女人早不堪承受，熟睡著。

    誠如第一次撩開紗帳看到的景象。

    她面頰紅潤，呼吸綿長均勻，身著中衣，露出的肩頭圓潤如玉。

    李縉見過無數(shù)美人，但唯獨(dú)以云，讓本不打算碰任何女人的他，破戒了。

    好像是冥冥注定。

    喉頭上下滑動(dòng)，他放下床帳，轉(zhuǎn)身走出房間，周四正在外頭等他，李縉只問一句：“喜鵲黃鸝，哪里來的？”

    周四跪下：“屬下辦事不力！”

    李縉說：“自去領(lǐng)罰?！?/br>
    只是領(lǐng)罰，看來世子爺心情不錯(cuò)，周四不由道：“多謝主子?！闭f完，便退下，消失在庭院中。

    李縉慢慢走下樓梯，他撿起落在地上的彩色毽子，端詳好一會(huì)兒，拋起來，接在手里。

    回到齊王府，他沒什么心思處理公務(wù)，隔了一會(huì)兒，叫來伺候的小廝，但是把小廝叫過來后，他又盯著公務(wù)，不下命令。

    直到過了半炷香，李縉合上書，與那小廝說：“去拿玉笛?！?/br>
    小廝有些歡喜：“爺終于要吹笛子嗎？”

    可他說完，才發(fā)覺李縉神情沒有波動(dòng)，他忙不迭地住嘴，乖乖去取笛子。

    這支笛子價(jià)值連城，是從一整塊的玉石打磨而成的，巧奪天工，沒有任何瑕疵與破損，過去，齊王世子喜歡別著它在腰間。

    興致一來，吹奏一曲，風(fēng)雅有趣。

    李縉將笛子放在唇邊，還沒吹出第一個(gè)音，卻猛地停下。

    他突然清醒過來，猛地放下笛子，一點(diǎn)都不珍惜這笛子，只狠狠拍在桌上，笛骨磕碰，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他的呼吸又沉又顫抖，好像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李縉腦海里混亂。

    不該如此。

    他不應(yīng)該變成這樣，一個(gè)女人而已，只是意外。

    李縉手指抵靠在額間，揉捏著眉廓，慢慢的，壓抑住某些波動(dòng)，目光變得清明，帶著鮮有的狠厲。

    那廂司以云起來后，喜鵲正癟著嘴，有些委屈，不用司以云問，喜鵲便直說出來：“娘子，昨個(gè)兒的毽子還沒收回來呢，就不見了。”

    司以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聽罷，笑了笑：“許是仆婦收拾的時(shí)候，順手拿走吧，你可以讓黃鸝再編一個(gè)?！?/br>
    喜鵲解釋：“不一樣，那毽子是黃鸝編得最好的，而且，娘子踢得那般好，說明也是個(gè)好毽子，這么沒了，怪可惜的?！?/br>
    司以云安慰她：“等黃鸝再編一個(gè)毽子，我踢給你們看?！?/br>
    喜鵲大喜：“真的嗎？昨天看到一半，世子爺突然就來了，我和黃鸝不得不退下?！?/br>
    “這回，娘子可要從頭到尾踢給我們看！”

    司以云帶著笑意：“好?！?/br>
    便是有些內(nèi)向的黃鸝，此時(shí)也露出笑顏。

    主仆三人正在挑毽子的羽毛，仆婦來報(bào)，暌違多日，宅邸又來新人。

    這回，只有兩個(gè)女人，司以云聽過她們的名字，但是很快忘了，這宅邸里，屋子已經(jīng)住過湘娘子、曼妙兩娘子、風(fēng)花雪月四娘子，除開這幾間，如今再要住人，只能住她們住過的屋子。

    喜鵲愛和下人打交道，消息多，擠眉弄眼：“云娘子，兩個(gè)新來的娘子吵起來了?！?/br>
    司以云好奇：“哦？是什么事？”

    “她們兩個(gè)，都要住月娘子住過的屋子，說是來之前，不知道宅邸里只剩下這間干凈屋子?！?/br>
    “干凈屋子？其他屋子臟嗎？”

    “哎呀，她們和周伯抱怨，說這里陰森森，鬼氣太足，只能湊合著一起在月娘子屋子住下?！?/br>
    說著，喜鵲打了個(gè)冷戰(zhàn)，但又提高聲音：“哼，她們還說這些人是云娘子害死的，這么誣賴娘子，氣得我和黃鸝去掏鳥窩，丟在她們床上，她們今晚睡覺就知道了！”

    司以云笑出聲：“這么淘氣！”

    黃鸝抿著嘴，小聲地笑。

    那晚上果然雞飛蛋打，新來的娘子壓壞鳥蛋，以為是中了什么邪術(shù)，大喊大叫，不得安寧。

    就司以云擱屋里睡得好好的。

    這還只是開始。

    司以云差人買紅色染料，說是亭子那張圓桌漆料被磕蹭了一些，要補(bǔ)漆，這些都是下人置辦，結(jié)果那兩個(gè)倒霉娘子，不知道半夜去亭子做什么，錯(cuò)把紅漆料當(dāng)血，嚇得臉色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