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繡坊難得放了一天假，云娘叫上相熟的月娘，兩人一起去集市上買胭脂。

    中午，月娘累得腿都挪不動(dòng)了，拉著云娘，就近在石橋下找了一個(gè)熟食攤子，要了兩碗元宵。恰逢飯點(diǎn)，橋下幾個(gè)乞丐都出來討要飯食。一個(gè)乞丐拄著一根木棍，哆哆嗦嗦地舉著個(gè)破碗，四處遭拒。

    云娘看了看自己還剩的半碗元宵，終是不忍心，上前去，一股腦兒倒進(jìn)了那乞丐的破碗里。那乞丐眼含熱淚，向她作了好幾個(gè)揖。

    月娘在背后大喊，“云娘，快回來?！?/br>
    “云娘？”這乞丐猛地抬頭打量，待看清她的臉后，手里的碗“啪”地一聲，碎在了地上，那半碗元宵還冒著熱氣。

    云娘瞇著眼瞧了瞧，覺得乞丐有幾分眼熟，晃見他潰爛的右腿，心下了然，沖他凌厲一笑，“好久不見了，二爺?！?/br>
    那叫二爺?shù)钠蜇と缋邹Z頂，瞬時(shí)落荒而逃。云娘看著他顫顫巍巍的背影，一口惡氣從心口散去。

    回去時(shí)，月娘還在跟她抱怨，“你理那叫花子作甚，又臟又臭的。”

    她莞爾一笑，想起那一瘸一拐的背影，“他們也怪可憐的。”若是月娘知道，剛才那乞丐是曾經(jīng)大名鼎鼎的梁家二爺，不知還會(huì)不會(huì)嫌棄。只可惜，都是曾經(jīng)了。

    夜里，她翻來覆去，怎也睡不著，只好爬起，坐在了繡架前，接著繡一件百鳥朝鳳。不知是不是夜黑眼暈，她總覺得，這百鳥朝鳳的花樣和一年前那件嫁衣上的一模一樣。

    一個(gè)出神，她“嘶”的一聲，指尖一滴血珠冒出。

    “阿姐，怎么這么不小心?！币慌缘呐蛹泵μ统雠磷庸纤氖种浮?/br>
    她轉(zhuǎn)頭，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活生生的女子，“靈秀？”

    “怎么了，阿姐。別因?yàn)樵屏耸?，你就能偷懶啊?！膘`秀叉著腰，柳葉眉微挑。

    繼而恢復(fù)了笑模樣，輕快地說：“等咱們繡完這件嫁衣，就有好日子過了。”

    “等咱們繡完，就有好日子過了?！痹颇锫牭胶罂刂撇蛔。е`秀大哭了起來。

    靈秀嚇壞了，急忙拍著她的背，追問她，“阿姐，你怎么了?！?/br>
    云娘從夢(mèng)中驚醒，臉上還掛著淚痕，抬頭看向窗外明光光的月亮，想起一些過往。

    戰(zhàn)亂又逢荒年，村里的女孩都被賣去各種地方，換成了糧食和銀子，供自己爹娘兄弟生存下去。云娘和靈秀也不例外，好在她們被賣進(jìn)了繡坊，有了容身之處，成了繡坊里繡藝最好的兩個(gè)繡娘。

    這日，城里有名的富商梁家，去了繡坊招兩個(gè)繡娘為家中待娶妻的少爺縫制嫁衣。繡坊的老板舉薦了云娘和靈秀。于是，她們跟著去了梁府。

    只是，到了梁家，云娘卻發(fā)現(xiàn)，這府里上下下奇怪的很，少爺成親這種大喜事，府里卻沒有一點(diǎn)熱鬧的樣子。少爺不見蹤影，丫鬟小廝也都低眉順眼，寡言少語。

    靈秀貪嘴，除了繡衣裳，就愛各種精巧的吃食，云娘只顧著怕她牙疼，也沒再多心。

    幾日后，便是除夕。

    云娘外出買布，打算給靈秀做過年的新衣裳?；貋砗螅诀叽合軄砀嬖V她，靈秀落水了。她急急忙忙跑回房間，屋外站著好幾個(gè)丫鬟小廝，一個(gè)穿著蘇錦的男人坐在桌旁，旁邊一個(gè)上了年紀(jì)的大夫正回話。

    管家見來人是她，替她引見，那男人是他們梁府的二爺。

    她上前見禮，見靈秀無事，松了一口氣。

    二爺抬頭，居高臨下，“既然你回來了，華大夫，將藥方子給她便是?！闭f完，起身甩甩衣袖，一群下人跟著一道走了。

    那老大夫?qū)懞玫乃幏浇o她，囑咐了好些事，跟著管家也走了。

    見屋里沒有了外人，靈秀從床上一躍而起，從她手里接過花生酥，像個(gè)小松鼠似的啃起來，含糊地回答：“我就是看見湖邊有朵蓮蓬，想把它摘走，結(jié)果就掉下去了。”

    云娘在她身邊坐下，關(guān)切地詢問，“后來呢，你怎么上來的。”

    “是那梁家大爺路過救了我。哎呀，我福大命大，沒事的，阿姐你就別cao心了?！膘`秀寬慰地說著，攬上了她的肩膀。

    云娘站起，訓(xùn)了她幾句，可她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只顧著吃零嘴兒，氣得云娘直跺腳。

    除夕時(shí)，府里終于熱鬧起來。大院里里外外掛著紅燈籠，貼著紅對(duì)子，喜慶得很，下人們也四處張羅著忙里忙外。

    姐妹兩人聽著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屋里點(diǎn)著蠟燭守歲。云娘忙了好幾天沒合眼，此時(shí)坐在桌旁，手撐著頭，上下眼皮子直打架。靈秀勸她去睡，一個(gè)人守歲也行的。她實(shí)在累極，沒忍住，上床去睡了。

    大年初一，管家一早來給她們送賞錢。靈秀貪睡不起，云娘開門去接，謝過禮，將靈秀那份放在了桌上。她總覺得，靈秀那份賞錢好像比別的都要多，可能是因?yàn)樗懴舶伞?/br>
    靈秀人長(zhǎng)得漂亮水靈，嘴也甜，府里的下人與她相熟得快。廚房里的幾個(gè)小丫鬟，還總悄悄給她留些吃食。相反，云娘為人老實(shí)，容貌一般，平日里也不愛打扮，一心都撲在她這meimei身上，自然和旁人也沒什么交情。

    年節(jié)里，府里事也少，靈秀常常出去找那幾個(gè)相熟的小丫鬟踢毽子，每次回來弄得一身汗，衣裳也亂，頭發(fā)也亂。云娘嘴里斥責(zé)她，卻還是幫她擦臉整衣衫。靈秀笑得歡，親昵地哄她。

    “阿姐，你別生氣了。我以后一定會(huì)有好多銀子的，都給你。”

    云娘裝作生氣的模樣，嘴角卻要咧到耳朵根兒了，“就你嘴甜。”

    “等咱們繡完這嫁衣，就有好日子過了。阿姐就不用再去做粗活了，嘿嘿?！?/br>
    “嗯?！痹颇飸?yīng)聲，偷偷抹了一把眼淚，怕她看見。

    出了初五，街上的鋪?zhàn)舆€未開門，綠色的絲線缺了一樣，云娘怕耽誤時(shí)辰，去園子里想弄些花草，染了白線暫且充數(shù)。

    正值春暖乍寒，草添新綠，柳出新芽，一片盎然。她順著小路摘摘撿撿，卻不小心在這園子里迷了路。

    四處張望，沒個(gè)人影兒，她一籌莫展之時(shí)，卻依稀聽見一聲女子的驚呼。順著聲音的方向走近，似乎是墻那邊傳來的。見沒了聲音，她只疑心是自己聽錯(cuò)否，正欲返回，那女子的聲音又響起了。

    這時(shí)，幾個(gè)丫鬟婆子走出來，站在了角門邊上，嚇得她急忙躲進(jìn)假山里。那幾個(gè)丫鬟婆子在外面聊起來，剛開始聲音壓得低，后來越說越熱鬧，嗓門一個(gè)賽一個(gè)地高。她豎起耳朵，只聽到了幾句。

    “我看那小繡娘啊，沒準(zhǔn)能抬個(gè)姨娘呢，你看大爺多有興頭，叁天兩頭地叫人過來?！?/br>
    “未必，保不齊誰勾誰呢，蒼蠅不叮無縫的蛋?！?/br>
    “你是沒見哪，小繡娘落水后，大爺那叫一個(gè)魂?duì)繅?mèng)繞?！?/br>
    “是是是，我聽大爺邊上的一個(gè)小廝說，除夕夜那天就破了她的身子了?！?/br>
    待她們走后，云娘從假山里出來，臉色慘白。四下無人，她悄悄去了角門處，大門緊鎖。門腳邊不知是什么東西，閃了一下，她撿起來，驚得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