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她不懼生,不懼死,卻懼人心寒涼。 就在刑刀就要向秦落揮來時,千鈞一發(fā)之際,宣旨的中官騎馬朝九幽臺奔赴而來,遠遠地就喊道:“刀下留人!奉天子口諭:罪女秦落即日流放邊境,欽此!” 一個多月后。 秦落在被流放漠北、途徑并州的路上,在河西十五州素有“小漠北”之稱的赤水之地遭到了暗殺,就連押送秦落的血衣衛(wèi)也只有寥寥幾人幸還。 秦落的死訊八百里加急傳回建業(yè)城時,皇帝并沒有多說什么。 “嘎嘎——嘎嘎——” 薄暮時分的皇宮沉浸在一片肅靜莊嚴中,只有寒鴉扯著粗糲的嗓音,撲哧著翅膀飛向天邊的那抹殘陽。 宮門快要落鎖,確定秦落已死的廣陵王妃秦晚、以及秦家的二小姐秦瑄正悠然自得的走在甬道上。 秦瑄盈盈笑著朝秦晚福了一身,不急不緩的道:“恭喜jiejie大仇得報?!?/br> 已經(jīng)懷有四月身孕的秦晚難得贊許秦瑄一次,揚唇笑道:“這也多虧瑄meimei出手相助,秦落一天不死,就難以慰藉母親在天之靈,如今秦落死了,反而覺得身心都暢快了許多?!?/br> 秦瑄嫣然一笑,假意恭維道:“jiejie暢快,meimei也自然暢快?!?/br> 秦晚停下腳步,輕輕抬手拍了拍秦瑄的肩膀,故意清諷道:“如今建安王被貶為庶人,估計這輩子都回不了建業(yè)城了,與meimei的婚事也已作廢,他看不上meimei,自然是他的損失,但meimei不必灰心,jiejie日后必定會為meimei留心一個好人家?!闭f完,帶著隨侍而來的中官和宮女,分花拂柳的大笑離去。 “那就多謝jiejie了。” 看著秦晚走遠,秦瑄用帕子擦了擦肩上,神情有些嫌棄的丟了帕子。 站在秦瑄身后的鈴蘭手疾眼快的接過了那條帕子,一臉不服氣的模樣道:“這廣陵王妃真是不開哪壺提哪壺。” 秦瑄勾唇一笑:“且先讓她得意著?!?/br> 半個多月后。 秦落悠悠醒轉(zhuǎn)時,已經(jīng)身在去往漠北邊境的馬車上。 半個多月前,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秦落是被南境轉(zhuǎn)道而來的獨孤叡從沙子里挖出來,才救回半條性命的。 當時,秦落身中弩/箭,從沙山上一墜而下。 而那些負責在去北境路上暗殺她的血衣衛(wèi)也因為遭遇沙塵暴,不幸罹難。 秦落在沙子里埋了兩天兩夜,迷迷糊糊中,她好像聽到了獨孤叡的聲音,可是喉嚨干裂的厲害,幾乎發(fā)不出聲音。 她在潛意識里想,一定是阿叡來救她了,她不能死!最起碼,不能憋屈的死在這里。 秦落在墜下沙山時,手中還緊緊握著蓼蘭送給她的發(fā)辮護額,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手從沙中掙扎了出來…… 獨孤叡見秦落醒來,常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難得露出一抹欣喜,關(guān)切問道:“秦落,你醒了!餓不餓?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秦落搖了搖頭,道:“就是有些冷,我們這是去哪里?” 獨孤叡說:“幽州?!?/br> 秦落從狐貍毯子里坐起身,抬手掀開了氈簾,看到外面果然下著一大朵一大朵的雪絮,心道,幽州,那離梁州應(yīng)該不是很遠了。 明明一個月多前,她還在九幽臺上絕地逢生,如今已遠在漠北邊境了。 秦落放下氈簾,裹緊了身上的狐貍披風,道:“古人曾云:‘胡天八月即飛雪’,如今還不過八月,便已經(jīng)這么冷了?!?/br> 獨孤叡道:“河西十五州曾是先祖從西涼各藩國手中收復回來的,氣候恰與建業(yè)城相反?!?/br> 自從離開建業(yè)城后,秦落時常覺得自己手腳發(fā)軟,使不上什么力氣。 秦落覺得一定是獨孤叡為了防止她逃跑,所以給她下了軟筋散。 秦落問道:“建業(yè)城如今的形勢如何?” 獨孤叡搖頭,意簡言賅的道:“不容樂觀。” 秦落又道:“殿下不是說過要去鄴城嗎?” 獨孤叡說:“如今鄴城的局勢還算明朗,我們先轉(zhuǎn)道去幽州。” 如此看來,獨孤叡身后的勢力已經(jīng)暗布北秦各州郡,難怪北秦歷代皇帝都想將大靖鐵浮屠這股勢力消滅殆盡,只是有些勢力,一旦隱藏起來,是無法徹底根除的。 秦落問他:“殿下與陛下達成了什么交易,以至于讓陛下這么輕易就放了我?” 獨孤叡道:“不過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小條件罷了?!鼻芈溆袝r候確實很聰明,一點就透,只是有些時候,他說的再通透不過,她卻偏偏葉公好龍。 秦落心道,有時候,往往看起來最沒有可能的,卻偏偏是最有可能的,就如眼前此人。 能讓皇帝這么輕易地放過她,想必獨孤叡付出的代價必然不小。 思極至此,秦落有時無意看到獨孤叡戴在腿上的護膝,就會下意識地去抬手,摸摸蓼蘭送給她的護額還在不在,心中一悸,情緒有時難免會失控,一時有些無法面對獨孤叡:“……” 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她怨不得任何人。 獨孤叡見秦落變了臉色,撐著車廂,用力摁著心口,連忙去扶她:“秦落!”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見秦落快要昏迷過去,抬手掐住她的人中,急急道:“秦落,不要睡,快把藥吃下去!秦落……” 路經(jīng)青州時,獨孤叡曾請大夫給秦落看過,大夫說秦落這是心氣郁結(jié),心病難醫(yī),千萬不能刺激她,等她什么時候吐出郁結(jié)在心口的淤血,她的病自然就好了。 獨孤叡一直小心翼翼的在照顧著秦落,卻總是不見她有好轉(zhuǎn)的跡象,看來到了幽州,他得再請個大夫給秦落好好瞧瞧,看看能不能讓她吐出那口淤血。 河西十五州地處西域和北秦邊境,地勢特殊,行過綠洲,放眼望去,入眼皆是大漠風光。 馬車到幽州那天,路上到處都是因為戰(zhàn)亂而背井離鄉(xiāng),來此躲避戰(zhàn)亂的百姓。 獨孤叡進了城,找了間客棧將秦落安置好,然后有條不紊的吩咐隨行而來的元順去城中找最好的大夫來給秦落診脈。 大夫給昏迷中的秦落把過脈后,施了幾根銀針,將獨孤叡拉到外面,嘆了一聲,道:“姑娘思慮過重,心氣郁結(jié),難以釋懷,短則五年,長不過十年光景,少則就這兩三年,公子凡事多順著姑娘些,再過些時刻,姑娘就會自己醒來了,凡事還得靠姑娘自己挺過來,公子切記,切記?!?/br> ☆、山河破碎(四) 在馬車上顛簸了將近兩個月,秦落難得睡了兩天安穩(wěn)覺,這幾天,想必是軟筋散的藥效已經(jīng)過了,手腳卻也能使得上些力道了。 秦落再次醒來時,已是傍晚,正準備披衣起身,這時,獨孤叡正巧端著藥碗推門而進。 見獨孤叡端藥進屋,秦落將身上的披風系好,一番整理后,端坐在榻上,伸出手,淡淡笑道:“將藥給我吧?!?/br> 獨孤叡走到秦落面前,依言將藥碗放到秦落手中,道:“能吃苦嗎?我買了些干梅果,給你拿了些來?!闭f著,從袖中拿出一包果脯。 秦落說:“良藥苦口,我有分寸的?!闭f著,仰頭,端著藥碗,一飲而盡。 獨孤叡接過秦落手中的藥碗,放在了一旁的桌上,拿出一顆梅子,遞到秦落面前。 秦落拿過他指間捏著的梅子,放入了口中,初有些淡淡的咸,然后是滿口的酸,最后才是淡淡的甜,不知為何,秦落卻覺得鼻端莫名一澀:“記得幼時,阿爹曾給我買過一次,后來就再也沒吃過了,有時候看到梅花,總是能想起阿爹給我買的梅子,它于我而言,是一種信念,阿叡,謝謝你?!?/br> 獨孤叡問:“謝什么?” 秦落低頭笑笑:“害怕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謝謝你,讓我重新確定自己的信念。” 獨孤叡看著秦落額上的黥梅,不免有些疼惜的道:“秦落你這以梅明志,也未必太刻骨銘心了,若是定北侯在天有靈,會為你難過的?!?/br> 秦落不由失笑道:“若是阿爹在天有靈,估計會讓我跪在秦家祠堂前,然后打我一百竹鞭子?!?/br> 秦落的神色慢慢轉(zhuǎn)為黯然神傷,淚水不受控制的從眼眶里流淌下來:“我有時候,真的不知把自己弄的聲名狼藉、走到眾叛親離這一步到底是為了什么?待在掖庭的這三年,我無時不刻的在想這個問題,我的手上沾染了這么多無辜之人的鮮血,李氏死于我手,叔父憎恨我沒有心肝,世人唾罵我狼心狗肺,到最后,連對我最好的蓼蘭也離我而去……” “噗——”也許是傷心到了極致,秦落突然一口血吐了出來。 “秦落!”獨孤叡連忙扶住秦落,讓她靠在自己懷里,靜靜聽她訴說,心中總算是舒了一口氣。 “我無時不刻的在心里質(zhì)問自己,我真的問心無愧嗎?可我從來都沒有做到過問心無愧,我問心有愧……所以我把自己弄的人不人,鬼不鬼,孑然一身,一無所有,試圖以此來蒙蔽麻木自己的心,可在夜深人靜時,我的心會恐懼,會痛到窒息、麻木,甚至絕望……” 獨孤叡說:“秦落,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br> 秦落抬手,擦了眼淚,坐直了身體,與他拉開了距離,搖頭道:“我不懂。” 獨孤叡看著秦落,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秦落,你還不明白嗎?我在向你表明我的心意?!?/br> 眼淚再次潸然而下,秦落卻兀自不懂:“為什么?”也許不是她不懂,而是她不愿意承認心底里的那個答案。 本以為再來一世,她可以心若磐石,固若金湯,可再次見到他時,她知道,都是在自欺欺人。 獨孤叡抬手,輕輕拭去了秦落臉上的眼淚,望著她的眸子,脈脈道:“因為我……放不下曾經(jīng)對你的愛慕,我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明明從一開始,我是那么討厭你的,也許是驪山秋彌時,又也許是大朝會上,你對我的那回眸一笑,那笑里有肆無忌憚和意氣風發(fā),可我是個性子別扭又后知后覺的人,想將你從我心里驅(qū)逐時,卻已發(fā)現(xiàn)來不及?!?/br> 他問她:“秦落,你愛我嗎?” 秦落的眼淚像是止不住似的,掉的更歡,她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br>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隔著那么多血海深仇的話…… 翌日。 元順站在秦落屋外,抬手,輕輕地敲了敲門,問道:“阿凰姑娘,您可起了?” 又敲了幾遍,屋內(nèi)卻始終不聞人聲。 不知怎么,元順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說了句:“冒犯”,便抬手推開了房門。 榻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一切擺設(shè)如往,屋中哪還有秦落的影子,只有正對著門口的桌上放了一封信。 “殿下勿念?!?/br> 信上只有四字,再未言及其他。 獨孤叡背對著元順,負手站在窗邊,不知喜怒。 元順上前,小心翼翼的問道:“殿下,需要派人去追嗎?” 獨孤叡的聲音再平靜不過:“不用了,回鄴城吧?!?/br> ☆、一片丹心(一) 秦落策馬連趕了五六日的路,終于趕到了遠在梁州城外的駐軍之地。 小士兵來到少將軍叱奴楓的氈帳外,聽到營帳里正在吆五喝六,躊躇許久,清了清嗓子,揚聲道:“少將軍,營地外有一人說是來投靠您的,想要求見少將軍!” 他就不信了,一遍不行說兩遍,兩遍不行說四遍,總有一遍少將軍能聽到。 正在和一幫紈绔子弟稱兄道弟,一邊大酒大rou一邊坐在毛毯上玩骰子玩的熱火朝天的叱奴楓聞言,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的抬頭,抬手作了個噓的動作,氈帳里立馬安靜了下來。 叱奴楓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侍衛(wèi)阿七,示意他把人轟走。 阿七心領(lǐng)神會,揚聲對站在氈帳外的小士兵道:“這種事也要來親自找少將軍拿主意嗎?直接轟走便是,萬一是蚩丹那邊的細作呢?” 小士兵頗有些為難道:“可是那人說,如果少將軍不見他,他就賴在營帳外不走了。”說著,拿出一條狼牙項鏈,道:“并讓小的將此信物轉(zhuǎn)交給少將軍,說少將軍看到此信物就會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