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襄本人尚且沒有意識到，遇見這個奇葩老太太，還只是一個開始。

    但是滿心不是滋味的衛(wèi)襄很快就決定，送鮫人回深海的事情先放一放，她需要去自己的神廟里看看。

    結(jié)果走了沒幾步，衛(wèi)襄就聽到了更多的奇聞怪事——

    村頭的賭棍來跟海申娘娘求個媳婦兒，結(jié)果海神娘娘就賜給了他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街上的慣偷張三去求海神娘娘讓他發(fā)大財，他隔天就偷了一袋子金元寶。

    甚至當(dāng)?shù)氐母改腹偃デ蠛Ｉ衲锬镒屗B升三級，海神娘娘都答應(yīng)了，可問題是，那個父母官，就是個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家伙。

    而今日海神娘娘廟比往日里更熱鬧，就是因為那父母官得償所愿，要在離任前給海神娘娘還愿，一口氣請了三天的戲，據(jù)說還要給海神娘娘塑金身。

    所以，去往海神娘娘廟的人，一半是懷著崇敬的心情去許愿祈求的，希望自己也能夠得償所愿，還有一半，則是懷著憤怒的心情，想去看看這海神娘娘到底能不靠譜到什么地步。

    尤其是此時路旁兩個互相攙扶的父子一邊走，一邊哭罵

    “這是什么瞎了眼的狗屁海神娘娘，那個狗官貪贓枉法，占人妻女，你居然還讓他升官！老天爺啊，你怎么不睜眼看看啊，你怎么不降下一道雷，劈死這是非不分的海神??！”

    站在旁邊的衛(wèi)襄默默地看著那對父子，想要上去搭個話，最終卻只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來。

    她能說什么，她能說自己就是那個該遭雷劈的，是非不分的海神？

    可是，她也根本想不起來自己的夢里都答應(yīng)了別人什么啊。

    衛(wèi)襄糾結(jié)地看著人群裹挾著那對父子滾滾而去，復(fù)雜的心情逐漸變成了氣餒。

    她也沒再往前擠了，直接就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看起來孤獨又可憐

    “我，我不太敢去了……難道，我保佑誠心祈求我的人，真的是錯了嗎？難道我做夢的時候，也要在夢里一一甄別嗎？我……我做不到啊?！?/br>
    “這不是你的錯，在天地和神明面前，眾生都是平等的，并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悲喜就有什么不同，既然你是神明，那么無論你如何做，任何人都沒有資格來指摘你。”

    尉遲嘉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安慰。

    衛(wèi)襄抬頭看了尉遲嘉一眼，默默地?fù)溥M了他的懷抱。

    他真好，沒有和那些人一起來指責(zé)他，無論對錯，他都能站在她這邊，這就夠了。

    但是衛(wèi)襄卻沒有再開口說話，nongnong的沮喪和挫敗感還是在她心頭縈繞。

    她一直都以為，重來一次，自己能夠變得不一樣了，但事實上，她還是什么都做不好。

    她還是個一無是處的草包，又怎么能做得好高高在上的神明？

    朱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也很想上去安慰幾句，但是咬咬牙，最后還是站在了原地。

    祝言一直以來就是個小透明，這種情況之下，就算再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過去湊熱鬧。

    至于程無心，雖然對衛(wèi)襄也抱有同情，但這同情，實在是有限。

    就在賀蘭辰準(zhǔn)備走過去叫那些議論紛紛的人閉嘴的時候，程無心出手?jǐn)r住了他

    “這事兒也怪不得別人對小師妹咬牙切齒，實在是她這神明當(dāng)?shù)煤?。她得知道，這‘神明’二字，并非修仙那般逍遙自在。之前叫她早些來南海她不來，現(xiàn)在造成這種局面，她自己再不反思，等著以后真的被雷劈嗎？”

    程無心這番話甩出來，成功地讓賀蘭辰停下了腳步。

    是啊，做神明可不比修仙。

    修仙只對自己一個人負(fù)責(zé)就好了，只要不觸及師門禁忌，一般沒人會管你。

    但是做神明就不一樣了——

    當(dāng)一個一國之君尚且要累個半死不活呢，更何況要照管蕓蕓眾生？

    賀蘭辰心里默默地為自己的小師妹鞠了一把同情淚，抬頭看著程無心

    “大師姐，那照你說，小師妹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

    “她啊，現(xiàn)在就什么都不要做，什么諾言都不要許，讓她這些良莠不齊的子民們好好反省一下。至于以后……”程無心看了一眼遠(yuǎn)處依舊亂紛紛地朝著海神娘娘廟涌去的民眾，長嘆一句，“以后，她就難得糊涂吧?！?/br>
    “難得糊涂？可是大師姐你剛剛不還說她這神明當(dāng)?shù)煤繂幔俊辟R蘭辰莫名其妙。

    “我說的難得糊涂，不是說她這樣的稀里糊涂，而是說對世事順其自然，不要隨隨便便出手干預(yù)?！?/br>
    “可要是萬事都順其自然，不出手干預(yù)，那為什么要有神明的存在呢？”

    這個觀點賀蘭辰不能認(rèn)同，立刻出聲反駁道。

    程無心冷笑

    “那你以為神明是為什么存在？是為了救苦救難，還是為了普度眾生？”

    “對啊，神明就應(yīng)該救苦救難，普度眾生……”

    “可你真的見過神明救苦救難，普度眾生嗎？不說別的地方，就說東海和大周，每年因為饑荒寒冷，因為洪水猛獸甚至是病痛死去的人少嗎？那些人受苦受難，甚至是死去的時候，他們不曾在心里呼喚過神明嗎？可是諸天神佛，誰又回應(yīng)過他們？”

    “大師姐你要這么說的話就不太對了，世間事，百因必有果，他們有這樣的結(jié)果，那必定是有之前的因由的，這和神明仁慈和冷漠是沒有關(guān)系的！”

    “所以我才說做神明要難得糊涂，順其自然，遵循萬事的因果就好，何必多管閑事？”

    “可是大師姐，話不能這么說，有些事情還是有例外的，比如剛生下來的小嬰兒，如果病得快要死了，神明能救，為何不救？就算他前世做了什么惡事，可這輩子他已經(jīng)重新投胎為人，前塵盡忘，他就算把世間的痛苦全都嘗一遍，他也并不知道自己錯哪里了啊，所以，他吃再多的苦有什么意思？這樣無辜的嬰兒，神明又該不該管？”

    “這……”

    程無心……老娘一個被上天選中的穿越者，面對眼前這古代人，居然有點詞窮？！

    還有，賀蘭師弟你不是向來寡言少語的嗎？你是參加了辯論賽了還是怎么著??？

    這邊程無心和賀蘭辰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旁邊的衛(wèi)襄怔怔聽了一時，心里那點兒沮喪和傷感卻是漸漸地沒了——

    原來，大師姐和賀蘭師兄他們也不懂如何當(dāng)好一個神明啊。

    衛(wèi)襄瞬間如釋重負(fù)。

    就比如一個小孩子在為自己背不動兩百斤的東西而生氣，但是當(dāng)她看到一個成年人也還是背不動兩百斤的東西時，這小孩子自然也就不生氣了。

    而且衛(wèi)襄的心境也在輕松之后，豁然開朗。

    在夢里面對自己的子民之時，她的想法可能是簡單粗暴的，你們是我的子民，你們有求于我，我就應(yīng)你們。

    但是大師姐認(rèn)為，神明要難得糊涂，順其自然，要像老天爺一樣冷眼旁觀就好，不要過多插手人間事。

    賀蘭師兄卻又覺得，該出手時還得出手，不能對無辜的人見死不救。

    可見事關(guān)神明，連大師姐這樣無所不知，見多識廣的人都不能有一個明確的定論。

    那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對于神明，每個人的理解都是不同的？

    仁慈也好，冷漠也罷，不同的人做了神明，都會有不同的手段，就像人間的君王，有明君也有昏君，有仁君也有暴君。

    而她，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一個神明呢？

    哪怕她是個草包，她如今也是神明啊！

    衛(wèi)襄立刻就站了起來，拔腿就朝著海神娘娘廟的方向跑了過去

    “我先走一步，你們后面慢慢來！”

    尉遲嘉雖然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但是能感覺到衛(wèi)襄的心情沒那么糟糕了，二話不說直接就跟著跑了。

    留下剩下的四個人面面相覷。

    其中當(dāng)屬程無心最為詫異

    “咦，小師妹沒哭？我以為她要尋死覓活了呢！”

    “這你就不懂了?！辟R蘭辰倒是覺得這才是小師妹的真性情，“小師妹這個人呢，最大的好處就是遇事兒絕對不過分為難自己，傷心也好難過也好，就那么一會兒，很快就能像一陣風(fēng)似地過去，想得特別開?！?/br>
    “你說得沒錯，小師妹這人，腦袋簡單也有腦袋簡單的好處?！?/br>
    程無心點點頭，對賀蘭辰的說法深表贊同

    “想開了就好，我們也跟去看看，看她是要干什么去?！?/br>
    海神娘娘廟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幾乎能把小小的神廟給擠塌。

    就在衛(wèi)襄隱匿身形飛進神廟的一瞬間，只覺得腦袋上猛然一陣劇痛，像是被人拿榔頭敲了腦殼一樣，她差點兒昏死過去。

    “襄襄！”

    尉遲嘉連忙飛身而起接住了她。

    衛(wèi)襄跌落在尉遲嘉懷里，指著神廟中間的大殿里，渾身都在顫抖

    “住，住手！”

    神廟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jīng)散開，大殿里的景象赫然展露在尉遲嘉眼前——

    大殿的神像旁，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正掄著一根榔頭，悲憤地朝著已然破碎的神像一下一下地砸下去

    “什么海神娘娘，你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禍害！今天我就拼了我這條老命，也要除了你這禍害！”

    神廟中先是安靜了那么一瞬間，然后響起無數(shù)尖叫聲——

    “啊，這該死的老畜生居然毀了海神娘娘的神像！該死，真是該死！”

    “抓住他，抓住他！”

    “不必抓了，給本官就地問斬，格殺勿論！”

    再然后，一道金光閃過，殘破的海神娘娘神像和那個破壞神像的老頭兒一起不見了。

    大殿里的人再次震驚，再次尖叫，再次亂哄哄地鬧了起來。

    身著大紅色衣袍的神廟女巫也驚慌失措地朝著原本神像所在的地方撲了過去，直到觸及了冰冷的石地，才敢相信海神娘娘的神像，居然真的消失了！

    “海神娘娘，海神娘娘！”

    女巫匍匐在地，渾身顫栗著大哭起來。

    但是很快，她就轉(zhuǎn)過身來，憤怒地指著尖叫吵鬧的人群

    “都是你們，都是你們貪得無厭，才會惹怒了娘娘，都是你們！”

    “我們？我們是來給海神娘娘還愿的，如何能賴到我們身上？”

    “就是就是，說不定是你侍奉不周，娘娘才會生了氣——還有，剛才那老頭是怎么能靠近娘娘神像的？你身為女巫，怎么能連娘娘的神像都保護不好？要你何用！”

    向來對女巫很是尊敬的民眾面對眼前這陡生的變故和指責(zé)，片刻的冷靜之后，很快開始反駁爭辯。

    一片爭吵喧鬧中，一個身著官員服色的中年男子從人群讓出的空隙中走了出來，橫眉掃了一眼憤怒的女巫，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朝他籠罩了過來。

    按理說，他是不應(yīng)該信奉什么海神娘娘的，但是這個海神娘娘似乎很靈驗，也有很好的聚攏民心的效果，就這么突兀地不見了，這件事著實蹊蹺得很。

    思忖片刻，官員鎮(zhèn)定了下來，朝著身后揮手

    “抓！凡是今日行事可疑之人，全都給本官抓起來！還有，吩咐下去，誰能找到海神娘娘的神像和作惡之人，本官賞白銀萬兩！”

    白銀萬兩？！

    人群瞬間再次沸騰，原本還在和女巫爭吵的民眾立刻轉(zhuǎn)頭朝著神廟外面擠去，場面再次失控。

    神廟不遠(yuǎn)處的山石上，衛(wèi)襄看著自己殘破不堪的神像，再看看那已經(jīng)昏倒在地上的老頭，腳抬起來又放下，很想一腳把這人給踹飛，但是忍了又忍，還是忍了下來。

    “算了算了，我不能生氣，這人也不算……也不算無故行兇。我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好神明，我不生氣，我不生氣！”

    衛(wèi)襄捂著腦袋轉(zhuǎn)圈圈，自我安慰。

    雖然她的腦袋看不出來什么外傷，但是內(nèi)里實在是疼得厲害。

    “襄襄，過來?！?/br>
    尉遲嘉伸手將衛(wèi)襄拉進懷里，將之前從她體內(nèi)拿出來的冰魄再度放回了她的額間，衛(wèi)襄的頭痛總算是有所緩解。

    程無心在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看熱鬧，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神像的殘片，在衛(wèi)襄面前晃了晃

    “小師妹，看來你這神明之位也不是高枕無憂的啊，萬一有人把你的神像砸成粉末，那你豈不是一時三刻就要死翹翹了？”

    “不，不會吧？”衛(wèi)襄頓時又開始覺得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