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襄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過落塵了。

    當(dāng)她來到蓬萊山門外，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海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望過去的時候，一時半會兒居然沒有找到落塵的身影。

    “他在哪里？”衛(wèi)襄問胖胖。

    胖胖眨巴著大眼睛也朝著海面上望了望，搖搖頭

    “我走的時候還沒這么多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知道他被人劫持了?！?/br>
    衛(wèi)襄……

    她只能隱匿了身形，帶著胖胖悄悄溜進(jìn)山門，來到了師父德山老頭的身后。

    “師父……”衛(wèi)襄悄悄地戳了戳德山老頭的肩膀。

    正對著山門外那群人嚴(yán)陣以待的德山老頭被嚇了一大跳，回頭看見是衛(wèi)襄，立刻一個巴掌就拍了過去

    “誰讓你回來的，快滾！”

    德山老頭的態(tài)度極其惡劣，但衛(wèi)襄卻忽然間眼圈兒一紅，伸手抓住了德山老頭的手臂

    “我不走，我自己闖的禍，我自己能收拾這個爛攤子！”

    “你能干點兒什么你說說你？！叫你滾去南海，就是不聽，現(xiàn)在知道自己闖禍了？晚了！”

    德山老頭吹胡子瞪眼，似乎根本不想聽衛(wèi)襄多說，直接叫來了程無心

    “快，把這個孽障給我送走！敢回來我就打斷她的腿！”

    “師父，我真的可以把落塵救回來的……”衛(wèi)襄扯著德山老頭的衣袖苦苦哀求。

    德山老頭卻完全不為所動，揮袖拂開衛(wèi)襄，只有三個字相對

    “滾滾滾！”

    “師父……”

    衛(wèi)襄無助地站在原地，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心里難過。

    因為她的頑劣，被師父責(zé)罵，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可她從來都沒有像！此刻這樣難過，難過得想去死。

    為什么呢？是因為此時此刻，和前世蓬萊被滅之前，師父將她逐出師門時的場景幾乎完全一樣嗎？

    衛(wèi)襄轉(zhuǎn)過身，望了一眼海面。

    密密麻麻的修仙者磨刀霍霍，撫仙神獸和萊蕪師叔的蛟龍在山門內(nèi)盤旋打轉(zhuǎn)，遠(yuǎn)處，幻蝶一族的身影也在翩翩靠近。

    就連原本隱于無形的護(hù)山大陣似乎都能察覺到蓬所要面對的危險，不斷地閃爍著如同彩虹一般的彩色，不為炫人眼目，只為示警鳴危。

    眼前混亂的一切，就這樣坦陳在衛(wèi)襄的視線里，逐漸與前世的種種完全重合。

    那些許久許久都不再想起的前世啊，就這么毫無預(yù)兆地以另一種方式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曾經(jīng)以為的逆天改命，就這么變成了一個笑話。

    她昨日還是無憂無慮的蓬萊弟子，海之領(lǐng)主，覺得自己終于掌控了命運，甚至還信心滿滿地想要跟老天爺作對。

    但今日，老天爺就果斷干脆地給了她一巴掌，就這么把一切打回了從前。

    所以，的確是她闖的禍，的確又是她的緣故，就這么為蓬萊招來了禍患吧？

    難過，絕望，內(nèi)疚，自棄。

    衛(wèi)襄心口被這些齊齊涌上來的情緒沖撞著，最終眨了眨眼睛，眼淚終于崩不住了，洶涌而出，散落在自海上而來的風(fēng)中。

    她轉(zhuǎn)身就走，再也沒有絲毫的猶豫和糾纏。

    被師父召喚過來的程無心，看見了衛(wèi)襄的眼淚，心中大不忍，追上去將衛(wèi)襄拉去了一旁勸道

    “小師妹，師父的意思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師父如此對你，是怕你落在那些人手里，怕我們救不了你。你趕快回語凝海，或者好生找個地方藏起來，落塵我們會救，你護(hù)住你自己就好?！?/br>
    “可是他們這么多人，如果真的鐵了心跟蓬萊死磕，蓬萊根本扛不住的?！?/br>
    衛(wèi)襄茫然地回了一句，卻又忽然點點頭，露出了滿臉笑容

    “不過大師姐你說的對，我的確應(yīng)該離遠(yuǎn)一點！”

    程無心覺得衛(wèi)襄這笑容讓她有些看不懂

    “小師妹，你……你是想通了還是……”

    “想通了，我應(yīng)該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能再留下來給你們添麻煩了?！?/br>
    衛(wèi)襄說完，想了想，又走回去兩步，扯了扯衣服，把自己的衣裳打理平整，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朝著德山老頭行了個大禮

    “師父，弟子自知自己向來頑劣，入門多年，為師門帶來麻煩無數(shù)，而師父向來對我多有愛護(hù)寬縱。今日這場麻煩，還是因弟子而起，不肖弟子衛(wèi)襄，再無顏面留在師門，一人事一人當(dāng)，今日離去，但愿能護(hù)師門平安，愿蓬萊從此安定如初，愿師父和師叔們早問仙途?！?/br>
    衛(wèi)襄啰啰嗦嗦一長串話說完，當(dāng)即“哐哐哐”地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跑。

    德山老頭望著她的背影忍不住皺眉

    “這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程無心也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師父，小師妹這話，怎么聽著有點兒不對勁……不像是想通了，倒像是要做什么大事一樣，對了，尉遲嘉呢？尉遲嘉為什么不在？”

    “尉遲嘉沒有跟著襄襄？”

    德山老頭這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確沒有尉遲嘉的身影！

    “不好，快把她抓回來，打暈塞回去蓬萊閣！”

    德山老頭剎那間明白過來沒什么規(guī)矩的小徒弟忽然來這么一出是為什么了！

    “是！”

    程無心和沈良夜立刻就飛身追了上去，但還是晚了一步。

    衛(wèi)襄把胖胖扔入了山林，然后一個人飛身而起，飛快的朝著山門外飛了過去。

    這一次，她沒有再隱匿身影，海一般蔚藍(lán)的裙裾如同飛舞的浪花，從蓬萊山門外的棧橋上空掠過，孑然一身的身影帶著孤注一擲，如同一只野鶴一般朝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飛去，揮舞著手臂大喊道

    “你們不是要抓我嗎？來呀，有本事抓得到我，我就心甘情愿被你們吃掉！”

    女子的喊聲中帶著驕傲得意，帶著十足的挑釁。

    但這些都已經(jīng)被人完全忽略了，他們定睛看去，確定了那個忽然出現(xiàn)的身影真的是衛(wèi)襄之后，瞬間就沸騰了

    “衛(wèi)襄，那真的是衛(wèi)襄！”

    “哈哈哈，真是衛(wèi)襄，真是天助我也！”

    “我還以為有蓬萊相護(hù)，我們要花費好大的力氣才能抓到這個妖女，沒想到她自己居然出來送死了！”

    “沒錯，敢這么做的，一定是衛(wèi)襄，她向來又蠢又作！”

    “追，快追！追上了，我們就能長生不老了！”

    海面上的修仙者們沸騰著，叫喊著，如同蝗蟲過境一般，密密麻麻地從天空掠過，朝著那個藍(lán)色的身影追了過去。

    衛(wèi)襄在空中飛快地倒退著，對著追逐而來的人群露出了笑容。

    來吧，跟她走吧，離開蓬萊，離開這片海域。

    海面上滔天的巨浪逐漸翻涌而起，裹挾著瘋狂追逐的修仙者們逐漸遠(yuǎn)去。

    而這一切的發(fā)生，只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

    “小師妹！”程無心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直接追了上去。

    “衛(wèi)襄！”

    德山老頭反應(yīng)過來之后，直接揮劍斬斷了身旁一方山石，但卻絲毫沒辦法減輕他心底如同被人插了一刀的痛苦！

    孽障，這個孽障，早知道她如此任性妄為，就該早早將她逐出東海！

    “敢動我的徒弟，老子今天宰了你們！”

    德山老頭怒吼一聲，紅著眼眶提劍沖了出去。

    一時之間，蓬萊山門外人影紛紛，除了留下萊蕪和韓知非以及新弟子們看家，蕪青帶著其他的蓬萊弟子全都跟隨德山老頭追了出去。

    茫茫碧波間，數(shù)不清的人影在海浪間追逐著，嘶喊著，衛(wèi)襄的身影忽東忽西，忽高忽低，每次他們要追上的時候，就會有巨浪劈下來，將他們的前路阻隔。

    甚至在毫無章法的巨浪拍打之下，很多人猝不及防被拍中，相互撞成一團(tuán)，墜入海中。

    追逐的人群紛紛咒罵

    “真不愧是妖女，居然有這等妖術(shù)！”

    “這衛(wèi)襄腿上是裝了風(fēng)火輪嗎，怎么忽然飛這么快？”

    “她不是妖女，她不是妖女……”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傳出一個虛弱的聲音。

    有人低頭一看，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光頭和尚。

    他們這才想起來他們是倚仗著什么才敢去蓬萊鬧事兒的。

    “停下，都停下！”

    有領(lǐng)頭的人大聲喊了起來。

    眾人紛紛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那人。

    那人伸手一抓，將小和尚拎在手里，一馬當(dāng)先沖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將手里的和尚遙遙沖著衛(wèi)襄舉了起來，大聲喊道

    “站住！你若是再前進(jìn)一步，我就立刻殺了這小禿驢！”

    前方在風(fēng)浪中翻飛的藍(lán)色身影應(yīng)聲而立，在海面上停了下來。

    秋日的陽光照在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晃得人眼花。

    光芒萬丈中，衛(wèi)襄終于再次見到了落塵，也再一次被晃了眼睛——

    那個瘦骨嶙峋，在別人手中如同一片即將飄零的落葉一般的枯瘦和尚，真的是曾經(jīng)眉清目秀，風(fēng)姿卓絕的落塵嗎？

    明明還是一個少年，卻像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中年人。

    唯有那雙看向她的眼睛，依舊帶著璀璨流光，仿佛只要看見她，就倒映進(jìn)了漫天星河。

    衛(wèi)襄踩著波浪，一步一步走了回來，朝著枯瘦的和尚伸出手去

    “落塵……”

    只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衛(wèi)襄就忍不住哽咽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自從在語凝海窺見了他的夢境，衛(wèi)襄就開始下意識地疏離落塵。

    她不愿意如同夢中那般，最后讓他落得個叛出師門，身死道消的下場。

    她對他的情分，從未超出過青梅竹馬，她也不愿意耽誤他的修行之路。

    可最終，命運的繩索還是要把他們緊緊地絞在一起，她還是牽連了他，拖累了他。

    “襄襄……”

    枯瘦的和尚被人拎在手里，尊嚴(yán)全無，滿身狼狽。

    但他還是努力地直起身體，朝著衛(wèi)襄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久別重逢，眼前的女子和從前不一樣了。

    從前的襄襄，愛笑，愛鬧，強(qiáng)橫霸道愛欺負(fù)人，也很少跟誰說對不起。

    她是那樣一個明媚火熱的少女，站在這個明亮的世界里，萬物都會失色。

    但此刻眼前的女子，容顏比從前更美麗，卻哀傷得讓人看一眼都覺得心疼得心都要碎了。

    落塵竭力伸出手去，想要為眼前的女子擦去眼角的淚痕，想要抹去她眉宇間的哀傷，但又害怕她靠近。

    落塵最終縮回了手，朝著衛(wèi)襄揮了揮

    “別哭，快走，快走吧?！?/br>
    落塵的模樣和從前千差萬別，但是聲音并沒有改變，還是那樣低沉中帶著平和，無論什么時候，都帶著安安靜靜的意味。

    衛(wèi)襄再也忍不住了，頃刻間淚如泉涌

    “對不起，落塵，是我的不聞不問讓你變成這個樣子，是我連累了你……”

    “怎么是你連累的呢？我變成這樣，是因為師父的癲狂，和其他仙門的踐踏——如果不是蓬萊一直在背后支撐著須彌，我可能連須彌山都保不住，也活不到現(xiàn)在……”

    從被抓走到現(xiàn)在都沒怎么說過話的落塵，一連說了好幾句話來安慰他心中那個曾經(jīng)萬丈光芒的姑娘，試圖讓她放心地走。

    但是好不容易把衛(wèi)襄引過來的這些人，這么可能再讓衛(wèi)襄走掉呢？

    拎著落塵的人早就等不及了，一巴掌拍在了落塵的光頭上，幾乎將他震暈過去，粗暴地喝道

    “哼，老子抓你來不是讓你犯色戒跟這個妖女瞎聊的，給我閉嘴！”

    然后就看著衛(wèi)襄，目露兇光

    “今天你要是乖乖地束手就擒，我就放了這和尚，你要是繼續(xù)逃，那就別怪老子心狠手辣！”

    “你心狠手辣，難道就沒聽說過我更心狠手辣嗎？”

    被人這么一吼，衛(wèi)襄的傷心難過瞬間消退了，心中火星子蹭蹭亂冒，下巴一揚，就冷冷地扔了一句回去。

    “什么意思？難道你還想跟我們斗到底？你不要這和尚的命了？”那人一懵。

    衛(wèi)襄卻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玉瓶，拔了蓋子湊到了自己唇邊

    “這個瓶里的水，是蝕骨化rou的化尸水，如果我喝下去，那你們就會連我的尸體都得不到！”

    “你！”

    拎著落塵的那只手抖了一下，萬萬沒想到這衛(wèi)襄果然心狠，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

    衛(wèi)襄冷笑

    “怎么，敢不敢賭？你們不放人，我現(xiàn)在就把這化尸水喝下去！”

    衛(wèi)襄說完，直接把瓶子又往唇邊送了送。

    “不要！”

    這一次，還沒等那人說話，落塵就喊出了聲。

    “襄襄，不要做這種傻事?！彼麑χl(wèi)襄露出一個如同暖陽一般溫柔的笑容“你要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落塵憔悴的臉上笑容逐漸平靜，他閉上眼睛，抬掌拍向了自己的心口。

    襄襄，我終于是在臨死前見了你一面。

    而我，我愿意為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