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隨著衛(wèi)襄的手從石壁上拂過，石壁上涌出來的水珠，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急。

    就像一個人傷心哭泣的時候，沒有人去安慰他，給他擦眼淚還好，一旦有人去安慰，去勸說，就會覺得越發(fā)傷心。

    而那些落在衛(wèi)襄指尖的水珠，慢慢地又凝成了另一個夢境——

    五官艷麗，雌雄莫辨的妖怪男坐在一面鏡子上，翹著二郎腿，嘴角笑意輕佻，眼底盡是輕蔑。

    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男子坐在他的面前，不疾不徐地說著什么，似乎在與妖怪男談天說地。

    隨著男子的講述，夢境里出現(xiàn)了高山大海，春花冬雪，奔跑的兔子，跳動的游魚，還有簌簌落下的無邊花雨。

    “我見過許多匆匆的過客，但從沒有人像你這樣舌燦蓮花，能言善道的……你真的見過那么多的美景嗎？”

    妖怪男嘴上似乎是不信，但卻伸手從無邊的花雨中拈過一朵桃花。

    那桃花盛開在他指尖，他微微一笑

    “那你說說看，是這桃花好看，還是我更好看？”

    那風(fēng)華絕代的男子凝視他片刻，忽而一笑

    “自然是你好看。”

    “那你留下來，永永遠遠在這里陪我好不好？”妖怪男桃花眼中帶著希冀和期待。

    “不好。”風(fēng)華絕代的男子似乎很認真地想了想，解釋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留下來，但這些花可以?！?/br>
    他伸手一指，那些花雨仿佛凝固了一般，定在了半空

    “它們可以代替我永永遠遠在這里陪你?！?/br>
    “可他們都不是你！你留下來，不然我就殺了你！”

    容顏艷麗的妖怪自然是不同意的，他滿含戾氣地威脅，轉(zhuǎn)瞬卻又帶了幾分溫柔的神色，直白地道

    “不瞞你說，我十分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

    風(fēng)華絕代的男子似乎被這樣的字眼震驚得不能言語，他怔怔地望著妖怪男許久，站起來的時候幾乎帶著幾分踉蹌

    “你我皆是男子，如何能說喜歡？”

    “皆是男子又如何？皆是男子就不能說喜歡了嗎？”

    “那當然，在我們?nèi)祟惖氖澜缋?，只要男女之間，才能互道一聲‘喜歡’，不然，不然就是有違人倫，不為世間所容……”

    “哪里那么多廢話啊，你少啰嗦，你就跟我說，你喜不喜歡我？你留下不留下？”

    妖怪男眉間戾氣再現(xiàn)，惡狠狠的模樣挺嚇人。

    而那風(fēng)華絕代的男子似乎是被他嚇到了，站在原地呆了許久，才道

    “你我本就人妖殊途，又皆是男子，你怎么能有這種妄念……”

    “我不過就是喜歡你而已，如何就說我是妄念了？”妖怪男揮揮手，只執(zhí)著地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你不要逃避問題，你到底喜歡我，還是不喜歡？”

    男子又沉默了一陣，似乎經(jīng)歷了許多痛苦掙扎，才囁喏道

    “如果，如果來世我是一個女子，我就會來喜歡你，但如今……我是不能喜歡你的?！?/br>
    “說到底，你只說你不能喜歡我，還是不說你到底喜歡不喜歡！”

    妖怪男極為精通人心，一眼就看穿了男子還是在顧左右而言他，深深覺得他在糊弄自己，不由得大怒，伸手就去抽男子的佩劍

    “我的夢境殺不了你，那我就用你的佩劍殺了你！反正你要么留下來，要么就去死！”

    男子也不閃不避，任由他去抽自己的佩劍，苦笑道

    “別鬧了，我跟你說真的，來世我做個女子，回來尋你?！?/br>
    “誰跟你鬧了！我們妖怪又沒有來世，我要來世做什么！”妖怪男暴躁地怒斥，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拔不出男子的佩劍“你這又是使的什么法術(shù)？”

    “不是法術(shù)，是這把龍泉寶劍認主，除了我，誰也拔不出來?！?/br>
    男子好脾氣地解釋，然后將妖怪男的手拂開，后退幾步，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也在這里陪了你好些日子了，我得走了，再不回去，我?guī)煾负蛶煹軒熋脗兛隙ㄒ詾槲宜懒恕?/br>
    “那就讓他們當你死了好了，反正他們對你也不好，不然怎么會讓你一個人來語凝海？”妖怪男再度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反正你不許走！”

    “好了，我真的得走了，以后我會回來看你。”

    男子似乎心意已決，再次揮開了妖怪男的手，轉(zhuǎn)過身疾走，像是逃避什么一般，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洞的盡頭。

    “回來，你回來！”

    妖怪男追了上去，但他最終卻無法走出這個石洞。

    他站在洞口，大聲地喊

    “你以后會不會回來看我？你真的會變做個女子來尋我？”

    “會的?！?/br>
    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石洞外，傳來這么一聲回答。

    妖怪男一個人站了半晌，忽然抬手，狠狠地揉碎了手里的桃花，身后的花雨也在同一時間化為煙塵。

    他不是殺不了這個人，他就是，舍不得而已。

    妖怪男走了回去，一個人重新坐在了鏡子上，想了想，又抬手幻化出一朵與先前一模一樣的桃花來，灼灼盛開在了指尖。

    “哼，我等著。”他恨恨地道。

    但這一等，就是上百年。

    那個人沒有回來過，也沒有女子來尋他。

    他在窺見別人心底那么多的妄念之后，也漸漸承認，自己的喜歡，只是一抹妄念而已，永遠都得不到。

    衛(wèi)襄指尖的水珠再次破碎，融入到了無形的水中。

    “我不可能忘記……我被騙了，要怎么忘？騙子，他就是個騙子……”

    妖怪男的哭聲依舊，像個被人騙去了全部糖果的小孩子一樣傷心。

    原來，莫離前輩與這鏡妖，還有這么一段前塵啊，難怪這妖怪會這般傷心。

    衛(wèi)襄輕嘆一聲，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告訴這妖怪，莫離前輩已經(jīng)隕落很多年了。

    衛(wèi)襄想了想，找了個理由安慰他

    “他不是騙你的……只是，修仙者的壽命很長的，而想要轉(zhuǎn)世變成個女子，就得死了以后才能轉(zhuǎn)世，他得再等上好幾百年呢，這才一百年而已，所以，你不要傷心了，你再等等，或許他的轉(zhuǎn)世就來尋你了。”

    下一瞬，眼前原本透明的水流一陣波動，妖怪男高大威嚴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衛(wèi)襄眼前。

    他五官艷麗依舊，眼圈兒紅紅的，直直地盯著衛(wèi)襄手里的龍泉寶劍

    “那你能不能把他的這把劍留下來陪我？”

    “這……大哥，雖然我同情你，但這劍是我?guī)煾附o我的，我肯定不能給你。”

    衛(wèi)襄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妖怪男一言不發(fā)上手就來搶

    “那就別怪我自己動手！”

    “哎，你這妖怪怎么不講理啊……”

    衛(wèi)襄急忙護著龍泉寶劍，對妖怪男的同情霎時煙消云散。

    但是妖怪男去拔劍的手卻僵在了劍柄上

    “我，我拔不出來……”

    “什么？”

    衛(wèi)襄莫名覺得眼前這一幕有點兒熟悉，好像剛剛才見過……不過這劍為什么拔不出來？難道認她為主了？

    可是師父給她的時候沒說過這劍會認主啊，她還以為莫離前輩不在了，這劍成了無主之物呢。

    衛(wèi)襄一頭霧水，但這都不是最要緊的事，最要緊的，是她發(fā)現(xiàn)，這妖怪男看她的眼神似乎不太對了。

    只見妖怪男瀲滟的桃花眸，愈發(fā)泛紅，握著劍柄的手漸漸松開，然后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糟糕，夢境！

    衛(wèi)襄豁然明白，這妖怪不會是因為這把劍，把她當成了莫離前輩的轉(zhuǎn)世吧？！

    衛(wèi)襄在妖怪男越來越炙熱的眼神中，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冷靜，你冷靜，我跟你說，我可不是這劍的主人……”她試圖說清楚這件事。

    但妖怪男艷麗的容顏上已經(jīng)綻放開了笑容，他對著她咧嘴一笑，讓她毛骨悚然

    “你果然沒有騙我……你回來了?！?/br>
    “不，我不是……”

    “他如果沒死，為什么一百年了都不回來看我？如果你不是他，你為何能拔出認主的龍泉劍？哼，我就知道其實你是喜歡我的！”

    妖怪男不由分說，自言自語地找到了充分的理由，抓著衛(wèi)襄就往回拖。

    尼瑪！這自戀的死妖怪！

    衛(wèi)襄伸手就去抽龍泉劍，卻被妖怪男一掌打得手臂酸軟，別說拿劍，就是另一只手里的小鏡子，都拿不穩(wěn)掉在了地上。

    “你看，你還不承認，你這輩子變得這么弱，就是想讓我將你留下來吧？哼，就是人還和從前一樣嘴硬！”

    妖怪男傲嬌又得意。

    “救命??！”

    衛(wèi)襄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叫聲，但是石洞盡頭的白霧隔絕了一切。

    啊啊啊，好后悔?。?/br>
    白霧之外的賀蘭辰豎了豎耳朵，似乎有人喊救命？

    但是再仔細聽聽，又沒了。

    “跟這里這些亂七八糟的夢境比起來，幻蝶族的夢境還真不算什么，這好端端的都能出現(xiàn)幻聽……”

    賀蘭辰跟尉遲嘉抱怨。

    尉遲嘉卻忽然抬手，手心里的金光如同烈日驕陽一般，瞬間破開了眼前茫茫的白霧。

    “襄襄！”

    他低喝一聲，赤紅著眼睛沖進了先前衛(wèi)襄進去的石洞。

    “哎，你不怕你媳婦兒尋死了？”

    賀蘭辰反應(yīng)不及，在后面喊了一聲。

    “快走，小jiejie有危險！”

    胖胖仗著長耳朵也覺出了不對，撒開腳丫子就跟著尉遲嘉跑了，跑過賀蘭辰身邊的時候，順帶給了他一爪子。

    “危險？連這里的鏡子都能挖出來帶走的人，能有什么危險？危險的是那些鏡子好吧？”

    賀蘭辰不以為然，但也還是跟了進去。

    人都走了，他一個人留下來，大概才是真正危險。

    眼前的白霧不斷被破開，但是白霧之后，空空如也，沒有鏡子，也沒有衛(wèi)襄的身影。

    只有大夢一場的小和尚依舊坐在白玉壁邊，神情怔忪。

    “你們怎么在這里？”

    看見沖進來的尉遲嘉和胖胖，落塵神情不自然了一下，很快站起身問道。

    “襄襄呢？你把她怎么樣了？”

    尉遲嘉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掐住了落塵的脖子，將他拎了起來。

    “她也來了這里？”

    落塵心中一驚，如果襄襄來了，她會不會看見……

    可他的確是沒見過衛(wèi)襄，他很快搖頭道

    “我并未看見她?！?/br>
    “落塵！”尉遲嘉咬牙切齒，原本如墨一般的眸中隱隱帶著一縷詭異的金色“我知道你一直存心不良，但因為她，我從未對你如何，但今日你若敢對她……我不介意殺了你！”

    “你既然都知道了……那你怎么會以為我會對她如何？”

    被人窺見心底的秘密，落塵有一瞬間的羞愧不安，但他也聽出了尉遲嘉的意思。

    他忍著呼吸的艱難，伸手一掌，將尉遲嘉推開些許，急道

    “既然你跟她在一起，你為何沒有護好她？她在哪里？”

    “這要問你！”

    尉遲嘉下手愈重，恨不得一把將這覬覦襄襄的和尚給掐死。

    賀蘭辰一跑過來，看見眼前這一幕，趕忙上前攔著尉遲嘉

    “你這是做什么？真要把他給掐死了，你怎么跟真一大師交待？”

    “襄襄不見了，這里只有他在。”

    尉遲嘉也不多說，回過頭咬牙切齒說了這一句。

    “小師妹不見了？這可真是見了鬼了！”

    賀蘭辰并未看見落塵的夢境，所以他根本沒對落塵有什么懷疑。

    不過看著尉遲嘉快瘋了一般的模樣，他還是心驚膽戰(zhàn)地上前先將落塵從尉遲嘉手里救下來

    “你別這么沖動，要是真和落塵有關(guān)，你把他掐死了，咱們?nèi)栒l啊？”

    這話戳中了尉遲嘉心底的顧忌，他泛白的骨節(jié)漸漸松開，賀蘭辰連忙將落塵扶住站好，才跟尉遲嘉講道理

    “就算只有落塵在，他也沒有害小師妹的理由，反倒是引了小師妹進來的那個小妖怪……對了，那個小鏡子呢？”

    賀蘭辰連忙四處找小鏡子的蹤跡，只見不遠處，胖胖已經(jīng)撿起了那面小鏡子，一爪子拍在了上面

    “說，你把小jiejie弄到哪里去了？”

    鏡子里的小娃娃一副嚇死了的模樣

    “我，我正要出去找你們呢，小jiejie被我十八哥哥帶走了，十八哥哥說，她就是他等了一百年的那個人！”

    “你直說你那十八哥哥在哪里？”

    賀蘭辰面色陰沉。

    就算小師妹是個廢柴，那也不能這么隨便讓人欺負！

    更何況……惹到尉遲嘉，想死是吧，這蠢妖怪！

    “十八哥哥在那里……”

    小娃娃伸手朝著石洞壁上指了個方向。

    賀蘭辰故意慢了半拍，果然，尉遲嘉已經(jīng)沖了過去，直接一掌劈開了那面白玉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