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分裂的西荒
洛倫堡的主廳里,基爾伯特的瞳孔倒映出遠(yuǎn)處不滅燈的光芒。 “威廉姆斯男爵告知我,在幾天前,西里爾·法肯豪茲公爵大人曾經(jīng)出人意料地造訪您?!?/br> 外交大臣溫和卻謹(jǐn)慎地問道: “我想,他帶給您的不僅僅只有一把劍?” 泰爾斯頓了一下。 “他確實說了很多。” 少年咽下rou塊,目光微微凝聚,若有所思: “也讓我很是不安?!?/br> 基爾伯特的表情沉了下來。 “與不同的人交往,總是洞明世事最直接的方法?!?/br> 基爾伯特的話語依舊溫和,但卻多了幾分小心和斟酌: “但是,殿下。” “請確保自己永遠(yuǎn)不要忘記,”基爾伯特坐在他的對面,頗有深意地道: “每個人讓你看見的,都是他們想讓你看見的樣子?!?/br> “特別是,當(dāng)您的地位如此特殊,而身份又如此敏感的時候。” 泰爾斯停下了刀叉,默默出神。 “真巧?!?/br> “不久之前,”泰爾斯的表情帶著無奈和嘲弄: “克洛瑪伯爵說過類似的話?!?/br> 基爾伯特定定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泰爾斯繼續(xù)吃著他的晚飯,直到星辰的狡狐嘆了口氣: “既然您見過他們了,公爵大人?!?/br> “那您覺得西荒的貴族們,都是一群什么樣的人?” 泰爾斯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西荒的貴族們…… 什么樣的人? 他的思緒回到之前,回到面見法肯豪茲、克洛瑪和博茲多夫三位貴族的時刻。 王子瞇起眼睛: “他們不笨,他們知道你們……知道我們想做什么?!?/br> “從刃牙營地,到恩賜鎮(zhèn)?!?/br> 泰爾斯出神地看著遠(yuǎn)處的燈火。 基爾伯特微微蹙眉,只聽他清了清嗓子: “那他們是如何應(yīng)對的呢,我是說……面對‘我們’?” 如何應(yīng)對…… 泰爾斯再次陷入沉思,陷入在西荒的所見所聞。 “不好說,從守護(hù)公爵到敕封伯爵,從四目頭骨到烏鴉、黑獅,從新貴族到舊勢力,看得出來他們的關(guān)系不好,意見不一。” 泰爾斯把已經(jīng)被d.d切得工整平均的rou排再切成不規(guī)則的小塊,皺眉道: “我猜他們應(yīng)對得不怎樣?!?/br> 燈火里,基爾伯特的表情變得有些復(fù)雜。 “是么?!?/br> 泰爾斯點點頭,不無擔(dān)憂: “而我們正在一步步地逼著他們走到一起,以對抗我們,對抗他們共同的敵人。” 基爾伯特嗯了一聲,突然發(fā)問: “比如?” 王子揚揚眉毛: “比如——威廉姆斯。” 想起這個名字,想起釬子在沙地上的殘尸,泰爾斯就覺得嘴里的rou排膈應(yīng)得慌。 基爾伯特恍然點頭。 泰爾斯勉強咽下食物,沒有等對方開口: “為什么是他,基爾伯特?” 泰爾斯放下刀叉,轉(zhuǎn)向基爾伯特,表情認(rèn)真而疑惑。 “為什么是這個……不近人情的家伙待在西荒,代表復(fù)興宮和王室,統(tǒng)治著刃牙營地?” 泰爾斯聳了聳肩: “他甚至沒法跟王國秘科的人好好合作?!?/br> 基爾伯特的臉色幾度變幻: “殿下……” 但泰爾斯沒讓他打斷自己: “而以我在短暫的時候里對他的了解……” 泰爾斯舉起食指,狠狠皺眉: “傳說之翼待在刃牙營地的每一分鐘,都讓西荒的本地貴族們變得更絕望,更不安,推遠(yuǎn)他們與復(fù)興宮的距離,加劇他們與王室的矛盾,直到他們走上狗急跳墻、鋌而走險的一步?!?/br> “不要說跟粗中有細(xì)的王國之怒,和老成持重的要塞之花相比了……” 王子回過頭來,望著一臉復(fù)雜的基爾伯特。 “不氣地說……”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搜羅了一下用得上的形容,無奈道: “哪怕隕星者,都比他更會做人?!?/br> 基爾伯特緊皺眉頭,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先是落到泰爾斯身上,隨后又游移到被王子吃得狼藉不堪的餐盤,沉默良久。 就在泰爾斯以為尋問無果,只能無奈地轉(zhuǎn)過去繼續(xù)奮斗晚餐的時候…… “與六年前一樣,您敏銳而聰慧,殿下?!?/br> 基爾伯特緩緩嘆出一口氣,目光犀利起來: “但是,我的公爵大人。” “我在想,您也許需要跳出來,站在王國的高度,站在歷史的寬度,站在我們的角度,再來看看西荒的態(tài)勢。” 王國的高度。 歷史的寬度。 我們的角度。 泰爾斯眨了眨眼,一臉疑惑。 “且不論其他預(yù)料之外的中小貴族,就拿您提到的西荒三大家門而言,面對復(fù)興宮,他們確實態(tài)度不一。” 基爾伯特坐正身體,嘴角含笑,仿佛重新變成六年前那個孜孜不倦的教誨者: “一者溫和保守,一者激進(jìn)不滿,還有一者,則麻木不仁,曖昧不清?!?/br> “您覺得對我們而言,這情況如何?” 泰爾斯后仰著靠上餐椅,眼珠一轉(zhuǎn)。 溫和。 激進(jìn)。 麻木。 烏鴉、黑獅、頭骨,老中青三個不同的身影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 “好事兒?!?/br> 泰爾斯努力提醒自己,他屬于璨星王室,應(yīng)該站在對的立場講話: “對手——如果西荒是我們的對手——分裂不合,一盤散沙,所以更脆弱,有利于我們分別定計,各個擊破?!?/br> 他聳了聳肩,一臉嫌棄: “但是……威廉姆斯?” 基爾伯特看著他夸張的表情,笑了。 “分別定計,各個擊破?!?/br> 基爾伯特像六年前的課上一樣看著他,眼中不無贊賞: “就像六年前,您在??怂固厮龅哪菢樱俊?/br> 泰爾斯一頓。 他發(fā)現(xiàn),跟老烏鴉不設(shè)前提、循循善誘的鼓勵問句比起來,基爾伯特的設(shè)問更加明確、有意,指向清晰。 “是的,就像??怂固亍!?/br> 王子皺眉點頭: “除非我們非逼著他們站在一起,捐棄前嫌,共同抗……抗璨星?!?/br> 泰爾斯使勁咽下了末尾那句吐槽式的“多虧某個耍雙頭槍的帥氣小白臉”。 基爾伯特一邊點頭,一邊笑了起來。 “請勿誤解我,公爵大人,事實上,我很贊賞您的想法?!?/br> “但是殿下,采取何種策略,我想這取決于我們面對怎樣的對手。” 泰爾斯又發(fā)現(xiàn),跟普提萊那充滿諷刺嘲弄與個人惡趣味的反問比起來,基爾伯特更喜歡直接的敘述。 “??怂固?,它是星辰立國數(shù)百年以來的第一大敵,國境千里,易守難攻,民風(fēng)彪悍,兇性未馴,加之兵強馬壯,雄主輩出,是我們哪怕在極盛期也未必有把握壓倒的、宿命般的強悍天敵?!?/br> 外交大臣像是感慨著什么,稍停了幾秒后,這才幽幽道: “于我們而言,一個分裂的??怂固兀匀灰冉y(tǒng)一的巨龍國度更加符合星辰的利益?!?/br> 下一秒,基爾伯特的眼神變了。 “但是,西荒?” “這里是星辰的領(lǐng)土,其領(lǐng)主是陛下的封臣,他們僅僅是棋盤一角,對我們而言,盡在掌握,勢在必得?!?/br> 基爾伯特的目光銳利起來: “在此情況下,這棋盤一角的混亂和分裂,對我們真的有利嗎?” 泰爾斯蹙眉疑惑: “怎么說?” 基爾伯特笑著清了清嗓子,先是望向遠(yuǎn)處的燈火,這才娓娓道來。 “兩千多年前,鼎盛時的遠(yuǎn)古帝國橫跨大陸,下轄雙領(lǐng)、五區(qū)、一十九行省?!?/br> 到了這一刻,泰爾斯才從他的語氣里發(fā)掘了幾絲老烏鴉和普提萊講故事的影子。 “但在這二十六處已知之地里,最讓凱旋之都和天馬御座頭疼的,不是強大的北地,不是古老的沙文,不是險峻的荒山,不是復(fù)雜的綠心,不是難馴的基瑟里和狂野的聶達(dá),甚至不是音訊難通的焰海與鞭長莫及的遠(yuǎn)東……” 基爾伯特話音一轉(zhuǎn): “反而是帝國西南,偏鄉(xiāng)僻壤,微不足道的荊棘地?!?/br> 荊棘地。 泰爾斯回想起身在北地時所學(xué)的世界地理,幸好,關(guān)于荊棘地,北地人倒是沒什么好隱晦的。 憑著回憶,王子試探著反問道: “因為他們保守排外,從不服膺外來者,甚至是帝國的統(tǒng)治?” “我在北地人的書上讀到過荊棘地的千年諺語:‘荊棘之子,皆為反抗而生’?!?/br> 基爾伯特點點頭,眼里有種“北地人終于肯讀書了”的欣慰感: “是的,殿下,是的,但不止如此:荊棘之子們非但不服膺外來者的統(tǒng)治,更不服膺他們自己人的統(tǒng)治。” 泰爾斯露出疑惑的眼神。 基爾伯特露出笑容: “早在帝國崛起之前,小小的荊棘一地就以分裂混亂著稱:軍閥蜂起,多方林立,寡頭四出,動亂頻繁,就連內(nèi)部的宗教信仰也難以統(tǒng)一,遑論找出服眾的領(lǐng)導(dǎo)者?!?/br> “而這給當(dāng)時的帝國帶來麻煩:輕而易舉的征服之后,他們之后的統(tǒng)治反倒如入泥沼,寸步難行?!?/br> “若要拉攏懷柔,則整個行省上下找不到一個能夠服眾、可堪倚靠的代理人;若要威懾震撼,每打掉一個領(lǐng)頭的亂民頭子,卻總有他的反對者或支持者在數(shù)年后鉆出來,再亂荊棘。” 基爾伯特輕哼一聲,字句間帶著淡淡的不屑: “荊棘地的這一特點綿延千年,直到帝國不再,遺留至今?!?/br> “哪怕終結(jié)之戰(zhàn)后的今天,荊棘舊地上,無論是艾倫比亞王國或是塔倫迪共治地也從未消停:前者的王室如走馬看花,一季一換,后者的內(nèi)斗似家常便飯,定期定時?!?/br> 泰爾斯認(rèn)真地聽著對方的話: “你是說,西荒之于我們,就像荊棘地之于帝國?” “難以維持穩(wěn)定的統(tǒng)治?” 基爾伯特停了幾秒,似乎在尋找什么適當(dāng)?shù)挠棉o。 “不全然是,但是……” 基爾伯特嚴(yán)肅地望向泰爾斯: “告訴我,殿下,若您是您的父親,面對西荒這三家看似政見不合、各有主意,立場來回、敵友難辨的傳世權(quán)貴,你該獎勵誰,打擊誰,拉攏誰,對誰下手,對誰支持,對誰放任自流?” 這個問題讓泰爾斯愣了一下。 “就我看到的……” 他回顧著這幾天的見聞,小心地回答道: “獎勵克洛瑪,因為他們明辨是非,夠識時務(wù)?” 基爾伯特沒有說話,而是期待地看著他。 于是泰爾斯試探著繼續(xù)道: “打擊博茲多夫,因為他們囂張對抗,態(tài)度鮮明?” “拉攏法肯豪茲,因為他們久不表態(tài),也許正待價而沽?” 基爾伯特眼前一亮。 “很好,因為我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br> 聽見這古怪的語氣,泰爾斯一皺眉頭: “但是?” 基爾伯特果不其然地露出笑容,接續(xù)泰爾斯的話: “但是?!?/br> “在血色之年剛過,威廉姆斯尚未封爵的數(shù)年里,大到征兵、改稅、并地,小到獎懲、冊封、任命,無論何種國策要在西荒推展,何種法律要在西荒施行……” 基爾伯特目光變得鋒利起來,一如他的語氣: “當(dāng)復(fù)興宮師出有名、按部就班,比如施行《定時征召法案》與荒漠戰(zhàn)爭的緊急附案,像克洛瑪這樣的保守派卻往往拖泥帶水、陽奉陰違;” “當(dāng)陛下懷柔以對、扶植拉攏,比如暫緩《邊郡開拓免稅令》作為妥協(xié)和示好,像博茲多夫這樣的頑固者就跳出來得寸進(jìn)尺、頑抗到底;” “當(dāng)永星城決意出手、雷霆一擊,比如懲戒違反《中央稅法令》的貴族,不受歡迎的法肯豪茲又突然出現(xiàn),插科打諢,裝傻充愣,甚至把西荒的渾水?dāng)嚿⒌饺珖?,讓我們的計劃無疾而終?!?/br> 什么? 聽著這些具體的事務(wù),泰爾斯只覺得一陣頭大,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這是…… 另一個角度的西荒? “其他的中小貴族則紛紛站隊,鮮有例外。” 基爾伯特的話帶著幾絲憤恨: “不,不止數(shù)年,也不止一兩代,而是過去數(shù)十上百年,星辰每有王命將出,大政將行,西荒的每一個反對者總能找到他們想要的歸屬:無論是出了名態(tài)度強硬的黑獅,抑或是表面順服的單翼烏鴉,還是事不關(guān)己卻老辣精明的四目頭骨?!?/br> 泰爾斯越聽越是心驚。 “無論我們怎么做,互不咬弦的三方,總會有一方能甩出意想不到的王牌,把游戲的規(guī)則玩得出神入化應(yīng)對自如,或閃躲騰挪,或耍賴拖延,或當(dāng)頭一棒,把我們的計劃反制得措手不及、事倍功半?!?/br> 基爾伯特的話里帶著深深的忌憚: “他們看似彼此不合,分裂西荒,卻每每能在面對復(fù)興宮的國王手令時化整為零,在最小的陣線上互相掩護(hù),用不同方向的合力,構(gòu)筑起最恰當(dāng)?shù)淖璧K,巧妙瓦解我們志在西荒、志在整個王國的努力。” 主廳里的燈火依舊,幾位王室衛(wèi)隊盡忠職守地前來換班,但都識趣地拉開很遠(yuǎn)的距離,避免打擾基爾伯特和新任星湖公爵的談話。 泰爾斯花了好久才消化掉基爾伯特告訴他的信息。 但是…… “基爾伯特,你是說……”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扭過頭: “西荒的三大家族,他們展現(xiàn)給我們看的,西荒三足分立的態(tài)勢,是串通好的?” “是故意的?” 泰爾斯想起法肯豪茲的恐怖笑顏,想起德勒的推心置腹,想起博茲多夫的咄咄逼人。 從權(quán)力起自暴力到寶劍警示者,從恩賜鎮(zhèn)的歷史到關(guān)于科恩的笑話,再到那面星光熠熠的九芒星旗幟…… 那個瞬間,就好像…… 好像有人打破了一面鏡子似的。 留給泰爾斯的,只有一地映襯出無數(shù)面容,卻無法拼接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