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重生(上)
咯噔。 一記心跳,聲如重錘。 疼。 鉆心的疼。 泰爾斯扶著快繩勉強站立,冷汗淋漓。 不。 咯噔。 又一記心跳。 勉力奪走巴尼的劍后,可怕的后遺癥再度襲來,讓他的每一口呼吸,乃至每一記心跳,都伴隨著幾乎撕心裂肺的劇痛。 一次比一次嚴重。 像是擺渡人的召喚,要把他從頭到腳,寸寸粉碎。 但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是現(xiàn)在。 泰爾斯奄奄一息地掃過眼前九個傷痕累累、眼神絕望的男人。 曾經(jīng)的王室衛(wèi)隊。 咯噔。 下一記心跳后,近乎枯竭的獄河之罪如絕處逢生般再度涌動起來,充盈他的四肢,涌向他不堪重荷的心臟和瀕臨崩潰的身體。 陌生而熟悉的波動襲來,重現(xiàn)龍血之夜與對戰(zhàn)隕星者的那一幕: 獄河之罪開始消耗極大的能量,加速他體內(nèi)受損組織的再生與恢復(fù)。 伴隨著無限放大的疼痛。 泰爾斯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聽著薩克埃爾的自白和小巴尼的啜泣,聽著納基喉嚨里的汨汨咽血聲與奈越發(fā)混亂的呼吸,泰爾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不在乎這些曾讓他死去活來的痛楚了。 薩克埃爾的話歷歷在耳,恍若隔世,卻無比清晰。 “王室衛(wèi)隊各為其主,同僚戰(zhàn)友刀兵相見……” “足足十一次的……手足相殘?!?/br> 咯噔。 泰爾斯越發(fā)昏暗的視線里,刑罰騎士空洞地望著黑暗。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fā)生,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對不起……” 薩克埃爾空虛地道。 “我什么都做不到?!?/br>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快繩的手臂,閉上眼睛。 獄河之罪如尋獲獵物的野獸,依舊在他體內(nèi)奔騰呼嘯。 但那一刻,泰爾斯似乎又回到了廢屋里的那一夜,無力地躺在破舊的地面上。 他聽見奎德瘋狂的大笑。 凱利特,尼德,恩索拉,逝去的乞兒們漂浮在空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看著奎德越過泰爾斯,一步步地走向弱小無依瑟瑟發(fā)抖的科莉亞。 而他只能……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fā)生。 什么都做不到。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什么都做不到? 不。 他的心里,似乎有一個聲音這么小聲地說。 不。 咯噔。 仿佛命令自己的身體般,泰爾斯顫抖著松開快繩,在疼痛中站直身體。 那一夜,龍霄城的喧囂與血色閃過他的腦海。 什么都……做,不,到。 他突然明白了。 他從托羅斯的教導(dǎo)中學(xué)到的,絕不僅僅是魔能的使用,或者什么魔能師的“接觸者”或者什么“物”階段。 而是更重要的東西。 泰爾斯猛地睜開眼睛。 “不?!?/br> 少年的聲音淡淡響起,平穩(wěn)而堅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快繩驚訝地看著前一秒還依賴著自己才能站穩(wěn)的星辰王子,此刻正渾身冷汗地邁起腳步,步步向前。 “這無關(guān)我們能做到什么,或做不到什么。”泰爾斯踉蹌地邁過巴尼的劍,從地上撿起那支快要熄滅的火把,在空中甩了甩,讓它重新充分地燃燒起來。 光芒照亮了昏暗的貯藏室。 薩克埃爾無神地向他望來,小巴尼依然躺在地上無聲啜泣。 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納基已經(jīng)漸漸渙散了眼神,奈的咳嗽開始變得小而無聲。 “而在于當那個時刻到來,我們是否作出了應(yīng)有的選擇?!?/br> 泰爾斯竭力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把魔能后遺癥還是獄河之罪的治療疼痛都封鎖在意識之外,舉著火把,一步步地向前方的黑暗血泊走去。 “無論你現(xiàn)在準備做什么,都太晚了,”塞米爾輕嗤一聲,語氣里含著無盡悲涼和嘲諷: “這就是真相。” 泰爾斯搖了搖頭,只是繼續(xù)向前。 納基的頸血浸染上他的鞋底。 就像那一夜,他踩進廢屋里的血泊。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泰爾斯喘息著踩進血泊中。 下一秒,他體內(nèi)的疼痛遽然加大! 少年腳下一滑,再也支撐不住虛弱的身體,單膝跪倒在納基和坎農(nóng)面前。 “泰爾斯!” 快繩驚呼出聲,卻被王子果斷舉起的一只手攔住了。 “現(xiàn)在,至少?!?/br> 泰爾斯喘了一口氣,膝行幾步靠近納基,對上對方近乎干涸的眼神。 “我們還能做最后一件事?!?/br> 最后一件事? 快繩愣了一下。 “護衛(wèi)翼的‘閑人’納基,對么?” 泰爾斯強忍著一波一波的劇痛,看著眼前生機流逝的男人。 在坎農(nóng)的扶持下,納基無神地朝泰爾斯望了一眼,脖頸的血液在坎農(nóng)顫抖的指縫間不斷涌出。 隨即,納基顫巍巍地移開眼神,躲閃與虛弱間,似乎不敢面對眼前姓璨星的少年。 “我知道了?!?/br> “我知道你做過些什么?!?/br> 納基微微一顫。 火光照亮了納基即將離去的臉色: 蠟黃、干枯,帶著絕望與痛苦并具的褶皺。 看著對方止不住的頸血,泰爾斯咬牙擠出一個平和的微笑,竭力讓自己的話語聽上去平穩(wěn)一些。 “你參與了密謀和內(nèi)亂。” “混亂的年代里,你,你在家族和王權(quán)間搖擺,最終選擇了否認先王,效忠了另一位璨星,選擇了……他所代表的未來。” “你沾上了無法洗清的血債,包括你的衛(wèi)隊手足們。” 躺在坎農(nóng)懷里的納基開始顫抖。 他本就晦暗不堪的眼睛掃向泰爾斯,里面盡是悔恨與痛苦。 泰爾斯平靜地看著,心中的悲哀一時蓋過了身體的痛楚。 “你為此付出了代價:被良心所折磨,在愧疚、不甘與憤恨中,戴著臉上的罪烙,不見天日,半生掙扎。” 少年嘆息道: “蹉跎至此。” 納基痛苦地張開嘴巴,卻只能在喉嚨里發(fā)出潺潺的流血聲,望著泰爾斯的眼神越發(fā)絕望。 衛(wèi)隊眾人們用各色各異的眼神注視著王子,或絕望,或凄涼,或冷漠,或空洞。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 他只是聞著滿鼻的血腥味,死死盯著血泊里的納基,仿佛要盯住對方僅存的靈魂。 “但我也知道,”泰爾斯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我知道,你當年拒不認罪,戴烙入獄,不是因為一己之私,而是因為你要貫徹自己的選擇,掩蓋璨星王室的丑聞?!?/br> “那也許是個可悲,也可敬的選擇?!?/br> 話音落下,衛(wèi)隊的眾人們表情微動,抱著納基的坎農(nóng)甚至驚訝地抬起頭來。 納基滿是污垢的臉龐掙扎了一下。 他難以置信地重新看向泰爾斯,五指并攏成拳。 下一秒,泰爾斯嘆出一口氣: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br> 少年認真地望著納基,青腫狼狽的臉龐在火光中平和而淡然。 “因為在十八年后,在下一步就逃出牢獄,在自由與解脫唾手可及的時刻,你最終選擇了放棄虛偽與僥幸,直面噩夢,直面痛苦,直面丑陋,重新面對當年的自己。” 默默聽著的薩克埃爾晃了一下,小巴尼也平靜下來。 聽著泰爾斯的話,納基隨著流血而加劇的呼吸開始變得混亂。 “也許我現(xiàn)在所說的話微不足道,姍姍來遲……” 虛弱的泰爾斯哆嗦著伸出左手,輕輕撫上納基臉上丑陋不堪的罪烙。 鐫刻著古帝國字母“s”的血rou。 他的觸摸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納基漸漸安靜下來。 泰爾斯輕輕咬緊牙齒。 “但至少,我想讓你知道?!?/br> “即使世人皆不知曉,即使王國拒不承認,即使永世無法澄清,但至少我在心底里知道?!?/br>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微笑道: “我不認為你是個壞人,納基?!?/br> 那一刻,納基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望著的王子的眼神,就如同他的表情一樣變了。 “你不是個自私自利,簡單邪惡的背叛者?!?/br> 少年的聲音很輕,只能震動灰塵,但在地牢中傳揚開去,卻無比清晰。 傳進每一個人的耳里。 “相反,你是個可敬的人。” “你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然后無怨無悔地承擔(dān)自己的后果,貫徹自己的原則?!?/br> 納基的呼吸開始加速,蓋過脖頸的出血聲。 他看著泰爾斯,嘴唇開合,發(fā)出斷續(xù)的咕噥。 但他略顯激動的話語,都被埋在了激涌的血流中。 泰爾斯笑了。 “我知道,納基,我明白。” 王子輕輕按著納基的額頭,拉近他們的距離。 納基的咕噥還在繼續(xù),卻越來越無力。 “所以,在這一刻,在你生命的最后一息間,”泰爾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更甚于納基彌留之際的戰(zhàn)栗: “泰·納基。”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眼前納基的憔悴面容開始模糊。 “以璨星家族的正統(tǒng)血裔,九星冠冕的唯一繼承人,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的名義?!?/br> 少年聽見自己顫巍巍地發(fā)聲: “我原諒你?!?/br> 那個瞬間,地牢里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怔然望著那個摟著傷者,輕聲開口的少年。 “原諒你一切曾有的、或有的、沒有的罪與錯?!?/br> 王子的話音落下。 這一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地牢中寂靜如昔。 但零點幾秒后,納基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似乎是要掙扎起身! “嗚嗚——” 終于,納基仿佛攔阻已久的大壩,在最后一刻崩潰。 他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聚焦,卻仍然大幅顫抖著伸出無力的左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 他的嘴唇扭曲而抽搐,向泰爾斯發(fā)出劇烈的啜泣與嗚咽聲,似乎要說出無盡的話語。 “嗚嗚啊——” 納基的激烈反應(yīng),讓按住他傷口的坎農(nóng)措手不及,只能竭力控制住對方,不讓他無力回天的情況再度惡化。 泰爾斯放下火把,無視著滿身的血腥,緊緊握住納基空虛無依的手掌,俯身摟著即將逝去的人。 “無論你背叛了誰,忠誠于誰。” “無論你心向何者,身當何行?!?/br> “無論你昔年今日,何以自處?!?/br> 他用臉頰抵住納基的額頭,讓對方的掙扎在自己的聲音中漸漸平靜下來: “愿你不再受困于罪孽,矛盾,折磨,歉疚?!?/br> “從此解脫。” 泰爾斯喘息著,強忍著鼻子的酸意: “愿你的往昔煙消云散,愿你的噩夢就此終結(jié)?!?/br> “從此安息?!?/br> 沒有人出聲。 那一刻,地牢里只有納基慢慢平復(fù),也慢慢衰弱的呼吸聲。 一秒,兩秒,三秒。 不知道過了多久,納基的掙扎終于平靜了下去。 泰爾斯釋出一口氣,拍了拍僵住的坎農(nóng),放開了納基。 他惘然地低下頭。 不知何時,懷里的人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不再動彈。 他走了。 泰爾斯苦澀地對自己說。 在十八年的折磨之后…… 走了。 但泰爾斯隨即一動。 只見無窮無盡的晶瑩,正從納基失去生機的臉龐上滑落。 淚水激涌,更勝頸部的血流。 泰爾斯心頭一酸。 “謝謝你,”依舊抱著戰(zhàn)友遺體的坎農(nóng)啜泣著: “謝謝你,殿下……納基他……納基……” 泰爾斯抬起頭,怔然地看著他。 納基淌著淚水的臉頰扭曲出弧度,似乎在劇痛中煎熬。 但泰爾斯知道。 那不是痛苦。 而是納基整整十八年,都沒有露出的…… 笑容。 泰爾斯在迷惘中停滯了一瞬,隨即踉蹌地站起,重新舉起火把。 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場中的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或驚訝,或激動,或愁苦,或哀傷。 仿佛少年才是這一刻的舞臺主角。 就連薩克埃爾也呆呆地望著泰爾斯,一動不動。 快繩沉默著,望向泰爾斯的眼神多了一層意涵。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把目光從納基的身上移走。邁步走向另一邊。 不知道是魔能的后遺癥放過他了,還是獄河之罪終于修復(fù)完了,他體內(nèi)的疼痛開始變得麻木,對他當前的狀態(tài)而言不值一提。 泰爾斯邁著虛弱的步子,走近抱著奈的貝萊蒂。 奈痛苦地咳嗽著,望著泰爾斯的眼里卻映襯出火光,亮堂起來。 “殿下,我們……”看著不再呼吸的納基,貝萊蒂強忍著胸膛里的感情,才剛剛開口,就被泰爾斯舉起右手止住了。 “等一下?!鄙倌険u搖頭。 貝萊蒂立刻合起嘴唇,沒有半分異議。 仿佛這是他的天職。 也許是受剛剛的事情所影響,沒有人想要打斷泰爾斯的舉動。 像之前一樣,泰爾斯單膝跪在奈的面前,看著這個此時此刻仍然一臉笑容的男人不住地咳嗽。 “鈍擊后的大量內(nèi)出血,好不了了——作為后勤官,我很清楚?!蹦纹D難地笑道,臉色蒼白,冷汗不止,他身側(cè)的貝萊蒂則不忍地閉上眼睛。 泰爾斯哀傷地注視著他。 “薩斯·奈,次席后勤官。”少年認真地道。 奈下意識地推了推抱住他的貝萊蒂,挺起胸膛。 似乎想要更加得體。 只聽王子輕聲開口: “我不知道你這十八年里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但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遭遇并不公平?!?/br> 奈平靜地注視著王子,重傷下的身體卻漸漸開始麻木。 泰爾斯強忍住胸中的憤懣: “十八年了,你在冤屈與痛苦里,承擔(dān)著與你所作所為并不相稱的后果?!?/br> “我知道,你的冤屈無處可訴,你的痛苦有口難言,你應(yīng)得的正義清白……也許永不到來?!?/br> 聽著王子的話,奈的眼神漸漸渙散,彌漫出一股哀傷。 但泰爾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奈的手掌很冰涼,似乎血液從來未曾流經(jīng)這里。 “但你,后勤官。” “請放心。” 泰爾斯的語氣微微起伏: “因為至少,至少我將銘記你的清白與公義?!?/br> 奈冰涼的手掌開始顫抖。 “我將銘記:有這么一個人,無論承擔(dān)了多少痛苦,多少冤屈,無論當年現(xiàn)在,生前死后,他都自始至終、十年如一地相信并珍視他的隊友手足,從未動搖。” 奈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不堪,但他竭盡全力,對王子釋放出一個笑容。 這讓泰爾斯頗為欣慰,讓他在經(jīng)歷了納基之死后沉重的心情稍稍緩解。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傷感按捺在心底。 “薩斯·奈。” 泰爾斯說著,把自己的額頭抵上奈的額頭: “愿獄河一路順暢?!?/br> 泰爾斯輕聲道: “愿你坦然安息?!?/br> 奈的身軀在微微顫抖,盡管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生機。 地牢依舊很安靜。 但就在此時。 “不,殿下……” 泰爾斯松開奈,驚訝地看著此刻淚流滿面,卻依舊發(fā)言反駁的奈。 “我們發(fā)過誓言的,”只見奈哆嗦著,無神的雙眼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卻含淚帶笑,吃力開口: “身為帝之禁衛(wèi),我們的靈魂……不入天國,也不下地獄,而是熔鑄于……巍巍帝國?!?/br> 靈魂? 泰爾斯微微一怔。 在不住跌落的眼淚間,奈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看得泰爾斯一陣心酸。 “就像曾經(jīng)的兄弟們一樣……” 奈已經(jīng)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但他依舊憑著留存不多的力氣,顫抖著轉(zhuǎn)向每一個人的方向。 “王室衛(wèi)隊,次席后勤官,薩斯·奈?!?/br> 咚! 他吃力地握起右拳,重重地擂上心口! 絲毫不顧這個動作給自己帶來的重荷與痛楚。 泰爾斯訝異地看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衛(wèi)隊們,無論是薩克埃爾和小巴尼,貝萊蒂或是塞米爾,都不自覺地挺起胸膛,肅起了臉色。 就像最莊嚴的場合。 “諸位!” 奈睜著只能反襯出黑暗的瞳孔,嘶啞地道。 “吾劍已斷,使命已終。” 他仿佛逼迫著自己虛弱的胸肺透著氣,努力從嘴里擠出這句話,字正腔圓,斬釘截鐵。 每一個字,都讓衛(wèi)隊成員們顫抖一下。 奈深吸一口氣: “吾已恪,吾已恪盡職守……” 說到一半,奈氣息不繼,連續(xù)喘了好幾口。 但奈恢復(fù)過來,很快繼續(xù): “吾必……” “吾必安息帝側(cè)……” 奄奄一息的奈話語一滯,松開胸口的拳頭。 “不。” 奈搖了搖頭。 他顫抖著摸向泰爾斯狼狽的臉龐。 泰爾斯輕輕低頭,把臉頰靠上對方的手掌。 奈摸到王子的臉龐,向著泰爾斯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下一秒,奈綻放出最蒼白也是最溫和的笑容。 只聽他堅定地道: “吾已安息帝側(cè)?!?/br> 吾劍已斷。 使命已終。 吾已恪盡職守。 吾已安息帝側(cè)。 衛(wèi)隊的囚犯們呆呆地聽著一句句臨終詞,或觸動,或嘆息。 奈死死地盯著虛空,竭力屏息,似乎在等待什么。 終于,隨著一陣窸窣聲響起,滿面灰暗的小巴尼像是從噩夢中醒來,抱著劇痛的右臂按上胸口,靠上墻壁。 “次席后勤官,薩斯·奈。” “汝已恪盡職守,”只聽小巴尼強忍著變調(diào)的嗓音,沙啞地道: “汝必安息帝側(cè)?!?/br> 終于,泰爾斯看見,奈蒼白的笑容松弛了下來,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 泰爾斯抬起頭,只見所有衛(wèi)隊成員都在同一時間抵住胸口,齊聲或莊重,或悲哀,或激動地開口,訴出王室衛(wèi)隊的葬詞: “唯傳承不斷?!?/br> “見證永恒?!?/br> 話音落下。 下一刻,奈托住少年臉龐的手掌一松。 它突兀而無力地垂下,被泰爾斯一把接住。 泰爾斯低下頭,只見奈一雙的瞳孔徹底失去了神采。 他走了。 再一次,泰爾斯輕聲對自己說。 貝萊蒂痛苦地在喉嚨里嗚咽一聲,坎農(nóng)低低地啜泣起來。 小巴尼深深地閉上眼睛,顫抖發(fā)聲: “第……第三十八……” 他頓了一下,猶豫著瞥了一眼對面納基的遺體。 最終,小巴尼還是低下頭,灰暗無望地搖搖頭。 “第三十九個?!?/br> 薩克埃爾重新把臉龐按進雙手里,雙肩顫動。 送走了兩位手足,此刻的衛(wèi)隊眾人們格外安靜。 沉默持續(xù)了幾秒,泰爾斯輕輕放開奈的遺體。 還沒結(jié)束。 他拖著虛弱的身體,對自己說。 還沒有。 泰爾斯扭過頭,掃過一個個身影: “首席刑罰官盧頓·貝萊蒂?!?/br> “次席掌旗官科林·塞米爾?!?/br> 貝萊蒂咬緊嘴唇。 塞米爾則面色復(fù)雜。 只見王子搖晃著,舉著火把站起身。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無比清晰。 “我理解你們,也明白你們?!?/br> 泰爾斯沙啞著嗓子道: “可我沒有父親那樣的權(quán)力,也沒有他那樣的地位,我無法為你們開脫,無法為你們昭雪,無法為你們說情。” 他說著話,掃過萬念俱灰,一言不發(fā)的小巴尼。 “我也知道我父親的性格——哪怕我回到永星城,也仍然無權(quán)無勢,說的話一文不值,甚至毫無意義。” 貝萊蒂面色沉重,塞米爾搖頭輕嗤。 “我無法抹去你們的烙印,洗請你們的污名,改變你們的境遇,彌補你們的傷痕?!?/br>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但至少,我可以,也僅僅可以用泰爾斯·璨星的身份對你們說?!?/br> 他低下頭,默默地道: “對不起?!?/br> 貝萊蒂和塞米爾齊齊一動。 “像奈一樣,我知道你們的冤屈,我知道你們的過往,我知曉你們的清白?!?/br> 泰爾斯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而真誠: “我也知曉你們的堅持?!?/br> “而我將銘記一生?!?/br> “不論他人如何?!?/br> 那一刻,貝萊蒂竭力擠出凄苦的笑容,搖了搖頭,塞米爾則目光閃爍,用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王子。 “與奈一樣,你們在我的心中,早已洗卻了污名?!?/br> 泰爾斯努力祛除著心底的凄傷,扯起嘴角: “你們是優(yōu)秀的王室衛(wèi)隊。” “謝謝你們?!?/br> 貝萊蒂聲音一滯,說不出話來:“殿下……” 塞米爾撇過頭,把自己沉入黑暗,表情不清。 泰爾斯勉力笑了笑,頂著虛弱的身體再次轉(zhuǎn)向另外三個人。 “先鋒翼的偵騎,約拿·坎農(nóng)。” “護衛(wèi)翼的衛(wèi)士,索爾·布里。” “還有你,出身名門的古蒂·塔爾丁?!?/br> 被叫到名字,抱著納基遺體的坎農(nóng)一陣哆嗦,不敢抬頭,身材龐大的布里則痛苦地嗚咽幾聲。 塔爾丁甚至羞愧地別過頭去。 “你們涉及了當年的陰謀和混亂,甚至參與其中?!?/br> “你們參與了當年的血色,導(dǎo)致了王室的橫禍,王國的大難,罪業(yè)難消?!?/br> 三人的情緒更加低落。 坎農(nóng)把臉埋進納基遺體的懷里,啜泣不斷。 布里跪在地上,面色呆滯。 塔爾丁則咬緊了嘴唇,似乎做好了準備。 泰爾斯看著這三個人,心中的情緒無比復(fù)雜,難以道清。 但他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但是……” 只見泰爾斯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寬恕你們?!?/br> 死一般的寂靜。 貝萊蒂睜大了眼睛,就連塞米爾也皺起眉頭。 當事的三人,無論塔爾丁、布里還是坎農(nóng),在那一瞬間都徹底地呆住了。 “殿下……”塔爾丁下意識地道。 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而是望著納基和奈的遺體,幽幽地道: “跟納基一樣,你們在眾多道路里,作出了自己的選擇?!?/br> “而在物是人非的今天,追溯過往的是非對錯,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br> 泰爾斯話音落下,塔爾丁微微一顫。 只聽王子用不帶一點怨恨和鄙視的口吻,平和地道: “更重要的是,你們已經(jīng)付出了代價——無論是手足的逝去,還是良心的懲罰,抑或?qū)殡S永生的愧疚與夢魘。” 三人依舊難以置信地望著泰爾斯。 “而我也看到了你們是什么樣的人?!?/br> “無論你們當年作何抉擇,可是今日,你們沒有讓薩克埃爾孤身承擔(dān)罪孽,而是面對了自己的過去,站出來承認當年。” 不少人望向薩克埃爾,但傷勢沉重的刑罰騎士依舊一言不發(fā)。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而且,今天,你們救下了我的命,即使知道真相的你們與巴尼不一樣,你們心知肚明:這樣并不能讓你們獲得赦免?!?/br> 隨著他的話,不知道是時間到了還是終結(jié)之力起作用了,泰爾斯覺得,自己體內(nèi)的疼痛徹底消失了。 只余下虛弱、恍惚,空洞…… 以及前所未有的、放下重擔(dān)般的釋然。 泰爾斯抬起頭,竭力微笑,聲音沙?。?/br> “所以,我寬恕你們?!?/br> “寬恕你們?nèi)??!?/br> “我寬恕你們,寬恕你們免于過往的折磨,寬恕你們免于永世的愧疚?!?/br> “愿你們,在此刻重生?!?/br> 這就是…… 我的選擇。 泰爾斯心中的那個聲音小聲地道。 相比起力量和地位,這才是…… 我真正應(yīng)該珍惜、在意、堅持的東西。 是我真正的錨點。 寂靜。 持續(xù)了好幾秒的寂靜,只有火花和呼吸交織其間。 終于,三人之中的坎農(nóng)最先支撐不住。 他雙手撐住地上的血泊,伏地痛哭起來。 坎農(nóng)的反應(yīng)仿佛打開了什么,緊接著,塔爾丁雙膝跪地,痛苦而悔恨地捂著臉: “殿下……我……我……” 他泣不成聲。 布里哆嗦了一下嘴唇,卻什么聲音都沒發(fā)出。 他只是深深地閉上眼睛,對著泰爾斯的方向,把自己的身軀和頭顱都垂到最低。 塞米爾嘆了一口氣。 貝萊蒂則放下奈的遺體,牢牢地盯著泰爾斯。 泰爾斯對他們笑了。 “抱歉,我只能以自己的名義說這些話——我畢竟不是國王。” “我只能做到這些。” 他不無失落地補充道。 貝萊蒂搖了搖頭,用自己最感激也是最克制的笑容迎向王子。 不。 你做的……遠遠不止這些。 不止。 說完話的泰爾斯吸了一口氣,看向另一邊的小巴尼。 站在一旁的快繩呆滯地看著這一切: 黑暗的地牢里,兩具遺體安詳?shù)靥稍诘厣稀?/br> 薩克埃爾迷惘地跪在地上,望著泰爾斯。 小巴尼淡漠地靠在墻上,一動不動。 另外五個狼狽凄慘的囚犯,或激動,或悲傷,或捂頭啜泣,或跪地嘆息。 唯有那個舉著火把的少年,站在眾人之中,面帶釋然的笑容。 他瘦弱的身影,卻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挺拔而堅強。 “他在做什么?!闭驹谝慌缘娜谞栥躲兜刈匝宰哉Z。 貝萊蒂聽見了他的話。 “什么都沒做?!?/br> 刑罰官望著泰爾斯走向小巴尼的背影,輕聲開口,同時帶著苦澀與希望: “他只是……舉起了火把?!?/br> 然后。 貝萊蒂遠遠地望著泰爾斯,在心底里默默道: 照亮了我們的黑暗。 下一刻,貝萊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這個在戰(zhàn)場上強硬狠厲的戰(zhàn)士猛地轉(zhuǎn)過頭去。 捂住眼里激涌而出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