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一無所有
死寂的沉默中,泰爾斯靜靜地看著地上那個失神無助,無處容身的衛(wèi)士。 看著這群身處絕望,即將分崩離析的男人們。 思緒萬千。 “為什么?!?/br> 小巴尼癱跪在地上,僵硬無神。 “父親?” 他呆滯地望著納基,卻像是望著一個陌生人: “為什么?” “為什么他要這么對我?” 納基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側(cè)過臉去,只剩貝萊蒂和奈,同樣驚愕無言。 “你真的不知道嗎?” 納基反問了一句,冷笑著諷刺道: “所以你在復(fù)興宮里活得就像個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好好地做一枚忠誠愚蠢的棋子?” 沒有人說話。 只有快繩在泰爾斯耳側(cè)低低地開口:“情況不妙……我想他們都忘了逃命,忘了尋找生路的事情了……” 泰爾斯神色深邃地?fù)u搖頭,若有所思: “不是忘了逃命,他們只是……不再在乎了。” 快繩一愣: “那我們呢?” 可泰爾斯依舊只是神色認(rèn)真地?fù)u搖頭,不理不睬。 急得前瞻后顧的快繩抓耳撓腮。 “為什么,父親?!?/br> 但小巴尼依舊像木偶一樣面無表情,如同對著空氣說話: “為什么他要這么做?” 納基恨恨地看著小巴尼,輕哼一聲。 塞米爾神色沉重地看著小巴尼,輕輕握拳。 “你真的是個異類,巴尼,”納基看著崩潰的小巴尼,臉上現(xiàn)出報復(fù)后的輕松,聲音卻依舊凄傷: “你這個出身貴胄,卻對家族和血統(tǒng)棄如敝履的高潔存在,奎爾·巴尼。” “可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他,如果你不是出身璨星七侍之一的巴尼家族,你根本連進入衛(wèi)隊的機會都不會有?!?/br> 納基寒聲道: “就像我們所有人?!?/br> 對家族和血統(tǒng)棄如敝履的高潔存在…… 小巴尼嘴唇一抖。 此言一出,無論是貝萊蒂、奈還是一臉落魄的塔爾丁和布里,甚至發(fā)著抖的坎農(nóng),都齊齊低下頭去。 唯有塞米爾,他仍舊一動不動地盯著納基。 但泰爾斯卻感覺到了什么,他下意識地向前一步。 “為什么?” 少年的突然發(fā)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如果你不想告訴他,那就告訴我吧?!?/br> “告訴璨星最后的血脈?!?/br> 泰爾斯的話語飄蕩在地牢里,連快繩都被嚇了一跳。 這句話讓納基愣了一下,他像是重新認(rèn)識眼前的少年一樣,定定地望著對方。 像是要從對方凝重的臉上認(rèn)出什么似的。 “嘿,這幫瘋子就夠讓人頭疼的了,”快繩按住泰爾斯的肩膀,焦急地耳語道:“我們現(xiàn)在該專心尋找生路……” “你還想做什么?” 但泰爾斯只是輕吸一口氣,堅定地把快繩的手抓開: “就像你說的,尋找我們的生路。” 快繩為之一愣。 泰爾斯重新看向納基,眼神在他手上的鑰匙上轉(zhuǎn)過一圈。 “告訴我,為什么巴尼的父親和你們,甚至薩克埃爾,要那么做?” 泰爾斯緊皺眉頭: “或者說,當(dāng)年的常治之王,艾迪二世,除了薩克埃爾所說的,所謂的三災(zāi)同盟之外,他還做了什么?” 納基的眼神漸漸變得迷茫。 小巴尼呆呆地抬起頭來,卻只是重復(fù)著那句話: “為什么,父親?!?/br> 納基恍惚地看向大家,卻發(fā)現(xiàn)不少人都移開了視線,唯有塞米爾緊緊盯著他。 終于,他想通了什么,釋然地輕笑一聲: “你說得對,殿下,當(dāng)年的悲劇,遠遠不只是陛下和jian佞的斗爭,不只是忠誠和背叛的博弈,不只是星辰與世界的敵對?!?/br> “天災(zāi)也好,叛軍也罷,王國當(dāng)年的混亂,當(dāng)然事出有因?!?/br> 泰爾斯的眉頭越來越緊。 “刑罰騎士以為先王是被什么傳說中的怪物迷惑了,覺得是某些人陰謀著禍亂王國,可那都是他的一廂情愿。” 納基重新回到旁若無人的狀態(tài),仿佛看見過去: “因為薩克埃爾不過是個沒落了千年的古董姓氏,連城堡封地都沒有,所以他太過天真,他感覺不到。” “感覺不到我們的絕望?!?/br> 說出這話時,納基渾身一顫。 另一邊的塔爾丁發(fā)出輕輕的嘆息。 泰爾斯心中一動: “絕望?” 納基吸了一口氣,重新回憶起那些最不堪的歲月,凄涼地笑道: “當(dāng)年,復(fù)興宮里流傳著數(shù)之不盡的謠言,并非每個人都知道先王與災(zāi)禍的禁忌,但有一件事,大家都無比清楚?!?/br> 不少人的呼吸變得紊亂。 跪地的小巴尼慢慢地聚焦眼神。 “那是什么?”泰爾斯凝重地聆聽著。 只見納基轉(zhuǎn)過頭,出神地道: “那幾年里,陛下想要有所作為:他下達了很多命令。” 有所作為。 很多命令。 泰爾斯的心一下揪緊了。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烏鴉的課堂。 “于是我們……無論是貝萊蒂、塔爾丁、巴尼這樣直屬王室、自賢君時代興起百年的新貴‘璨星七侍’,還是塔倫、卡拉比揚等等所謂的敕封十三望族,上至亞倫德、特巴克這樣的開國六豪門,我們都看到了,都經(jīng)歷了?!?/br> 小巴尼從打擊中回過神來,愣愣地看著納基。 只見納基掃過每一個衛(wèi)隊兄弟,幽幽地道: “隨著陛下的每一道舉措……” “日子越發(fā)難過,前途越發(fā)無望,我們身為貴族的未來,更加黯淡。” 泰爾斯吃了一驚。 塔爾丁臉色微變,欲言又止。 但不等他說些什么,早有預(yù)感的泰爾斯就急急催促道: “發(fā)生了什么?” 納基抬起無神的雙眼,似笑非笑搖搖頭,語氣里盡是酸楚:“不知道啊……” “首先,量土令,我家族的封地因此急劇減少……” “耕地上的農(nóng)戶,則因為計戶令而遷居城市……” 他娓娓道來,眼神迷幻。 “領(lǐng)主的手下官僚在清吏令頒布后威信盡失……” “我們的生活因編稅令,拮據(jù)破產(chǎn)……” “領(lǐng)地和城堡里,我們不得不解散仆人軍隊以削減開支,母親姐妹不得不變賣首飾貼補家用……” 衛(wèi)隊囚犯們的表情越來越糟。 納基冷笑道: “諷刺的是,泥腿子暴發(fā)戶們憑借金錢就能獲得與我們相當(dāng)?shù)牡匚簧睿覀儏s連在自己的封地上提稅渡過難關(guān)都是違法的……” “還有該死的定名令,把我們的爵位和職務(wù)分得清清楚楚……” “以及最后,隨總詔令而來的遷居令……” 只聽納基諷刺地?fù)u頭道: “六大豪門和十三望族,也許他們家大業(yè)大,經(jīng)得起波折和損失,受得住國王的制裁,但是對我們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家族而言……” 他癡癡地望著虛空: “就像一夜之間,整個世界都變了——你曾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幸福和安定,全部化作了災(zāi)難和動蕩。” “您能想象嗎?” “這個時候,出身貴胄,聽上去就不再那么美好了?!?/br> 習(xí)以為常的幸福和安定,化作了災(zāi)難和動蕩…… 泰爾斯怔住了。 納基的話語很慢,但沒有人打斷他。 他的語氣頗有種自暴自棄的疲憊感,每說一句話,泰爾斯的臉色就沉上一分。 刺殺,外敵,戰(zhàn)爭,陰謀…… 曾經(jīng),他以為這就是血色之年將要揭露的一切,但是現(xiàn)在看來…… 泰爾斯想起了老烏鴉??松?。 以及他給自己上過的一課。 勝與負(fù)。 敵與友。 不要輕視了戰(zhàn)爭本身——它遠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簡單,不是非贏即輸,非利益即代價,非生存即死亡的游戲。 血色之年。 在勝負(fù)之外,我們該在怎樣的角度,在何種程度上,評價這滿布戰(zhàn)爭的慘烈一年? 這一刻,少年突然為之觸動, 血色之年,不僅僅是一場戰(zhàn)爭,一種沖突,一次矛盾,更不僅僅是雙皇與災(zāi)禍們的恩怨。 一切的一切,都融合在當(dāng)年星辰王國的大熔爐里,無從逃脫。 國王,國家,貴族,災(zāi)禍,政治,他們都絞在一起,在這個熔爐里相互影響,彼此糾結(jié),難以分解。 泰爾斯又想起那位讓倫巴甚為戒懼的星辰“賢君”。 閔迪思三世。 一個奇怪的猜想漫上泰爾斯的心頭,但很快被他搖出思緒之外。 “我以前很奇怪,在人心渙散,大亂將生的時刻,為什么顯赫強大如六位守護公爵,權(quán)勢扎實如十三望族,他們面對陛下的命令都忍氣吞聲,沉默接受?!?/br> “但聽了薩克埃爾的話,我似乎也懂了,”納基彎起嘴角,對泰爾斯露出一個苦澀而無望的笑容: “當(dāng)你看見站在陛下身后的,是家族里代代相傳的恐怖災(zāi)禍的時候,也許你并沒有太多選擇?!?/br> 納基的神色黯淡下來,讓泰爾斯的內(nèi)心越發(fā)難受。 “我不敢也不能去評判陛下,畢竟他是星辰的國王,他說什么我都必須遵從,何況他還掌握著如此不可抵擋的力量……” 他越說下去,情緒就越是低沉,語氣卻越發(fā)痛苦。 這讓泰爾斯下意識地低下頭。 “但是,當(dāng)我回到破敗的家中,見到妻子變賣嫁妝,見到兒子忍饑挨餓,見到待嫁的meimei面黃肌瘦,見到病床上的領(lǐng)主父親一邊向商人借債,一邊無謂堅守著家族的最后一份貴族尊嚴(yán)……” 納基的字句滿布沉痛,讓許多衛(wèi)隊囚犯們都神色異常。 泰爾斯沒有說話。 納基回過神來,重新看向泰爾斯,眼神滄桑。 “從我懂事起,父親就這樣教導(dǎo)我:納基家族自賢君時代得到封地,我們效忠璨星家族,因為我們深知自己的地位來自王室的權(quán)力,子嗣入選王室衛(wèi)隊更是我們與王權(quán)站在一起,是我們忠心耿耿的象征,但是……” 就像溺水者看著最后一根稻草一樣,納基熱切而渴望地望著泰爾斯,眼中流露出的顏色,卻像是瀕死前的灰暗: “告訴我,殿下,難道國王不該保衛(wèi)他附庸的利益和尊嚴(yán),不該護佑他臣屬的豐足與幸福嗎?為什么我們越是對陛下忠誠,對王國忠誠,所獲得的結(jié)局就越是……” 納基語氣一滯,委頓下來,迷茫而疑惑: “究竟是我不夠愛我的王國,還是我的王國不夠愛我?” 那一刻,心情酸楚的泰爾斯張口欲言。 但他卻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那一刻,地牢里的所有衛(wèi)隊成員,全都沉默了。 納基嗤了一聲,渾身上下都被舍棄一切的釋然所充滿: “所以,在日復(fù)一日的迷茫和日見沉重的絕望里,當(dāng)有人許諾我們以希望,有人告訴我們,這一切不過是國王的一時昏聵,不過是朝中諸君的鬼迷心竅,而我們需要做的,只是一次默然等待的時候……” 他沒有再說下去。 另一邊,坎農(nóng)重新開始低低地啜泣,布里不再哼聲,塔爾丁失魂落魄,身為不知情者的貝萊蒂和奈則愣愣出神。 唯有小巴尼和塞米爾,一個癡癡念叨自己才聽得懂的話,一個咬牙切齒地握著武器。 “告訴我,殿下,一邊是滿懷希冀的嬌妻弱子,堅守往昔的耄耋父老,引以為傲的家族榮耀……另一邊,是溫和仁慈的國王陛下,嚴(yán)酷無情的國王法令,鐫刻生命的禁衛(wèi)誓言……” 納基扭曲了臉龐,眼眶里盡是濕潤: “我該忠誠何者,又該背叛何者?” 泰爾斯輕輕閉上了眼睛。 “父親,”小巴尼痛苦地按著頭顱:“父親……” “不,你……不,這一切,太不公平了……” 小巴尼的呻吟低低傳揚在空氣里。 撲通。 另一邊,塔爾丁跪倒在地上,捂住臉龐,肩膀微抖。 納基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一聲,揚了揚手上的鑰匙: “如果忠于陛下和星辰,就意味著背叛你出身的家族和所愛的妻兒……” “告訴我,殿下,怎么做,才不算背叛,怎么做,才算是忠誠?” 泰爾斯艱難地呼出一口氣。 他無言以對。 納基看著王子的這副樣子,笑了。 “沒關(guān)系,因為我終于懂了,看看我們現(xiàn)在的樣子……” 他掃過每一個人,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 “無論是簡妮,露娜,我所愛的妻兒……” “還有我的陛下,我的誓言……” 納基癡癡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虛空: “無論忠誠,還是背叛……” “我們都是一無所有?!?/br> 這一刻,泰爾斯覺得,地牢里的空氣之滯澀與凝重,前所未有。 帶著nongnong的死氣。 就在此時,一道空洞而枯燥的嗓音,帶著同樣的痛苦與猶疑,憑空響起。 “夠了?!?/br> 聲音回響在昏暗的室內(nèi)。 眾人齊齊一顫。 只見另一個方向,刑罰騎士薩克埃爾虛弱地扶著墻,掙扎著兀自不穩(wěn)的腳步,站在貯藏室外的陰影里,眼神虛幻,聲音斷續(xù): “納基,夠了?!?/br> 他痛苦地道: “不要……再說了?!?/br> 淡定,一周多以前出了趟遠門,僅此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