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淡然地看著貴族們明槍暗箭的爭吵，黯淡地低頭。

    權(quán)力，程序，戰(zhàn)爭，兵力，王位。

    他輕輕嘆出一口氣。

    這就是我所要面對的未來嗎？

    他突然覺得，本來那個未知而詭異，提起他無限好奇心的世界，變得有些無聊。

    “西里爾，”一邊的庫倫公爵不滿地瞪了法肯豪茲一眼：“你每次都非要這么直白嗎？”

    星聚廣場上，震天的吼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聲音嘈雜，夾雜憤怒與狂熱，聽不真切。

    而群星之廳里，旁聽的平民和小貴族們，直接爆發(fā)了洪水般的抗議！

    “無恥的領(lǐng)主！這是篡位！”

    “但我們需要繼承人！萬一國王在前線出了意外……”

    “叛徒去死！璨星才是我們的王，那是神圣的誓約！”

    “這都是為了星辰！我們必須站在一起，迎擊埃克斯特！”

    公爵們沉默地交換著眼神，伯爵們則竊竊私語。

    “肅靜！肅靜！”基爾伯特竭盡全力地維持著秩序，但收效甚微。

    直到星辰的至高國王，凱瑟爾五世雙目冒出精芒。

    他緊握閃著星光的神秘權(quán)杖，從王座上直立而起！

    他用威嚴(yán)的嗓音高聲怒喝：

    “繼承人？”

    群星廳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國王的健壯身影。

    “真是好時候??！偏偏在星辰有難，我們必須合作抗敵的時候！”

    國王雙手搭上權(quán)杖，鋒利的目光盯著他身前的廓斯德·南垂斯特。

    只見獨(dú)眼龍緩緩地舉手到胸前，在國王面前單膝跪下。

    “原諒我，陛下，但這是次考驗(yàn)，”廓斯德穩(wěn)重而認(rèn)真地道，讓人感覺到他話中的真誠，“我相信，星辰原本衰弱而分散的力量，將在龍與星辰的對峙中，再聚為一?！?/br>
    “誰都知道，逼立繼承人的首位建言者，必受眾怒之責(zé)?！?/br>
    “但我難道是為了自己，為了南垂斯特能登上王位嗎？”

    廓斯德抬起頭，獨(dú)眼中目光清澈：

    “陛下，您大可將南垂斯特排除在繼承人選之外?！?/br>
    “一切為了星辰——請您立下繼承人，或至少定下選擇繼承人的方法——那樣，星辰必將重回西陸之巔，甚至再現(xiàn)帝國榮光。”

    凱瑟爾緩緩步到他的面前，冷笑道：“廓斯德，有時候我也分不清你的大義凜然，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br>
    “但對星辰有利，”獨(dú)眼龍公爵沉著地回答：“何論真心假意?！?/br>
    “我也想像過這個局面——但卻是在高等會議上，本不必如此難看的，”達(dá)斯坦伯爵的聲音傳來，他穩(wěn)穩(wěn)地站起，走到廓斯德身后，同樣單膝跪下：“但是陛下您的國是會議，把這場正當(dāng)?shù)膭裰G，變成大庭廣眾下，逼宮也似的沖突?！?/br>
    “但我們都有足夠正當(dāng)?shù)睦碛桑彼骼谞柌魪暮竺孀邅?，單膝跪下，?yán)肅地道：“為了這個曾經(jīng)偉大，現(xiàn)在卻千瘡百孔的國家，再度復(fù)興。”

    “就靠換個國王？”基爾伯特氣得臉孔變形：“你們戴上王冠，星辰就能變成帝國？”

    “沒有那么簡單，”博茲多夫伯爵也陰沉地走上前，穩(wěn)穩(wěn)跪下：“而是把原本高高在上，為所欲為的國王——化成我們的一員，想我們所思，作我們所為。君主與貴族本為一體，因權(quán)力的高下而分離……現(xiàn)在，我們重歸一體。”

    “凱文迪爾從終結(jié)之戰(zhàn)起便追隨璨星，此言此誓絕不更動，”詹恩深深低頭，哀傷地道：“但我想，維護(hù)星辰的安全與前途，也是托蒙德一世陛下的心愿，他會理解的?！?/br>
    三色鳶尾花公爵斷然立起，加入跪地的人群。

    法肯豪茲不合時宜的笑聲，再次不合時宜地響起：“意思是要實(shí)行選王制？哈，還真是‘讓我們來分擔(dān)陛下的重?fù)?dān)’啊！如同?？怂固匾粯?？”

    “比?？怂固馗谩覀冇星甑牡蹏滋N(yùn)。”南岸領(lǐng)的拉西亞伯爵，臉色復(fù)雜地看了詹恩公爵一眼，上前跪下。

    科恩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老卡拉比揚(yáng)伯爵，也默默地跟著拉西亞伯爵跪下。

    凱瑟爾五世冷冷地俯視這些公爵和伯爵們，一個個單膝跪下。

    “這不是璨星王室的錯，而是那頂王冠的錯，那張王座的錯，那根權(quán)杖的錯?！睅靷惞粼诖藭r嘆出一口氣：“既然王脈已經(jīng)斷絕，為星辰計(jì)，陛下選立繼承人，也未嘗是一件壞事?！?/br>
    東海領(lǐng)的兩位伯爵，哈維亞和阿蒙德，在庫倫公爵發(fā)話之后，也默默上前跪下。

    “明明的可恥的逼宮，”擁王黨人之一，戈德溫伯爵咬牙切齒地道：“你們是怎么做到，還能理直氣壯，大義凜然的？”

    “您還看不出來嗎？”德勒·科洛莫伯爵沉穩(wěn)地離座跪下：“這是大勢所趨?！?/br>
    復(fù)興宮下，人群里嘈雜的聲勢越來越大。

    “咚！”瓦爾一拳捶上石座的扶手，目色生寒：“有時候，我真為你們惡心?！?/br>
    他捏緊拳頭，垂首道：“巧得不可思議的戰(zhàn)爭，巧得不可思議的勸諫……還有被犧牲的北境……”

    凱瑟爾五世直直地看向他，眼神獨(dú)特而難懂。

    在國王意蘊(yùn)不明的目光下，只見北境公爵緊緊閉上雙眼，吸入一口氣。

    他眉頭涌動，似乎在劇烈地斗爭著。

    最后他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向凱瑟爾睜開。

    但瓦爾沒有看國王的眼睛，豪氣的北境公爵，此刻落寞而失望地道：

    “但如果這樣能換來北境，換來星辰的穩(wěn)定安全……”

    “凱，也許你該考慮考慮。”

    他手下的兩位北境伯爵，皆垂首啞然。

    凱瑟爾五世的眼神黯淡下來。

    他轉(zhuǎn)過身，不再看自己舊時的好友。

    看著瓦爾的猶豫與愧疚，西里爾·法肯豪茲公爵再次尖利地大笑起來。

    “看來，陛下您的選擇，只有直選繼承人，或者立下選王制咯。”

    只有凱瑟爾五世，面無表情地站在群臣之上。

    手中緊握的唯有一把權(quán)杖。

    泰爾斯突然覺得，自己的父親如此孤獨(dú)。

    如果沒有找到我，那今天的局面會是如何？

    正在觀看這一切的泰爾斯，突然一陣眩暈。

    又來了。

    一道過往的記憶，來到他的眼前：

    吳葺仁坐在一間極小的教室里，跟眼前的一位教授，以及兩位同學(xué)報告著：

    pggi繼承了韋伯的德意志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圍繞權(quán)力，考察封建國家的形成……

    不！不能是現(xiàn)在！

    泰爾斯狠狠按著自己的兩鬢，壓下那道記憶閃回。

    但當(dāng)泰爾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群星之廳時，他的耳邊，最終傳來凱瑟爾五世不怒自威的話：

    “看來，我不立下繼承人，是連仗都沒法打了?！?/br>
    “好啊。”

    “那我便立下繼承人。”

    詹恩的眉頭微蹙——那種不安定感越來越強(qiáng)。

    凱瑟爾五世看也不看地上的貴族們，緩緩坐下。

    那句泰爾斯一直以來，都在等待的話，終于響起：

    “讓他見見大家吧，基爾伯特。”

    來了。

    泰爾斯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強(qiáng)自咽下一口唾沫。

    他看著基爾伯特一揮手。

    暗廂里，眼前一個暗門猛地打開，里面是一道長長的臺階，不知通向何處。

    群星之廳里開始了紛紛的議論。

    公爵和伯爵們都保持著鎮(zhèn)定，但對視之中，都從彼此眼里看見疑惑。

    泰爾斯整了整自己的領(lǐng)結(jié)。

    泰爾斯。

    穿越者呼喚著自己這個世界的名字。

    是時候了。

    泰爾斯果斷地踏下臺階。

    當(dāng)成另一場游戲就好。

    一步。

    又一步。

    “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陛下……”地上的達(dá)斯坦伯爵抬起頭，直視凱瑟爾：“您選擇的繼承人不在此廳的貴族之中？”

    至高國王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狹窄的通道里，泰爾斯緊緊捂著自己的額頭。

    記憶再次閃回。

    但他依舊咬牙，堅(jiān)定地向前走著。

    睜眼，是群星之廳。

    閉眼，則是另一個自己，在記憶的碎片里活著。

    封君和封臣間的紐帶，帶著強(qiáng)烈的個人感情與私人色彩……圍繞權(quán)力的爭奪，逐漸變質(zhì)，秩序崩潰，協(xié)調(diào)不穩(wěn)，周期發(fā)作的混亂暴力……統(tǒng)一的封建制度，最終零散破碎……

    但封建制的興起，依然是我們試圖穩(wěn)固公共統(tǒng)治的，一次可貴努力……

    pggi也認(rèn)為，在這一過程中，權(quán)力的正當(dāng)性，君主的統(tǒng)治界限，國家的責(zé)任與傳統(tǒng)，甚至法律的重要性都進(jìn)入了歷史的視野里，并受到了肯認(rèn)——這是封建制度留給后續(xù)國家最寶貴的遺產(chǎn)……

    但我們?nèi)匀灰獑?，pggi的觀察和分析，究竟遺漏了什么？

    究竟遺漏了什么？

    “陛下，您已經(jīng)選好繼承人了嗎？”獨(dú)眼龍，廓斯德·南垂斯特抬起蘊(yùn)藏深意的獨(dú)眼，環(huán)顧一圈：“似乎特巴克家，和西南部的兩大望族都沒來？”

    至高國王依舊沒有理會他。

    泰爾斯來到一個側(cè)門前，已經(jīng)能看到群星之廳外圍的平民們。

    不，不是側(cè)門。

    他意識到，眼前的這個門，正通向廳內(nèi)的中心——二十石座。

    是正門。

    衛(wèi)兵們表情嚴(yán)肅，但還是有些人忍不住看向他，看向他身上的徽章。

    看清的一剎那，不少人呼吸加速，有的人甚至失態(tài)地前傾。

    但一位首領(lǐng)模樣的衛(wèi)兵嚴(yán)厲地將他們呵斥回去，然后恭敬地向著泰爾斯行禮，讓出前往廳內(nèi)的道路。

    然而就在泰爾斯正要準(zhǔn)備抬步的時候。

    “去吧。”

    “你會比他更好。”

    泰爾斯猛地抬頭！

    只看見那個衛(wèi)兵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

    空留下一個著甲覆盔的背影。

    約德爾。

    泰爾斯捏緊拳頭。

    是你？

    同樣，已經(jīng)有廳內(nèi)外圍的平民看到了，在門外的這個小男孩。

    他們開始竊竊私語，相互示意。

    記憶閃回如潮水散去。

    穿越者感覺自己的體內(nèi)，似乎多了一股力量，讓他更加精神。

    泰爾斯深呼吸三口。

    不過是又一次游戲。

    不過是又一次，論文答辯。

    泰爾斯清除掉一切情緒，一切表情，踏上星藍(lán)紋路的地毯。

    開始他的路途。

    他向前，踏過最外圍的普通平民。

    一個打扮有些土氣的郊外鄉(xiāng)紳，捅了捅身邊的一個在城鄉(xiāng)之間跑腿的朋友。

    “那是誰？”

    “小孩子也能進(jìn)來？”

    “也許是個貴族？”

    “這么小？”

    “欸，你看到了嗎？那個小孩，穿得真漂亮?！?/br>
    “快趕上男爵家的小姐了?！?/br>
    泰爾斯目不斜視。

    他向前，踏過由商人、工匠、農(nóng)民、行首們組成的臺階席。

    一個肥胖的馬車商人有些驚訝。

    他拉了拉兩位同業(yè)的胳膊。

    “看那個孩子！”

    “是遲到的貴族嗎？”

    “這裝束，可不是小貴族那么簡單！”

    “你認(rèn)識他身上那個徽記嗎？”

    “有點(diǎn)眼熟，以前拉過一隊(duì)人，他們拿著的卷軸有那個標(biāo)記?！?/br>
    “怎么這個時候進(jìn)來？”

    泰爾斯腳步不停。

    他向前，踏過榮譽(yù)役兵與政務(wù)官僚組成的座席。

    近郊一個小村子的審判官看到了他。

    他皺起眉頭，低頭在另一個市政廳的簽核官耳邊低語。

    “看看那個族徽?！?/br>
    “那是……我的天??！”

    “怎么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你不會認(rèn)錯吧？”

    “我處理過上百封國王的手令！怎么可能認(rèn)錯！”

    泰爾斯毫不理會。

    他向前，踏過勛爵、男爵等低階貴族們的無靠石座。

    一個抽著煙斗的男爵眼中精光一閃，差點(diǎn)咬住嘴里的煙斗。

    他俯身前傾，拍拍好友的肩膀。

    “難道那是……九芒星？”

    “什么？這……”

    “你想的和我一樣嗎？”

    “差不多?！?/br>
    “那現(xiàn)在……”

    “是啊，不愧是鐵腕之王?！?/br>
    泰爾斯不管不顧。

    他向前，踏過子爵、伯爵等中等貴族的石座。

    一位榮譽(yù)伯爵難以置信地張開嘴。

    他不用通知其他人，許多貴族已經(jīng)看到了泰爾斯。

    “那是……”

    “國王在上……這，要怎么收場？”

    “不對，這么多年來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

    “難道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那領(lǐng)主們……”

    “唉，這潭水太深了……”

    “等著看好戲吧?！?/br>
    人群的議論聲、嘈雜聲、吵鬧聲越來越大，最后演變成sao動和轟然。

    人們紛紛站起身來，前傾著身體，爭相看向那個神秘的，身帶金銀九芒星的男孩。

    最中心的石座里，科恩奇怪地轉(zhuǎn)頭，看向sao動的源頭。

    一個身著貴族服飾，別著九芒星別針的男孩，臉色嚴(yán)肅地走上前來。

    科恩看著那個九芒星，愣在原地。

    那個男孩……身上為什么會有，璨……璨星的族徽？

    穿越者面不改色地踏上十三石座。

    基爾伯特向他眨了眨眼。

    坐著的三位公爵看清了眼前一步步走來的男孩。

    他們再也不能保持淡定。

    瓦爾震驚地看著走來的男孩，拳頭緊握。

    “這……你在開玩笑嗎？”

    庫倫緊皺眉頭，肥胖的身體前傾。

    “那個男孩……身上的徽記……”

    西里爾則磨著可怖的牙齒，眉間抽動，咬出幾個單詞。

    “啊啊……這還真是……出乎預(yù)料?！?/br>
    至高國王輕輕抬頭，眼神中寒光與笑意并存。

    只聽他輕笑道：

    “各位，來見見泰爾斯?！?/br>
    單膝跪地的領(lǐng)主們紛紛回頭。

    看清男孩面貌的一剎那，南岸守護(hù)公爵，詹恩·凱文迪爾的瞳孔即刻伸縮起來。

    他。

    他？

    他！

    凱瑟爾重新開始摩挲他的權(quán)杖，再一次道出滿具威信與厚重的話：

    “他是我的兒子。”

    “璨星王室唯一的血裔?！?/br>
    泰爾斯右手前擺，左手背后，向著國王深鞠一躬。

    他轉(zhuǎn)向滿地的領(lǐng)主們。

    “日安，各位大人?！?/br>
    泰爾斯聽見自己這么說道。

    那是泰爾斯第一次，對著星辰里手握重兵，宰制王國的尊貴領(lǐng)主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