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與尉遲恭、程知節(jié)從靈堂走出來，勸回了相送的秦家家人，一并走到了大門口。

    三人不約而同的看到，勛門十二戟。

    久久凝視。

    “轟隆隆——”烏云滾滾，雷雨將至。

    “敬德，知節(jié)——隨朕，上朝！”李世民大步而前，雙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方天畫戟，怒吼一聲將它拔起，昂然步去。

    尉遲恭與程知節(jié)看著手提一竿方天畫戟、大步而去連馬都忘了騎的李世民，目瞪口呆，慌忙快步跟上。

    當(dāng)今皇帝手提一柄方天畫戟，招搖過市直入皇宮，長安震動！

    太極宮武德殿的鐘鼓樓上，從來只在凌晨敲響的那兩面大鼓，被兩位雄壯如虎獅的梟將，隆隆錘響，蓋過了從天而降的滾滾驚雷！

    “上朝！——”

    朝野上下，大驚失色！

    大小臣子，冒著狂風(fēng)暴雨頂著雷鳴閃電，倉皇奔往太極宮武德殿。

    進了武德殿，本就驚惶不定的大小臣子們，更是深受震撼！——久不露面的當(dāng)今皇帝李世民，一身平服臂束白孝的坐在龍椅之上；而他手中，還正握著一柄玄鐵所鑄久經(jīng)年月褪去了原有顏色的，方天畫戟！

    雖未著袞冕還渾身濕透有些狼狽，但此刻的李世民，就如同三十年前立馬橫刀縱橫沙場的那個少年英雄，意氣賁張，龍威炎炎！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滿朝臣子各懷忐忑的跪倒山呼。

    “砰！”

    方天畫戟頓在地上，這一聲尖銳的震響，將滿堂的人都駭了一彈。

    “平身?！?/br>
    這時，李治方才倉皇的從側(cè)庭跑進來，一邊還在急忙的整理戴歪了的平天冠。當(dāng)他看到坐在龍椅上的李世民時，頓時傻了眼，呆立當(dāng)場不知所措。

    金鑾殿下，站著兩位原本應(yīng)該立于龍椅御案之側(cè)的輔政大臣，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二人低眉順目不敢正視天顏，臉色十分難看。

    “晉王，你離武德殿最近，奈何來得最遲？”李世民側(cè)目看著李治，問道。

    “兒臣、兒臣……”李治何時見過此般形象的父親，眼下的陣仗也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惶惶道，“兒臣感了一些風(fēng)寒，便早早服藥睡下了。方才忽聞鳴鼓，這才……”

    “既然感了風(fēng)寒，就好生回去歇息?！崩钍烂褶D(zhuǎn)過頭來，不再看李治，而是龍目微瞇的看著臺下的長孫無忌與褚遂良，緩緩的，但是一字一沉的道，“這里，沒你什么事了。”

    “兒臣遵旨！”

    李治如蒙大赦，倉皇而走。

    夜色如墨風(fēng)嘯雨疾，堂中燭影曳曳，群臣的身影如群魔亂舞；四下里寂靜無聲，眾臣子不得不屏息凝神，生怕一下不小心的咳嗽，就撞上了晦氣。

    “這個，有人認識么？”李世民突然站起身來開口說話了，還拿著方天畫戟走下龍椅，步入堂中。

    “這是……方天畫戟?！痹S多人七嘴八舌的小心應(yīng)道。

    “什么樣的方天畫戟？”李世民沉聲問道。

    這下無人答話了。眾皆低耷著頭，不敢直視皇帝。

    “微臣知道?！边@時，一個奔雷般的聲音響起，便是尉遲恭，他大聲道，“這專用來立于勛門的方天畫戟！”

    “不光你知道，他們都知道！”李世民突然大聲一喝，打斷了尉遲恭的話！

    滿堂震懾！

    停頓了半晌，李世民又道：“更有人知道，這種方天畫戟，朕只讓它立在了唯一的一戶人家。只是，他們都不愿說，或者不敢說，或者不屑說?！?/br>
    滿堂死寂，大多惶恐不安?；实劢袢?，明顯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誰敢在這時候觸怒龍顏，那多半沒好果子吃。

    “微臣要說?！边@時，一個蒼老但果勁的聲音，不輕不重的響起。

    房玄齡，走了出來。

    李世民扭頭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來，“講?！?/br>
    “陛下，此時此刻，當(dāng)以國事為重，義氣為次?！狈啃g平靜的說道，“現(xiàn)有蘭州軍報與蘭州大都督秦慕白的請戰(zhàn)血書在此，有待陛下親自定奪?！?/br>
    “取來朕看?！崩钍烂駥⒎教飚嬯具t恭隨手一扔，接過房玄齡遞來的奏折，大步走回龍椅坐了下去，凝視而看。

    眾皆屏氣凝神，偷偷的窺視李世民看奏折時的神色變化。

    看完了。李世民輕描淡定怕將它們?nèi)釉谟干?，拍了一下手，說道：“好吧，朕看完了?，F(xiàn)在，都來發(fā)表一下意見。每個人，都必須發(fā)表意見。朕不想聽你們滿堂呼喝七嘴八舌。來人，筆墨伺候！”

    數(shù)名宦官小心翼翼的捧著紙筆等物魚貫而入，給每名臣子奉上了一副文房四寶。

    “現(xiàn)在就寫。”李世民說道，“寫下你們，對于蘭州的看法。主要針對三件事情，一是如何看待秦叔寶之死；二是如何應(yīng)對吐蕃與西域的前后夾攻；三是秦慕白的血書只有八個字，‘西戎不平，死不瞑目！’——你們作何感想、如何看待，朝廷該對其作何區(qū)處！”

    眾皆愕然，好多人拿著筆，手都有些發(fā)抖了。

    “寫?。?！”李世民斗然拍案怒吼，宛如龍吟奔斥，“若是連這樣的事情你們都不去思考、沒有看法，朕要爾等何用？大唐朝廷之上若只有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輩，死期何近？！”

    “臣等遵旨……陛下息怒！”

    滿堂大臣最低品階從四品，共計一百三十六位，如同參加科考的學(xué)子，個個噤若寒蟬的伏案而書。

    大約一個時辰之后，“考卷”全部被收了上來，堆在了李世民的御案之上。

    李世民也不吭聲，一份一份的拿起來細細閱覽。

    堂下群臣，無人敢動。天氣炎悶，許多人汗流浹背兩股戰(zhàn)戰(zhàn)。

    許久，李世民終于看完了這一百多張考卷，將手在那一摞卷子上拍了拍，似戲謔似嘲諷的道，“不錯嘛！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大唐的社稷棟梁！每人都有真知灼見，還有不少令人振聾發(fā)聵或茅塞頓開的金玉良言?！?/br>
    好多人長吁了一口氣，偷偷的擦汗了。

    “但是朕就奇怪了?！崩钍烂裢蝗辉掍h一轉(zhuǎn)，說道，“平常怎么不見你們當(dāng)中，有誰站出來像這樣為江山社稷出謀畫策，為朕分憂解難？……朕聽得最多的，就是‘臣附議’、‘臣附議’。仿佛除了這一句，你們當(dāng)中許多人，就不會說別的了?！?/br>
    氣氛急轉(zhuǎn)直下，頓時又緊張起來。可憐了今天半夜倉皇前來上朝的這群臣子，其中有不少已是老弱之軀，卻接連被迫跟著李世民，玩這種“過山車”的驚險游戲。

    “朕也奇怪，你們既然站在了這里，就絕非泛泛之輩，定有出人之能?！崩钍烂裾f道，“怎么一穿上這緋袍、一走進這朝堂，一個個就沒了主見，或者干脆是墻頭之草應(yīng)聲之蟲？……是誰，把你們變成了這樣？是朕么？”

    許多人惶惶惑惑，未敢應(yīng)聲。

    “告訴朕。是朕向來就心胸狹隘、不納忠言、濫施暴刑從而封了你們的言路，還是朕老來昏庸剛愎自用，讓眾卿沒了勇氣與耐心，再進忠言？”李世民再復(fù)問道。

    “不是……”

    “那是誰？”李世民突然大喝！

    無人應(yīng)聲。

    站在堂下的長孫無忌，垂頭拱手一直一言未發(fā)，此時臉色更作鐵青。

    “都給朕聽著，記著。”李世民指著朝堂之中的眾臣，一字一頓道，“朕還沒死，朕的江山，就亂不了！永遠不要忘記，朕才是你們唯一的君王！除了朕，沒人可以決定和改變大唐的命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臣惶然跪倒，山呼海嘯。

    長孫無面如土色，冰冷的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滴濕了身前的西川百花錦紎毯。

    “都平身?！崩钍烂裨購?fù)拍了一下御案上的“考卷”，說道，“朕博采眾卿所言之長，對蘭州一事已有決斷——房玄齡聽旨！”

    “微臣奉旨聽詔！”房玄齡站將出來，拱手而拜。

    “朕命你為關(guān)西道行軍副大總管，坐鎮(zhèn)長安，總督關(guān)西大軍一應(yīng)錢糧、馬匹、甲械等軍需調(diào)給?！崩钍烂裾f道，“今晚，朕就要知道，朕的太倉內(nèi)有多少存粟、隴右牧馬監(jiān)有多少戰(zhàn)馬，關(guān)內(nèi)有多少能征調(diào)的精銳將士與民夫騾馬。房玄齡，你本就是我大唐的管家。關(guān)西一役，事關(guān)大唐國運，不容小視。你須得提起精神，小心應(yīng)付。”

    “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房玄齡大聲諾道。

    眾人都在心中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皇帝這一手，簡直就是先聲奪人，迅雷不及掩耳。他根本就沒有與眾人商議‘蘭州是戰(zhàn)是和’的問題，而是——直接就調(diào)兵譴將了！

    乾坤獨斷！

    武伏四海、開邦立鼎的那個馬上皇帝，又回來了么？

    “尉遲恭聽旨！”李世民又喝道。

    “微臣在！”尉遲恭虎虎生威的站了出來。

    “朕授你為劍南道行軍大總管，率五萬關(guān)中精銳大軍南下川蜀，統(tǒng)領(lǐng)兩川所有州縣府兵，御守西川制衡吐蕃?！崩钍烂竦?，“吐蕃若來攻殺，你適時反擊；若不來，你便主動西進攻擊，令其背復(fù)受敵！一應(yīng)糧草等物，同由房玄齡與你調(diào)撥。”

    “劍南道……”尉遲恭頓時愣了，喃喃道，“陛下，微臣要去蘭州，與秦二哥報仇血恨哪！”

    “來人，將此奏折拿給敬德看上一看。”李世民道。

    近侍拿起蘭州寄來的奏折，給了尉遲恭。他瞪大虎眼細看了幾遍，突然放聲大笑：“原來如此！秦二哥生了個聰明的好兒子啊！——父仇子報，天經(jīng)地義！微臣甘愿擔(dān)任秦三郎的側(cè)翼輔佐，御敵于野、夾攻吐蕃！”

    “嗯！”李世民終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絲微笑，點點頭，他道，“程知節(jié)聽旨！”

    “微臣在！”程知節(jié)站了出來抱拳而諾，滿懷期待的看著高高在上的李世民。

    “朕授你為遼東道行軍副大總管，率關(guān)中精銳鐵騎五萬，取道西北前往幽州，聽令于幽州大都督、遼東道行大總管吳王李恪麾下用事?！崩钍烂裾f道，“命你輔佐李恪，鎮(zhèn)戍高麗。”

    “啊，去遼東？幽州？”程知節(jié)更愣了。

    李世民擺下手，“讓程知節(jié)，也看看這奏折?！?/br>
    滿朝人無不驚栗，眼巴巴看著程知節(jié)翻開了那厚厚的一疊，來自蘭州的邊關(guān)奏折。

    看完之后，程知節(jié)撫掌大笑：“原來如此！微臣魯鈍，不及陛下與秦三郎之萬一！——臣，愿往遼東輔佐吳王！高句麗但敢有半分不臣之心、不臣之舉，臣便揮師而擊之，誓必平其土、滅其國，以儆效尤！”

    李世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背剪雙手走到堂中，再次拿起那面方天畫戟，悠然道：“曾經(jīng)，四方蠻夷尊奉朕為‘天可汗’?，F(xiàn)在，他們都認為天可汗已經(jīng)老而無用了，大唐呈平日久卻已江河日下了。于是乎，一群群的跳梁小丑，紛紛粉墨登場禍亂天下挑釁于我。朕，會讓他們知道，天可汗這三個字，真正的含義是什么；所謂泱泱天朝，也并非只是物阜人豐、蓋世風(fēng)流！”

    “來人，取筆墨！”李世民大喝一聲，轉(zhuǎn)瞬親提狼毫寫下一封書信。

    “這是朕，寫給薛延陀的大首領(lǐng)、真珠可汗夷男的信?！崩钍烂癍h(huán)視堂上，凜然道，“朕明告他，朕已經(jīng)與吐蕃、西域、西突厥全面開戰(zhàn)了，還要對遼東用兵。到時必定北疆空虛防范不力。他若有席卷草原自立汗國之意，此時便是天賜之良機！”

    眾皆愕然無語！

    “褚遂良，你馬上書寫詔書傳令給李勣！”李世民放下那封給夷男的書信，說道，“朕，把北方草原突厥故地與河北的半壁江山，都交給他了！不管往后夷男再要干什么、草原怎么亂，朕一概都不管不問了，全由他李勣來處理！”

    “微臣尊旨……”褚遂良一邊吸著涼氣，一邊小心翼翼的應(yīng)諾。

    李世民終于緩緩的坐了下來，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就如同一個人經(jīng)歷了馬拉松的長跑，他露出了許多的疲態(tài)，可是眼神依舊冷冽如冰，犀利如刀。

    “朕還有一道旨意。今晚廷議散罷之后，廢朝十日。舉國，哀掉秦叔寶……凡關(guān)中兩京及畿輔之地所有五品以上官員，必須親至翼國公府吊唁！暫定，將叔寶的衣冠冢葬于昭陵。待來日取回其靈骸，再以國葬之禮，遷入梓宮?！?/br>
    “臣等遵旨……”

    “呼……”所有人，都清晰的聽到了李世民這一聲，帶著疲累、無奈與傷感的嘆息之聲。

    “褚遂良，朕累了。你代朕捉筆，寫封信給蘭州秦慕白。”李世民雙眸微閉身子往后靠在了龍椅之上，說道，“告訴他，好好用兵，不必有任何顧慮。他若不是噶爾欽陵的對手，朕，親提舉國之師御駕親征，與棄宗弄贊決一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