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人的話讓付金銅心中的怒火比之先前燒的更旺了起來，他正想怒罵一句你們簡直是一群不孝子女，就見中年女人撲哧笑出了聲，隨即開口道：“算了，小年輕，不逗你了。我們之所以不讓阿媽輕易離開椅子，一是因為阿媽她坐在村口的目的根本不是想要曬太陽，而是想要等一個根本不會再回來的故人。二是因為阿媽她患有中度阿茲海默癥，經(jīng)常性記憶錯亂，到處亂跑。”

    付金銅：“阿茲海默癥是什么??？”

    中年女人撇了撇嘴，“瞅你這小年輕，我本來想洋氣點，沒想到你還沒我有文化呢。阿茲海默就是老年癡呆啊?！?/br>
    這個詞匯付金銅倒是聽過，可他沒想到阿姐居然會得這樣的病。

    可剛剛阿姐明明認(rèn)出他來了，又怎么會……

    想到這里，付金銅朝阿姐看去。就看到阿姐在他望過來的瞬間，展露了個真摯的笑容，還對著他道：“阿金，我終于等到你回來了?！?/br>
    聞言，還沒等付金銅心中的狐疑加重的更深一點呢，中年女人就趕緊說抱歉，“對不住啊，我們阿媽這是老毛病又犯了，認(rèn)錯人了。自從我們這附近建了個農(nóng)家樂以后，就老有人開車路過我們村子，每到那時候，看到一些長得好看的年輕人，我阿媽就老是會犯病認(rèn)錯人?！?/br>
    “在阿媽診斷出老年癡呆后，雖然為了照顧阿媽，我跟我男人在村口開了個小賣部，可小賣部距離阿媽堅持駐守的村口到底還有五百米的距離，我男人在世時還好，我們倆可以分出一個人來，時時陪著阿媽?？晌夷腥巳ツ瓴辉诹耍瑸榱擞懣陲埑?，我只能一人掰成兩半用，又得照顧著店里的生意，又得沒事干出來看阿媽一眼。索性阿媽的老年癡呆癥是時好時不好的那種，且如果一句話在她耳邊重復(fù)的次數(shù)多了，她是能記住，也能聽懂的。所以為了阿媽的安全問題，我只能時時刻刻的叮囑阿媽，讓她別沒事干離開椅子。至于說不讓她再出來的話……”

    中年女人搖了搖頭，“阿媽這一輩子的執(zhí)念只能靠等在村口來解決，我如果不讓她出來，把她關(guān)起來的話，恐怕要不了幾天，阿媽人就不行了。所以我那些話只是在嚇唬她罷了?！?/br>
    中年女人話中所說的這些‘等一個根本不會回來的人’、‘堅持駐守的村口’、‘執(zhí)念只能靠等在村口來解決’讓付金銅忍不住眉頭緊促，“她在等誰？是你公公負(fù)了她嗎？負(fù)她的人叫什么？”

    趕緊告訴他那人叫什么名兒，等他回去1942幫助國家趕跑鬼子平息戰(zhàn)亂后，他一定要把這個負(fù)心漢揪出來，替他阿姐好好出口惡氣！

    雖然眼前這位小伙子的氣憤讓中年女人摸不著頭腦，但這并不是不能說的秘密。

    她阿媽這一生致力于去尋找的那個人，也是他們一直希望能幫阿媽找到的那個人。

    雖然阿媽都已經(jīng)年過白歲了，那個人可能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可這是阿媽畢生的執(zhí)念，只要阿媽還活著一天，他們就希望能夠幫阿媽達成這個心愿。

    所以中年女人毫不猶豫就將那個他們早已經(jīng)耳熟能詳?shù)拿终f出了口：“付金銅。”

    付金銅：“……。什么？”

    “你不是問她等的那個人叫什么嗎？我告訴你了啊，叫付金銅。阿媽等了他一輩子，從4歲被當(dāng)童養(yǎng)媳賣到付家開始，阿媽就在等她婆婆肚子里的那個嬰孩出生。阿媽五歲時，那人出生了，讓人欣喜不已的是，那位名叫付金銅的嬰兒果然是個男孩，從這時起阿媽又開始等他長大，好不容易等到男孩長到十五歲，阿媽也二十歲了，男孩卻忽然跑了。這一跑，就是一輩子，作為等郎妹的阿媽，也從那時開始等他回來等了一輩子?！?/br>
    “這怎么可能！”

    “這怎么不可能？”

    付金銅原本想說年輕時的阿姐明媚張揚的像一朵美麗的花，愛慕她的男人不知有多少。

    他走的那年雖然年齡還小，可男人可能天生在感情方面通透的早，他知曉他對阿姐沒有任何的男女私情，阿姐對他亦是如此。

    可如果這么說的話，不就是變相說自己就是當(dāng)年那個拋下阿姐離開的付金銅嗎？

    且不說這里早已是78年后，他無法解釋自己怎么會這么年輕，要解釋的話，除非是將那坐能連通1942的后山抖摟出來，可他在出發(fā)之前，曾被組織中叮囑過不允許透露任何有關(guān)后山存在的內(nèi)容。

    就說他真就這么解釋了，不拿出點切實的證據(jù)的話，中年女人可能也不會相信他說的話。

    為了規(guī)避這必然會出現(xiàn)的麻煩，他只能另找理由，“可你剛剛不是說你是她兒媳婦？你男人應(yīng)該是她兒子，你阿媽既然已經(jīng)嫁人而且有孩子了，為什么還要等那個早已跑掉的人?！?/br>
    聞言，中年女人嘆息，“阿媽一生未婚，我跟我男人還有阿媽的其他子女們都是阿媽領(lǐng)養(yǎng)回來的孩子。她這一生前半生均生活在這村中，剛開始，是她婆婆不讓她嫁人，想著一年兩年……五年十年，自己的兒子總有回來的那一年。再然后果真過去十一年了，鬼子跑了，國黨跑了，我們建國了，國家太平了，眼見著自己的兒子還沒回來，她婆婆終于放棄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以為自己的兒子早已在這些年死在了那不太平的世道中，所以想要將阿媽當(dāng)成自己的親女，為阿媽尋找一門上門女婿?！?/br>
    “可到了那時，族中的長老們卻說阿媽都已經(jīng)守了這么多年了，干嘛不繼續(xù)守下去呢？還強逼著阿媽收下了他們頒發(fā)的‘牌坊’，阿媽于是只能再次放棄嫁人的念頭，這一次是世俗逼著她不讓她嫁人?！?/br>
    “再后來出去村外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的思想越來越開化，也早已沒人把那勞什子惡心人的牌坊當(dāng)一回事，紛紛都勸著阿媽嫁人，為自己的下半生找一個依靠?？赡菚r阿媽年齡已經(jīng)五十來歲，她自己已經(jīng)不想嫁人了，說自己這個年齡早已看透一切，嫁人的話也是去伺候人，與其伺候一個男人，不如伺候伺候那些沒人要的小孩子，所以她就收養(yǎng)了我們這些或因殘疾沒人要，或因性別沒人要的小孩子。”

    說到這里，中年女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阿媽剛收養(yǎng)我們那些年，過的很苦很累，索性我們這些兒女們還都算孝順且有本事，在我們紛紛能掙錢后，就讓阿媽徹底歇下來了。但是她那時卻不愿再在城市多呆了，我本原本以為她是故土難離，可當(dāng)發(fā)現(xiàn)她回村以后，每日天剛亮就搬把椅子等在村口，天黑黑才愿意回家，我們就知道她的目的不是這個?！?/br>
    “她等那人等了大半輩子，可能已經(jīng)成為執(zhí)念了吧?！?/br>
    女人最后的這一句話如同秤砣一般重重的落在了付金銅的心上，使得他忍不住開口提了一句能不能讓他跟這位‘阿嫲’單獨聊聊。

    聞言，中年女人自然忙不迭的拒絕。

    她之所以愿意說這么多，完全是因為這么多年習(xí)慣使然想要幫阿媽尋人罷了。

    眼見著在自己拒絕后，眼前這年輕的小伙子居然從自己的兜中掏出了一沓寫著繁體版‘延安光華商店’的假幣想要對她行賄，中年女人頓時覺得眼前這小年輕只是看起來正常，實際上有可能要么就是腦子有問題，要么就是那種電視上經(jīng)常說的，用各種五花八門手段想要騙他們老年人的騙子！

    認(rèn)識到這一點，她自然是慌不擇路的挎著她阿媽的胳膊想要趕緊離開。

    可讓人無奈的是，平時的阿媽雖然也總是會認(rèn)錯人，可卻是她一拉就會走的。

    今日的阿媽卻怎么都不愿意走，還趁她松懈之時，一把甩開她的胳膊，隨即飛速轉(zhuǎn)身，連拐棍都顧不得使的邁著步子朝人家小年輕奔去！

    阿媽雖沒裹過小腳，但年過百歲的老人，身子骨哪哪都是脆的，哪里敢這么的活動筋骨??？

    中年女人都快被阿媽的這番cao作給嚇?biāo)?，幸而阿媽沒跑兩步，就被那小年輕給緊緊抱住，不然她……

    欸，不是，等等。

    反應(yīng)過來眼前這一幕的不對頭以后，中年女人正想走過去趕緊把那倆人分開，可下一秒，她的眼前就站了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向她出示了一道警員證后，道：“給他們十分鐘的時間吧。他是你口中，那位名叫付金銅的先生留下來的后人?！?/br>
    因著這番說辭，中年女人雖最終萬不得已答應(yīng)了。

    可卻提出要求，他們倆人單獨聊天可以，但是不能離開她的視線。

    這自然是沒問題的，因為馮櫻和姜婳本來也不打算讓付金銅離開她們兩人的視線。

    只是她們兩人本以為，相隔78年的故人重逢，會不斷地抹眼淚。

    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這兩人卻是不僅沒有落下一滴淚，且說到興處時，還都是在笑著的。

    十分鐘后，付金銅回到了車內(nèi)。

    姜婳與馮櫻對視了一眼，雖然兩人均有些好奇，他和那位老太太都聊了些什么。但是她們卻都知趣的沒有當(dāng)先開口。

    半響，還是付金銅自己打破了車內(nèi)的寧靜，“回去吧。這個世界已然發(fā)生過的悲劇，我一定不會再讓我們那邊重新再上演一遍?！?/br>
    第45章

    眼見著那小年輕已然打開車門鉆了進去,中年女人當(dāng)即就想攙扶自己阿媽重新回到她那張已坐了不知多少年的椅子上去。

    可阿媽卻搖了搖頭，杵在原地不愿挪動一步不說，眼睛還盯著人家小年輕坐的車子一眨不眨的。

    直到那輛車子啟動出發(fā),一口氣的駛離村莊,連一道殘影都再也看不到時，阿媽才終于緩緩收回視線回過了神。

    見此，中年女人趕忙重拾自己一開始的打算。

    只是她原是想攙扶著阿媽往椅子的方向走的，阿媽卻最終拉著她的胳膊，往她所開的那個小賣部的方向走。

    發(fā)現(xiàn)了這不對之處,中年女人原本想要提醒阿媽走錯了方向，可當(dāng)想起剛剛那位女警官說那個小年青是付金銅先生的后人,而正是那位后人,剛剛可是和阿媽聊了十分鐘的天兒后，阿媽才做出這樣反常的舉動。

    心中出現(xiàn)了個大膽的猜測，中年女人咽了口唾沫,問：“阿媽,你……不等了嗎？”

    “對。不等了?！?/br>
    “是剛剛那個小年輕告訴了您,您等的那個人的下落了嗎？”

    “是呀。”

    雖然知道如果問出下面這個問題，無異于是在揭阿媽的傷疤。

    但這么些年那個人最后的下落已經(jīng)不僅是阿媽多年難解的執(zhí)念，同時也是他們這些被阿媽收養(yǎng)的兄弟姐妹們的執(zhí)念了。

    因為如果阿媽不是想要在村里等那個人歸來的話,可能早就被接到城里去過好日子了,而她和她男人也不會為了照顧阿媽，而始終龜縮在這個小鄉(xiāng)村里。

    當(dāng)然,她不是抱怨在村里照顧阿媽不好,而是人生就這么短短數(shù)載,如若外面的世界和古代那樣幾十幾百年,甚至王朝更迭都看不著太多的變化倒還好。

    可當(dāng)今社會外面的世界簡直一天一個樣,她雖然已不再年輕，可不代表她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沒有任何向往。

    同時，他們這些兄弟姐妹們也希望能帶著阿媽一起出去走走看看。畢竟到了阿媽這個年歲，已經(jīng)是掰著指頭在過日子了。阿媽從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走來，一生cao勞，沒過過什么好日子。

    可人怎么能真的就這樣浪費掉一輩子呢？

    他們希望阿媽人生走到盡頭的那一刻，回想起來的地方不是只有這個小村子以及她當(dāng)年打工的那個小縣城，畢竟祖國那么多大好河山，哪個不比這些地方的風(fēng)景美？

    他們也希望阿媽回想起來的記憶不止有那些辛酸苦事，外面的那些花花世界，那么多讓人開心快樂的方式，憑什么阿媽這輩子一樣都享受不到？

    然而阿媽的執(zhí)拗不是開玩笑的。

    中年女人本以為這輩子他們這群兄弟姐妹均會將這個遺憾帶入棺材，可沒想到的是，事情居然有轉(zhuǎn)機！

    于是這么些年的執(zhí)念匯聚在一起，使得中年女人于是忍不住問道：“所以那個人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回來？他連后人都有了，證明他當(dāng)年已在外和別人成家了，為什么在這期間卻連一道信都不給您帶，而讓您苦等他這么多年？要知道這里不止有您，當(dāng)年還有他的阿媽也在啊！”

    “那個不是他后人?！?/br>
    “那那個小年輕跟您說了什么，讓您決定不再等那人了?！?/br>
    “他說，他當(dāng)年不回來，是因為戰(zhàn)死沙場了啊?！?/br>
    什么他說他當(dāng)年不回來？

    中年女人忍不住懷疑阿媽這是不是又發(fā)病了，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道：“可既然那個小年輕不是他后人，您為什么會信他說的話？”

    老太太聞言，忽然像個小女孩一般撅了撅嘴，然后哼了一聲道：“反正我就是知道。而且這不能告訴你，這是我和阿金的小秘密！”

    眼見著阿媽這副孩子做派，中年女人頓時頭大。

    完犢子了，確定了，阿媽這是又發(fā)病了，而且這次發(fā)病的年齡段總感覺還是個未成年那樣子。

    想到這里，她都想給自己的嘴巴上來幾下了。

    讓你多嘴！讓你問東問西！看來阿媽又要回去那把椅子上等人嘍。

    可沒想到阿媽在這句話落后，卻根本就沒有往回走的想法，而依然是按照原定的路線朝她小賣部的方向走著。

    見此，中年女人心中升起一絲絲狐疑。

    但僅是片刻，她就笑著搖了搖頭。

    算了算了，如果阿媽是真發(fā)病，那這事她最好不要再提。如果阿媽是假發(fā)病……既然阿媽不想她多問，她就更不能再多嘴了啊。

    艷陽當(dāng)空，阮鈴瞇著眼睛朝頭頂?shù)奶柨戳艘谎邸?/br>
    她怎么知道那個小年輕不是他的后人呢？

    她等了他一輩子的弟弟，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弟弟，她又怎么會不認(rèn)識呢？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老糊涂了，或者可能是快要走向死亡盡頭了，所以才會再看到他。

    但這又怎么樣呢？

    終于等到他回來了啊。

    也終于知道他為什么會這么久都沒有音訊了。

    還聽到他對她說對不起，如果時光能重來一次，他一定不會用逃避來當(dāng)作解決問題的方式。

    這一生……她，終于無憾了。

    越野駛離村莊，緩緩駛?cè)雵乐畷r，車內(nèi)的沉默再次被付金銅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