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她不欠他的,無數(shù)個(gè)夜里那些纏纏綿綿流不盡的眼淚,她早就不欠了。 阮妗走后許久,謝延都站在那喘不過氣。他捂著胸口,眉心緊緊皺起,陷入了一段他不想,卻不得不承認(rèn)的回憶。 楚歷八年,芳春時(shí)節(jié)。大楚朝廷發(fā)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案件。 秋闈殿試第三的探花郎竟是靠舞弊得的成績。 圣人尚文,故而重科考,三年一次的春闈,次次殿試都親自到場。經(jīng)他之手選出的三甲幾乎都委以重任。 探花郎也算是春闈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且最要緊的,經(jīng)圣人選拔,這無異于是狠狠打了圣人的臉面。 龍顏大怒,圣人下令命刑部聯(lián)合大理寺嚴(yán)查此次秋闈之事,探花郎那場的考官,無論家世來頭,一旦揪出來便當(dāng)即斬立決! 刑部尚書李安和謝延在大理寺獄翻了一夜的案冊,終于在三月十八日那一場翻到了探花郎的主考官。 連翻熬夜,又有圣人的威壓,李安已是強(qiáng)撐著身板,見終于能拿人了,他暢快的松了口氣,指著那宣旨上赫然陳列的兩個(gè)字:“謝大人,就是他了,咱們補(bǔ)個(gè)眠便去陳府拿人吧!” 謝延盯著那“陳棣”兩字,怔出了神。 李安看了眼外頭蒙蒙亮的天色和燃盡的蠟燭,只當(dāng)他是熬夜傷神,累著了。他打了個(gè)哈欠,站起身:“我先回去睡會兒,謝大人也勿太過勞累。” 謝延眉頭皺了皺,起身拱手回揖。 李安說什么,他一個(gè)字都沒聽進(jìn)去,滿腦子都是陳棣縱容探花郎舞弊,若他真和李安拱手將陳棣推出去,那么他,必死無疑。 陳棣死了,小五怎么辦呢? 遍東京城都知,工部侍郎陳棣與長平侯府家五姑娘的親事就在這幾日了。不因別的,只因阮家女兒美貌名動京城,無人不想求娶,四姑娘阮菱無故失蹤,五姑娘阮妗不日大婚,多少雙眼睛盯在這上頭呢。 謝延站起身,連夜未眠,身形有些踉蹌,他朝門外走去,就這短短幾步,卻是他這輩子最沉重的幾步。 一個(gè)大膽卻又深思熟慮的決定在他胸腔里驟然成型。 他回了寧亭侯府,在書房中取出一本古籍,宋老先生的親筆。他撫摸著那上邊布滿歲月的紋路,好像驟然就回到了揚(yáng)州的那個(gè)夏日。 他初入仕途,外放幾年歸京,在揚(yáng)州,宋老先生邀他去講課,而那書塾的后頭總有一個(gè)毛茸茸的小腦袋瓜,睜著兩只漂亮的大眼睛,一看他就是一下午。 后來他才得知,宋老先生的故交阮府把小女兒送到這兒待一段日子。 而那水靈靈的糯米團(tuán)子,就是阮家五姑娘阮妗。 謝延手掌輕輕摩挲著那詩冊,小五找他要了很多次他都沒給,倒不是旁的,他只是單純的想看她蹙眉,想聽她奶聲奶氣的央求著喚他謝延哥哥。 可后來,當(dāng)阮妗跟他表面心意時(shí),他卻退縮了??粗墙阱氤撸寄合氲幕ㄈ?,他第一次嘗試到了為情愛磨頓心腸的滋味。 阮妗才十一歲,可他卻年二十一。這中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面對不了。他不想自己捧在心上疼愛的小姑娘被人說閑話。 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而他卻早就到了結(jié)婚生子的年紀(jì)。把她養(yǎng)在身邊幾年,當(dāng)童養(yǎng)媳么?還是要她被謝家闔族逼迫,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她可以滿腹熱忱,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是因?yàn)樗€小,不懂事??伤荒堋?/br> 春外暖風(fēng)習(xí)習(xí),不知何時(shí)下起了小雨,混雜著院里的楊柳枝條,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形成了一層淺碧色的煙霧。 春雨貴如油,就連上天也在為這場人人稱贊的婚事助興。 謝延眼尾處有淡淡紅暈,輕輕的笑了。 既然此生,阮妗二字都不能寫在謝延后邊,那么小五成婚,他合該去送上一份賀禮的。 阮府門前,掛上了高高的紅燈籠,院墻之間,都用五顏六色的彩帶連系在一起,微風(fēng)拂過,上邊的鈴鐺就“嘩啦嘩啦”作響。 下人見是謝延,連忙打開府門,就要進(jìn)去通傳。 謝延瞧了眼里頭,丫鬟小廝都面帶喜色不停的奔走,他淡淡彎唇:“不必了,把這個(gè)送給你家五姑娘就好。” 小廝忙恭敬接過,又問:“謝大人不進(jìn)來坐坐,我家侯府這會兒正在花廳呢?!?/br> “不必?!鼻遒F的男人撐著天青色的竹骨傘,緩然離去。 阮府后院,阮妗正在試嫁衣試妝發(fā),清沅接過那本詩冊,語氣有些匆匆:“姑娘,寧亭侯的賀禮到了。” 穿著大紅色嫁衣阮妗驀然回頭,而正在梳妝的手一顫,篦子自腕中戛然掉落。 是夜,李安眼窩通紅,手臂微微顫抖的的遞上了科舉案件的認(rèn)罪呈文。 明亮的燭火下,圣人背手而立,陰影漫過大殿,不耐道:“還不速速遞上呈文,蘇公公,去拿朕的玉璽來,明日便拖去午門,殺了!” 李安眼眶濕潤,哽咽道了聲:“圣人!”便跪拜到地上。 圣人轉(zhuǎn)過身,依稀可見繁瑣富貴的龍袍,如載華岳的身形頓了頓,滿眼遲疑的接過呈文,隨后他眼神一凜,將那呈文摔到了地上,厲聲質(zhì)問:“李安,你糊涂!” 李安整個(gè)身子匍匐到地上,大聲哭訴:“老臣,老臣不敢,是謝大人親手……按的指印……” “謝延人呢?”圣人聲音冰冷下來,眉眼間流露的怒氣比方才李安進(jìn)屋時(shí)更盛。 殿門驟然被推開,隔著月色,謝延一襲紫色朝服,墨發(fā)被白玉冠高高束起。薄唇緊抿,眉眼間一片舒朗:“臣在?!?/br> 圣人大掌猛地拍向桌子,怒不可遏的指著他:“朕再給你一次機(jī)會,縱容舞弊的主考官員到底是不是你!” 謝延脊背挺的更直了些,雙目如譚:“是臣。” “好啊,好!不愧是朕一手□□出來的!”圣人瞇起眼,聲音也變得幽深:“那么謝延,你可認(rèn)罪?” “認(rèn)?!?/br> 干干脆脆,沒有一絲拖延。 便是閱歷如圣人,也不免倒吸一口涼氣。 寧亭侯世代忠良,謝延更是他那屆春闈的新科狀元,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心腹,放在大理寺獄,奉為上卿。 可如今,他說他縱容考生舞弊?信么,精明如圣人自是不信的。 謝延雖是侯府世子,可從不仰仗著家族的優(yōu)渥,愣是寒窗苦讀,才拔得頭籌的??婆e這條路有多難,他付出的了多少汗水,若說是其他人,圣人尚且還能信個(gè)一二,可謝延,那是斷斷不會的。 圣人眼底漸漸地竟浮現(xiàn)笑意。謝延,怕是有了想維護(hù)的人。 圣人重新坐回龍椅上,身后明黃帳簾低垂,多年來經(jīng)歷驚駭濤浪的帝王氣度,令他的聲音變得平靜。他沒看謝延,而是轉(zhuǎn)頭看向李安:“你說,謝延究竟與誰換了名冊。別告訴朕,是謝延主考的舞弊那場?!?/br> 李安猶豫的看了眼謝延,想起他在獄中囑咐的話,囁嚅著眉開口。 半晌,御案上案卷被摔了一地,圣人震怒的聲音響徹大殿。 “朕是你的主子,還是他是?李安,再不說話就永遠(yuǎn)不必說了,朕立刻卸了你的尚書官職,解甲歸田去!” 李安惶恐,當(dāng)即道出了陳棣的名字。 陳棣?圣人對這個(gè)年輕的工部侍郎有一點(diǎn)印象,平平無奇,庸庸碌碌。咦?不對,這位侍郎最近好像是要娶親了,圣人眼底漸漸浮現(xiàn)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一手栽培出來的松柏,竟然為情字所困? “謝延,是她么?阮家五姑娘?!?/br> 一向穩(wěn)重的謝延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慌亂,他未答。 可這情形,卻是默認(rèn)了。 圣人冷冷笑了幾聲:“很好。朕多年來栽培的人竟不配為人。謝延,你枉顧著與朕的君臣情誼,拿著大理寺卿的身份去詢私情,當(dāng)真寒了朕的心,你不是想護(hù)住那阮家女子么,朕今天告訴你,你護(hù)住了,可你也必得付出代價(jià)!” 謝延伏身:“圣人于臣的恩情,臣來世再報(bào)。” 圣人龍袍下的拳頭緊緊攥在一起,那雙幽深泓邃的深眸透著點(diǎn)點(diǎn)赤紅。 他語氣松乏失了力,像是一根繃緊的弦驟然斷裂:“你走吧?!?/br> 楚歷八年秋,大理寺卿謝延徇私舞弊,圣人大怒,賜死。寧亭侯府被朝廷除卻了侯爵名位,自此潦倒,走上了下坡路。 謝延猛地從回憶里醒了過來,往事歷歷在目,他的手下意識摸向脖頸。 半晌,他苦笑一聲,曾以為陳棣會一輩子護(hù)住小五,原是他看錯(cuò)了。 既然重生了,那這輩子,他斷斷不能對不起圣人,也不能對不起那份壓抑許久的情感。 —— 東宮,裴瀾伏在案上批閱奏折。 纮玉進(jìn)來時(shí),已是入夜,見自家殿下仍舊保持著他早晨出門的姿勢,頓時(shí)有些心疼,圣人也不知怎的,這幾日折子如山一般的往東宮送,大有撒手不管的了意思。 不過確實(shí),連他這樣的人都能看出來,圣人這是在補(bǔ)償?shù)钕隆?/br> 于殿下說,可能是勞心勞神,可于外人眼里,那是圣人給的倚重。就好像在告訴文武百官,朕看重東宮,也看重太子。 相比之下,寧王那邊就備受冷落,誰都不傻,圣人這是在生周后氣。 “殿下?!崩€玉進(jìn)殿,低低喚了聲。 案幾上的人頭沒抬,執(zhí)筆的虎口處都磨礪的泛紅,他語氣疲憊:“柳柔的身契拿到了?” 纮玉從懷里掏出來一張薄紙遞過去:“拿到了,殿下讓我去廣云坊翻查一通,果就找到了底子。這柳柔當(dāng)年被長平侯從坊里贖身出去做妾,可沒想到那老鴇還留了一份,如今戶部那我頂著殿下您的名號打好招呼,就算長平侯說她給柳柔贖身,咱們也可說是捏造的?!?/br> 纮玉是打心眼里佩服:“殿下英明。長平侯納一賤籍女子為妾,這罪名,可比軟禁發(fā)妻,苛待子女大多了?!?/br> 太子“嗯” 兩聲,又問:“李尚書來了?” “是。人帶到了,此刻就在偏殿。殿下,您去看看吧?!?/br> 他有心讓殿下停下筆,歇一歇,阮姑娘離開梨苑這幾日,他日夜伏在書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把身子熬垮誓不罷休一樣。 裴瀾放下筆,揉了揉發(fā)酸的脖頸,隨后徑直朝偏殿走去。 墨色的常服掃過臺硯都不自知,鴉羽似的睫毛下,眼瞼處有些烏青,面如沉潭,周身氣勢,隱忍不發(fā)。 纮玉心里嘆了口氣,他這是撞刀口上了。 殿下現(xiàn)在這樣,分明跟自己較勁呢! 偏殿,刑部尚書李安坐立不安。今兒不知是怎么了,下午大理寺的謝大人來找了他一次,緊接著,入夜他就被傳召東宮。 刑部,大理寺,乃是東宮的左膀右臂,也是圣人默許給太子殿下的。所以,他漏夜入東宮,倒不是怕被說閑話,只因他實(shí)在,實(shí)在是惶恐?。?/br> 這到底是怎么了,一個(gè)兩個(gè)都來找他。 正想著,門口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殿門帷幔處,踏進(jìn)了一雙繡著金線的黑靴。 李安俯首:“太子殿下?!?/br> 裴瀾手比“坐”的姿勢,隨后自己也坐在了一旁。他手抵著眉心,嗓音低?。骸懊魈煊袀€(gè)案子需要你升堂,做好準(zhǔn)備?!?/br> 李安心一沉,不會是謝延說的事兒吧。 還沒等李安說話,那邊又道:“長平侯要休妻,你判和離就是?!?/br> 李安腦門冒了把汗,情不自禁道:“微臣明白,真是巧了,下午謝大人也來找過臣,說的是跟殿下一樣的話呢。” 裴瀾挑眉:“謝延?” 李安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