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怒罵聲，吵鬧聲，哄笑聲，亂作一團。

    杜超群在這樣混亂的環(huán)境里，居然咂摸出了一絲人情味，真是見鬼。他視線茫然地向外一掃，看見了一個身影。

    黑衣勁裝，紅帶束發(fā)。那人穿過鬧哄哄的人群，隨手撿起地上的一壺酒，灌了兩口后，拎著酒壺一晃一晃地走遠了。

    第89章 靈元珠篇（一）

    唐九寧拎著酒壺躍上屋檐，曲著一只腿，又晃著另一只腿，坐在上面喝酒。

    萬魔窟的景象一覽無余，像是深夜里的荒原，空曠又寂寥。明明是未時三刻，入眼處皆是漆黑一片，沒有日月，也沒有星空。

    底下的人吵吵鬧鬧，因為他們，讓西澤幽冥多少有了點生氣。一浪高過一浪的歡笑聲將黑霧撕裂，似乎有點點亮光驀然傾瀉進來。

    還真是歡樂，唐九寧支著下巴想。

    一直以來，她都對自己的身世避而不談，但在萬魔窟不一樣，沒人會因為她父親犯下的大錯而怪罪于她。萬魔窟多得是隨性而活的人，他們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唐九寧曾問過戚明山，九閻是個什么樣的人？

    戚明山說，九閻強大，自信，無堅不摧。不難看出，這位大護法敬仰他，不，或許是畏懼他，臣服他。

    唐九寧又問，當年九閻屠殺了張嶺鎮(zhèn)萬人，煉出了人間地獄，將整個萬魔窟拖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大護法對此有何看法？

    戚明山沉默了很久，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像是拿出了一個塵封已久的盒子，銹跡斑斑，蛛網(wǎng)纏繞，而打開它時，又滿是對舊物的惋惜。

    他說，當年九閻用煉魂陣，是為了救白婉。

    九閻依靠煞氣為生，原是不可能與他人生下孩子的。但是白婉做到了，十月懷胎，以凡身之軀護住了孩子，自己卻耗盡了精氣。將近臨盆，白婉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衰竭了下去。

    九閻閱遍古籍，發(fā)現(xiàn)了唐逸元早年研制的煉魂陣，可以提煉精元，重塑rou身。但唐逸元只在各類禽獸上試驗過，還從未有“煉人”的先例。

    于是九閻在原陣法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改進，人的精元難煉，他便利用張嶺鎮(zhèn)上萬人的軀體，只盼能提取出一縷可用的精元，給白婉續(xù)命。

    世人皆知，魔尊九閻一向戰(zhàn)無不勝，這次卻失敗了，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就連妻女的最后一眼都沒看見。

    唐九寧的心像是被什么蟄了一下，短促間是一陣呼吸困難。

    “老夫無法評判對錯。因為在老尊主的眼里，千萬人的性命都不及其夫人一人。”戚明山道，“尊主心里若是沒有這樣一人，自然無法理解?！?/br>
    “……原來是這樣?！碧凭艑幇肷尾牌綇?fù)下心緒，轉(zhuǎn)眼間又想到了什么，“大護法，既然煉魂陣已經(jīng)啟動，為何還是沒有救回我娘？”

    戚明山皺起眉頭，回憶道：“那一年，仙盟不知道從何處聽來的消息，知道了煉魂陣一事，不日便殺上了接天崖。當日我們幾位護法守在接天崖，而老尊主守在張嶺鎮(zhèn)的陣眼處。廝殺正激烈時，陣法毫無預(yù)兆地啟動了，想必是遭遇了謝陽的阻攔，中間出了什么差錯，才導(dǎo)致煉魂陣沒有發(fā)揮出應(yīng)有的效果。”

    唐九寧略一點頭，她思來想去，只覺往事過矣，追憶無益，便不再多問。

    ……

    ——“尊主心里若是沒有這樣一人，自然無法理解。”

    伴隨著回憶，唐九寧的思緒越飄越遠，酒壺漸漸見底，一絲熟悉的疼痛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像是在傷口里碾過碎石。

    自從解了封印之后，體內(nèi)煞氣反噬經(jīng)脈的次數(shù)比以往更頻繁了些，唐九寧運功壓下，疼痛稍緩，但是喉間涌上一股血腥氣。

    她閉了閉眼睛，對著半空忽然說道：“蕭護法?！?/br>
    黑暗中果然傳來回應(yīng)的聲音：“在?！本o接著，一道黑色身影落在屋檐之上。

    “你抽個時間跑一趟玄天閣，去找一個叫鐘星的丫鬟，跟她說……”唐九寧招招手，蕭鷙低下腰，湊上耳朵細聽，眼中閃過意外之色。

    “尊主就這么肯定江珣知道靈元珠的下落？”

    “嗯，師父肯定告訴他了?！?/br>
    蕭鷙皺了皺眉：“萬一他將靈元珠的下落告訴了仙盟的人……”

    “不會的?！碧凭艑幯鲱^將最后一口酒灌下，風吹過面頰拂亂了發(fā)絲，“他舍不得我死?！?/br>
    蕭鷙目光微動，隨即斂下眼皮：“既然如此，何不向他追問靈元珠的下落，尊主的身體拖不得太久?！?/br>
    “這是他手里唯一的籌碼了，怎么可能輕易拿出來？”唐九寧似在回憶什么，嘴角一笑，“依照他的行事作風，定會跟我耗到最后，但我又是個胡來的性子，屆時只能看誰熬過誰了。”

    唐九寧說得輕巧，但蕭鷙知道，這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

    蕭鷙立在她身后，目光望向遠處：“屬下以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什么？”唐九寧沒聽明白，轉(zhuǎn)頭問。

    “尊主做事一向喜歡堵上性命。”蕭鷙看她，平靜的眼神下流淌過一絲不解，“為了萬魔窟？還是為了給唐真人報仇？在我看來，這些都不值得?！?/br>
    唐九寧輕笑一聲：“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的。倘若是蕭護法身陷險境，我也定當以命相救?！?/br>
    “……”蕭鷙一怔。他看見那桃花眼輕輕一掀，明亮澄澈，一如初見時那般古道熱腸。蕭鷙忽然覺得，她改變了許多，卻又什么都沒變。

    “我不是為了萬魔窟?！碧凭艑庌D(zhuǎn)回頭，瞥了一眼底下打鬧嬉笑的一群人，有感而發(fā)道，“他們深陷牢籠，心卻是自由的，何必再給他們縛上枷鎖?！?/br>
    “那是為了給唐真人報仇？”蕭鷙問。

    “報仇無非是殺人，但人是殺不完的?！碧凭艑庌D(zhuǎn)著酒壺，垂下眼眸，“當日在清心臺下，看著那一雙雙陸續(xù)舉起來的手，我恨極了，卻在崩潰的邊緣想通了一件事。”

    “這世間充滿了掠奪與被掠奪，即使躲在制度的保護下，也改變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既然如此，何不撕毀那些冠冕堂皇的東西，教人好好看看，真實的自己，該是什么樣子。”

    唐九寧抬眼遠眺，望進一片漆黑之中。

    “且等著看吧，壓住頭頂?shù)哪亲笊?，終究會自我崩塌?！?/br>
    ……

    兩年后。

    謝南靖踏入太清山側(cè)殿，步履匆匆，神色冷峻。

    謝陽落座于軟塌，桌案上滿是鋪開的文書，他一一翻看，眉頭緊皺。殿內(nèi)還入座了幾位掌門和長老，皆神情凝重。

    眾人商議了一日，卻得不出一個好的結(jié)果，氣氛有些沉悶。

    謝南靖行了一禮：“父親，接到消息，東冀虎淵山有一門派滿門被屠，全派上下二十人無一幸免，根據(jù)現(xiàn)場留下的氣息，應(yīng)是仙門中人所為?！?/br>
    謝陽的聲音有些沉：“是私人恩怨？”

    “看樣子不像，屋內(nèi)有翻找的痕跡?！敝x南靖皺眉，“恐怕是為了搶靈石。”

    “砰?！敝x陽一拳砸在桌上，怒火四溢間聲陡然拔高，“靈石……又是靈石！屠門奪寶之事，這個月已經(jīng)是第三起了?！?/br>
    “盟主息怒?！卑贌捝降暮殚L老嘆了口氣，勸道，“自從萬魔窟贈送靈石之事被傳開之后，會出現(xiàn)這樣的后果，也是意料之中啊?！?/br>
    兩年來，贈送靈石一事一直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每三五天就有小門派前去萬魔窟討要靈石，來的人不算多，但一年半載過去，累積下來，送出去的靈石也有十之七八。

    收了靈石的小門派本就鮮少與仙盟打交道，平日里行事更是低調(diào)，從不四處招搖，以至于仙盟過了大半年才察覺到此事。

    有心生嫉妒者當日便上太清山找盟主，提議要殺上萬魔窟，被謝陽一句“是想當眾搶劫不成”給堵了回去。的確，仙盟此刻出手，倒像是趕著去搶靈石似的，傳出去實在不好聽。

    盟主沒點頭，那便只能忍著，這一忍便是兩年。

    兩年內(nèi)，修真界內(nèi)大大小小的沖突發(fā)生不斷。明著不搶，便在暗地里使手段的門派不在少數(shù)。論修為力量，小門派比不過大門派，被搶奪靈石后，也只能憤憤咬牙，無處申冤。

    謝陽原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沒想到，竟鬧出了人命。他的臉色不太好看，眼里盛著怒火：“給我查，務(wù)必揪出是哪個門派做的?！?/br>
    “是?！敝x南靖應(yīng)聲，頓了片刻又道，“還有一事，今日又有兩個門派提出申請，要退出仙盟?！?/br>
    “……”沉默的氣氛在殿內(nèi)蔓延。

    洪長老摸摸胡子，瞥了謝陽一眼，添油加醋道：“前兩起事件都還沒有眉目，眼下又增一樁。唉，再這樣亂下去，只會令人對仙盟愈發(fā)心灰意冷?！?/br>
    謝陽的臉色果真更黑了。今日聚在太清殿本就是為了商議此事，不僅沒討論出一個對策，事態(tài)還愈演愈烈。

    一手建立起來的制度與約束，終究戰(zhàn)勝不過人的欲望，在一點點地崩塌毀滅。

    謝陽握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默了片刻后才道：“辛苦各位跑一趟了，今日便先到此罷。南靖，送客?！?/br>
    洪長老沒想到，謝陽會在這種時候趕人走。他目的沒達成自然不肯走，張嘴又說道：“盟主，此事不能再放任不管了，依老夫之見，還是得去萬魔窟將剩余的靈石一一討回來。”

    “送客！”

    一陣強烈的氣浪隨著謝陽眼眸一抬，洶涌而至，差點掀翻洪長老眼前的桌案。

    洪長老心里一顫，知道謝陽動了真怒，慌忙應(yīng)聲退下，心里卻在暗罵。其余人見氣氛不對，也紛紛起身告辭。

    直到謝南靖送走各位長老再次回到太清殿，謝陽握拳的姿勢依舊沒有動過。

    謝南靖也知道此事難以解決：“父親，不如和萬魔窟當面談一下，或許他們……”

    謝陽抬手打斷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頭道：“萬魔窟這么做，就是要分裂仙盟，仙家越亂，他們越高興，怎么會收手。”

    “……”謝南靖垂下眼皮，他的腦子里閃過了某個身影。兩年未見，她坐在魔尊的寶座上，不動一刀一槍，卻挑起了修真界的腥風血雨。

    “但是還有一個以毒攻毒的法子?！敝x陽又突然道。

    謝南靖一怔，問：“是什么？”

    謝陽的目光垂在書案上，回憶起一些遠久的事：“你可知靈元珠？”

    “靈元珠？”謝南靖思考了一瞬，“聽說過，傳聞靈元珠匯聚了天地靈氣，是傳說中的寶物，但無人見過?！?/br>
    “不?！敝x陽看他，聲音篤定，“靈元珠確實存在?！?/br>
    “我看見過?！?/br>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快樂￣

    第90章 靈元珠篇（二）

    空曠的石窟內(nèi)點著香，幾盞油燈燃著幽幽的光，在青色的石壁上將一個個人影拉長。

    底下坐著兩排萬魔窟護法與門主，皆認真地聽著戚明山匯報情況。

    “粗略估計，我萬魔窟內(nèi)靈石還剩下三萬左右。各位可能沒有概念，打個比方，三萬靈石放在仙家，可開山立派，供養(yǎng)百余修士綽綽有余。”

    “另外，根據(jù)前陣子暗探傳回來的消息，仙家近日不算太平。有門派被搶奪靈石，甚至發(fā)生了屠門慘案，雖然仙盟極力壓下消息，但我們差人將風聲漏出去之后，眼下已有門派聚集至太清山，要求討個說法?！?/br>
    戚明山捋了捋胡子，神態(tài)洋洋得意：“這回是把仙盟逼得無路可走了?！?/br>
    他臉上掛著滿意的笑，捋了七八回胡子也沒聽見首座那人接話，再一看對面坐著的門主們，個個擠眉弄眼，卻不出聲，用手指點了點一個方向。

    戚明山目光一轉(zhuǎn)，只見首座上那人，單手支著額頭，雙目緊閉，呼吸平穩(wěn)。

    看來睡得正香。

    戚明山瞬間閉上了嘴巴，不敢再出一聲，他朝外歪了下腦袋，使了個眼色，所有人立馬會意，皆躡手躡腳地起身，踮著腳尖往外走，生怕吵醒了熟睡之人。